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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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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旧历十三的月色是潮湿的,并不清冷,却也不够明朗,细细添着北京南城的千千万万的胡同巷陌。黑黑白白的剪影之间,偶然露出一角狰狞的兽头,或者一树幽艳的红石榴花,仿佛万籁俱寂中潜藏无数活物,在蠢蠢欲动。于是侧耳倾听,死寂的青瓦山墙下面,那些五色的潜流涌动起来了,那些熏醉的气息翻扰起来了,血红的灯,碧绿的酒,钗头的玉凤,足下的金莲,云篦击节碎,舞罢彩云归。说不尽的繁华温柔,原来都藏在这暧昧不明的月色底下。
渐渐的,歌声远了,色彩淡了,南城的深处,纠结着的不过是一些巷陌,零落的灯影。月光穿过逼仄的巷陌,青石板路的缝隙间沤着积水,发出烂菜叶的酸腐气息。转过几个弯,胡同里最深处,横着一道半是倾倒的木栅门。透过木栅门,里面原是一间年久失修的祠堂。因为早已断了香火,无人看管。祠堂里的桃梗土偶都褪去了油彩,缺胳膊断腿的竟看不出是何方神圣。门板仄仄的掩着,似乎除了泥地上洒落的几缕月光,百年来再无人造访。
那个幽居古庙的失却了双腿的残废人,枯坐院中瞪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仍是夜不能寐。
后半夜,本来就暗淡的月,一发没有了光。浓重的黑夜里,风乍起,簌忽阴云满空。阁楼上的窗扇被拍得啪啪作响,一点残灯如豆,在冷风里挣扎。
“要下雨了。”院子里,残废人喃喃道。
这原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南城的每一条胡同里透着微熏的醉意。快活坊的肖老三在这种微微的熏醉中,渐渐觉得眼花起来。花眼之中,那人倒是赢了几局了。肖老三数不清,也不用数。快活坊是南城黑市上有名的大赌局,每个晚上多少声音吆来喝去,多少黄白物进进出出,多少人欣喜发狂,多少人寻死觅活。肖老三做了二十年的守门人,看得多了。那人连着赢了三个晚上,混在一帮汗腾腾的赌棍中扯了嗓子吆喝。青白脸孔,看起来还年轻,却鹑衣百结,眼睛发红,也是要钱不要命的。老三百无聊赖的瞧着,此人赢钱纯粹靠的是过人的眼力耳力。有这等身手,却在赌场中混钱,可见是个衰到家的主儿。
夜深了,一阵雨声惊醒了老三。他揉了揉迷糊的老眼,看见那青白脸孔的人摇摇晃晃的挤出人群,两手颤抖着捉住胸前的衣襟,里面满满的全是铜钿。
“下雨了,得快回去。”那人自言自语道。
他一消失在门外雨中,立刻有三四个人跟了出去。
肖老三冷笑。
雨下的大了,雨声中有人在叫骂厮打,街角处几条黑影扭在一起。那人已经被几个小混混推倒,毫无还手的余地,抱了头在泥水里乱滚着,一边护着怀里的铜钿子。
没有人注意到,一架青布小车不知何时停在路边。老车夫跳了下来,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李”字,朝这边走来。“快跑,有人——”一个小混混眼尖,呼哨一声,一群人顿时跑的干干净净。
青面人在地上挣了几下,爬不起来。老车夫皱了皱眉头,弯腰去拉扯他。他顺势攀着老车夫的手臂坐起,仍是满地乱摸,一边骂着:“这帮该死的,一个大子儿也没给我剩下。”忽然头上的雨停了,只听有人微微叹了一声。青面人一仰头,一个宝蓝色衫子的丽人,俨然立在面前,手中擎了一柄素白色的雨伞。青面人不由得鼻中喷出一道冷气。
“大剑侠,在这里受小流氓的欺负么?”丽人讽道。
青面人猛地爬起来:“说什么大剑侠呢,你认错人了吧?”他扭过身,头也不回的竟自走进了雨里。
丽人闻言,手一抖,素白的雨伞落在地上,被风吹了几个翻滚,跌在泥泞的积水里。
她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来。
那人已经消失在茫茫白雨的巷陌深处。
“玉师傅,雨大,快请回吧。”老车夫低声道。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飘灯阁空有如此轻灵出尘的名头。可南城的人没有不知道,这家戏园子从来就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早几年间皇浅デ逄拦阉那钕钒嘧樱嗔礁雠芴玫亩脊筒黄稹:罄幢灰桓鼋腥顺撇苊哪锏呐伺塘讼吕础D遣苊哪铮菟翟歉雎艚馀樱昵崾痹诮弦财挠行┓缤贰2恢我员玖焱ㄌ欤沟昧嘶噬仙肀叩拇蠛烊硕赡3晒姆龀郑哟似聘罄铮蘼鄢裁炊加腥嗣啪⒍醭。嚼丛酱螅嬖嚼丛搅遥龅纳庖簿驮嚼丛酱蟆D肯履铣抢锓缤纷钍⒌摹懊髟抡樟骰啤保档木褪瞧聘蟮牧酱蠖チ褐ㄇ暗那嘁绿沸≡潞湍缓蟮那偈τ窳魉铡L沸≡律砦佣肜嬖靶校共槐饶切┏山嵌哪辛婷歉嗌俟αΓ皇悄撬愕陌缦啵徵绲纳矶危词悄辛婷峭灸暗摹L返娜艘谎浅ぷ叛劬Φ摹F聘笄嘁旅廊硕沸≡拢醯娜艘欢啵氩缓煲材选6厣砟徊贾蟮那偈τ窳魉眨蛉臼种傅男尬寐堑氖⒚S窳魉盏囊皇趾倮贸錾袢牖庖不拱樟恕D训檬撬崞呦夜徘佟2恢故腔幔蛑辈涝偈溃猩⒏瓷@掀庇牙雌聘筇罚氐愕囊怀鍪恰肚偬簟罚木褪翘窳魉盏佟R话愕南钒嘧又校睦锿娑闷鹫庑┗ㄑ2虏怀稣庥窳魉找桓龇绯九樱呛未ρЮ吹那佟2还谎抢嬖白拥埽窳魉盏官瓢恋煤埽词故翘焯炫萜聘蟮睦掀保嗪苌儆屑秸婷娴摹:炔实纳舸蟛还耍惶ㄊ保兜纳雷釉谙诽ń巧弦簧粒闶锹读肆沉恕4涤窳魉照馀偈Γ嗝膊辉谇嘁绿沸≡轮拢绱擞坝按麓拢垢堑萌嗣且槁鄯追住U庖灰槁郏翘Ц吡伺偈Φ纳砑邸S姓饷匆桓鲆∏髯樱苊哪锞霾缓7懦黾鄱矗杏袷Ω挡偾俚南仿耄怀鲆笊先帧5サ阌窳魉找桓銮偾挂迨轿埔贰U夥缭鲁≈校永床环ψ悦缪胖病S袷Ω底菀磺Ы穑不姑棵坑硬幌尽R猓渲楸Ρ词樟烁雎杪А<改晗吕矗硕妓嫡庥窳魉樟街幌讼怂厥郑材苷趸厥銎聘罅耍笔抢嬖靶欣锸贸龅摹袄恕薄?然则这都是面上的事儿,白天戏园子的闲人们眼睛能看得见的。飘灯阁的夜晚,潜流着什么,那就没人说得清了。
这一晚雨大,戏早早散了,还留着一道小角门,曹媚娘坐在小脚凳上磕着烟袋。
“哎哟玉师傅回来了。”曹媚娘笑眯眯的迎了上去,为玉流苏撑起油伞,“我还道这么大的雨,李府必是要留客的。”说着眨眨眼睛。
老车夫一面套马起驾,一面冷然道:“我们李老御史何时留过堂子里的人!”
玉流苏不以为忤,扭头问曹媚娘:“又冷又饿的,厨下可有粥?”
“我叫谭妈给你温着呢。”曹媚娘一面殷勤,一面接过玉流苏怀里的琴,“这宝贝,竟然弄湿了?玉师傅你也淋了雨不成?”
玉流苏忙道:“这琴——我自己拾掇便是,不敢劳妈妈费心。”
白粥里搁了一勺蜜,温暖清甜。灯光幽暗,玉流苏坐在厨娘谭妈的小凳上,一边嘬着粥,一边瞟着地下一滩殷红。谭妈撞见了女琴师清亮的眼光,慌忙抛出一块抹布,掩住了那摊红色。
玉流苏放下粥碗,站了起来。
谭妈吓得双膝颤抖,一下子跪在琴师面前:“玉师傅,玉师傅……”
抖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玉流苏心生疑窦。待要追问,却又不忍吓坏了这个老下人,怎么说也是谭小月的亲娘。末了只得道:“谭妈,你益发老得糊涂了。杀了鸡,也不把地上的血擦干净,叫班主看见怎么说。”
她又瞥了一眼那血迹,一阵恶心,匆匆拂袖而去。谭妈摊倒在地上。
铜盆里的水散发的茉莉香的氤氲,玉流苏捧一掬水,泼在脸上,让薄薄的温热,浸透冷雨冰凉的面庞。雾气散去,水中映出一张精致的鹅蛋脸儿,眉目清朗如同墨笔勾画一般。卸妆后的玉流苏,肤色是白腻的,却并非那种剔透的白,带一点浊重的什么,凝滞的什么,仿佛水中沉淀一年年的白沙。
琴名“喑哑”,静静的枕在案上。墨绿的丝绒缓缓滑过古旧的纹理,流光的冰丝。松香抹在琴弦上,发出嗡嗡的低鸣,如诉如泣。玉流苏凝了凝神,手指一挑,铮铮的拨了起来。
“绿叶听鹈诀,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阕。看燕燕,送归妾。”
“好一阕《金缕曲》。”
帘外飘来幽幽的轻叹。谭小月也已卸了妆容,松松的挽了个髻儿,斜披了一件松花色的褂子,面上隐隐泛着桃色。
“大好良宵,竟然有空来我这里?”玉流苏见是她,停了弦,嘲笑着。
谭小月涩涩一笑:“姐姐,今晚我睡在你这里,好不好?”
“随你。”玉流苏淡淡道,“这雨夜……怕是冷得很呢!”
玉流苏回来的晚了,未听见曹媚娘和谭小月的纠葛,可看光景也就猜出了几分。小月今晚不肯出去唱堂会,喝酒陪客,得罪了一个安徽来的大富商。这一来,少不得又和曹媚娘大闹一番。为这个事情,也不是第一回了。玉流苏看在眼里,自有她的想法。在人前她从来也就不说什么,私下里劝劝小月,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今晚,玉流苏有些心神不宁,待谭小月也是冷冷的。谭小月坐在玉流苏妆台前出神,一边看着镜中琴师的身影,一边犹豫着。她本来应该留在自己房里。那人分明已经精疲力竭,还是逃到自己这里来。她还要什么,她还有什么不足的。他说了好多好多话,一件一件的秘密,都是让她惊心动魄的,可是她不能害怕。最后他累了,睡熟了,握着她的手。她不忍再看,放下鸳帐,把血污的衣衫卷成一团那淖匠浚锰仿枭樟恕H刺仿杷涤袷Ω悼醇耸裁础K挠兴怕ド弦徽倒碌疲蜕侠戳恕?玉流苏不问什么,她说还是不说。镜中琴师那张平静漠然的脸,令她望而却步。她想起她的《金缕曲》,慷慨激昂,非人间声调,却从不在堂会上拿出来,只在夜深人静时弹给她自己听。这是怎样一个心思深沉的女子,又有着怎样辛酸苦楚的过去。小月一忽儿觉得她如此陌生,一忽儿又发现其实都是彼此明白的。
“还不睡,出什么神?”玉流苏道。
谭小月苦笑。
谭小月翻了个身,露出一角衣襟,淡淡一丝血痕。玉流苏微微皱眉,只作未见。
“听说李府的厨娘,做得一手好杏仁茶。”小月闲扯道。
玉流苏道:“是啊。”
“李老御史,是正派人,听琴便只是听琴,看戏便只是看戏。”小月叹道,“不比外头那些老爷们,只把这飘灯阁当堂子!”
“你怨了?”玉流苏含笑道。
“别这样,”小月一把抓住玉流苏的手指,“姐姐若不怨,这些年洁身自好又是为的什么?”
玉流苏默然,过了半晌方道:“其实这飘灯阁……原本就是堂子!我们也不过是他们买来伺候人的姑娘。”
小月一笑,幽幽道:“其实我真的很羡慕姐姐你。一样火坑里的,姐姐便是咬死了不向班主低头,卖艺不卖身。我就挺不住,一朝失了足,什么也完了。”
玉流苏抚了抚她的秀发。
“可是,”小月仰面道,“姐姐让人看不透。如我沦落风尘,心心念念的,无非望着将来,遇见那一个命中的人,带我苦海超生,再不做这人前抛头露面,人后卖笑陪欢的龌龊营生。从此泛舟江湖,夫唱妇随,白头终老。有时我看着姐姐清高冷傲,从不把人放在眼里。我一面是艳羡,一面却猜不透姐姐究竟怎样想的。流苏姐,天下男人都不在你眼中,异日又当如何了结呢?”
玉流苏心里一沉,却转笑道:“原来小月已有意中人了。”
小月面上一红,笑道:“可惜不能长久。”
玉流苏闻言,一颗心止不住往下坠。
“虽不能长久,亦可谓无憾。”
“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她倚在玉流苏的肩上,漫然的唱着。
“姐姐,几时,我们再合一遍《琴挑》,好不好?”小月朦胧道。
玉流苏瞪着天青色的帐顶,迟迟合不上眼睛。过了不知多久,那天青色渐渐幻作一张瘦骨嶙峋的人脸。“你认错人了罢!”他漠然道。
“张化冰!你就是死了烧成灰,我也认得你!”玉流苏尖叫。
那人哈哈狂笑:“你不就是想我去死吗?好,我这便死给你看!”说罢真的拔出一把剑,残破的剑,雪亮刺眼。
转眼人和剑都不见了,只剩下血,满地的鲜血。“不——”玉流苏哇的一声哭了。
猛地坐起,一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原来是梦,犹自惊得气喘吁吁。
雨声渐小,巷陌深处传来更鼓的敲响,一声,一声。身边的小月已经睡熟了。
玉流苏是被曹媚娘的哭骂声吵醒的。谭小月早不见了。其时曹媚娘正在楼下摔盆子砸碗寻死觅活:“我把这忘恩负义的小粉头……啊,我辛辛苦苦养她这么大,教她唱曲儿,捧她成角儿,花儿朵儿一般……她把狼往家里招啊。天啊,我们家清清白白的地方,她就这么给我毁了。这一门里老的老,小的小,以后可怎么活啊。”
一夜之间,歌舞升平的飘灯阁就翻了天。红漆大门贴上了十字大封条。台上的幕布被大刀劈成了碎片,一条条好似招魂幡,桌椅家什摊了一地。门口站了一队带刀的人,个个绷着脸,据说竟是成公公派来的。下人们惊得躲在楼梯下面,动也不敢动。曹媚娘的哭叫一半是自己发泄,一半是唱给门里门外的看官们瞧的。照老例来听戏的人都被吓得远远的,却不肯走开,想看热闹,猜不透这飘灯阁后台如此的硬朗,怎么也能一下子弄成这样鸡飞狗跳的。
“妈妈别哭了,天无绝人之路嘛。”当玉流苏清淡的声音响起来,曹媚娘止住了叫骂,一双眼睛落在宝蓝色的衣襟上,若有所思。
玉流苏被她看得有些别扭。忽然曹媚娘一把抓住了流苏的手:“儿啊,如今妈妈可就只能望着你啦!”
玉流苏心里一缩,却镇定道:“究竟是为的什么?”
曹媚娘扯着玉流苏进了内室,压低声音道:“谭小月窝藏刺客,昨天晚上。我还蒙在鼓里呢,居然一早就抓人来了。从她被窝里把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拖了出来。她自己也被一条大链子铐走了。”
“刺客,刺谁?”玉流苏睁大眼睛。
曹媚娘撇撇嘴:“还不是冲着那那位爷?这一年里头,来来往往,都好几回了。”
飘灯阁的人提及成公公,无不恭恭敬敬,以“爷”相唤。“但是这一回竟着落在咱们这里,他老人家岂不动怒?”玉流苏小心道。
“可不是么!”曹媚娘道,“登时就翻了脸。你看看这飘灯阁,多少也是爷自己的恩典,竟然说封就封了。这几年我们跟着爷,鞍前马后的伺候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爷可是一点情面不留,一点活路不给。”
“妈妈千万别怨。依我看此事,只怕尚有斡旋余地。”玉流苏劝道,“你想,依爷的手段脾气,这事儿落在谁家,不是立马的满门抄斩?爷只是叫人带走了刺客和小月,还没有追究旁人,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可见爷心里,还是挂念着妈妈您的好处的。”
曹媚娘眨眨眼。
玉流苏道:“赶明儿爷平下气来,自然知道原只是小月儿这蹄子一人发昏,赖不得我们大家,好在小月从来也就不是爷心里的红人儿,爷犯不上跟她计较8蒙钡纳备霉械墓校聘蠡故且钠聘蟆R嫫膊荒芨杪桠嫫炼喾B杪枰桓雎上虏谎希簿凸チ恕B杪柙跄芩凳裁疵涣嘶盥氛庵只澳兀 ?曹媚娘不以为然道:“那有这么简单啊,真是小姑娘心思。”
玉流苏道:“反正,总得等爷先消消气再说。”她嫣然一笑,又道,“其实爷那一边的事儿,还不全看妈妈您的本领?少不得去趟北极阁胡同,给他老人家多请几回安罗?”
“死妮子!”曹媚娘嗔道,然则面上一滞,却红着眼叹道,“他有些日子不肯见我了。”
那些乱糟糟的哭骂声,把玉流苏的心一道道的豁开口子,淌着血。她一把抓过状台角上一只弃置的煤玉胭脂盒子,翻过来。盒子底密密麻麻的划着道道。玉流苏拔下簪子,在盒底划下深深的一痕,两痕。
每一道划痕中,深深嵌着紫黑色的胭脂,和了灰尘泥垢。
玉流苏忽然想起了什么,噔噔噔的跑到后院。柴房的门半掩着,里面黑咕隆咚看不清。玉流苏想了想,一脚踢开柴门,一件巨大的东西忽的飘晃过来。玉流苏一惊,待那人死白浮肿的脸转过来,嘴角挂了一丝红。玉流苏见血,忍不住要呕。
是谭妈,自己吊死了。
二
“一壶上好的明前。——再来一盏杏仁茶。”
伙计飞快的抹了一把桌子,把手巾望肩上一搭:“好嘞——明前一壶,杏仁茶一盏——”
同庆楼是南城里最大的茶馆,三教九流杂聚的地方。这一日风晴日丽的。竹帘割开了明晃晃的阳光,茶馆里已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喝杏仁茶的客人原是个清俊的公子哥儿,雪白的长衫一尘不染的。他独自挑了间僻静的阁子,静静侯着,一面注意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门帘儿一挑,进来一个穿团花锦马褂戴瓜皮帽的中年商人,一撩下摆,坐在青年对面。
“徐老板——”青年笑容可掬的为来人斟上茶。
那姓唐的瞪着雪白的瓷杯中,沉沉浮浮的青绿叶片,半晌方道:“王迁是我们手里最出色的杀手。”
青年的脸白了白,沉声道:“我知道青龙堂是京城乃至北方势力最盛的杀手组织,我也知道这一回你们派出了最好的杀手王迁。可是他还是失手了。我为他付出了天价,却没有收到任何成果,弄不好还把自己给暴露了。更加失望的应该是我吧?”
“可是王迁死得不明不白!”
青年茫然的摇摇头。
徐老板续道:“不是我徐剑夸口,我们青龙会揽下的生意,不敢说算无遗策,但绝对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自从我接下你这笔生意,一共——动手了四回了,对吧?”
青年点头:“回回铩羽而归。”
徐老板道:“刺杀那人,恐怕是天底下最艰险的任务。第一次你拿出了价值三万两的一只翠玉鼻烟壶,我们派出了绿刀娘子张竹花,算是投石问路。张竹花扮作江湖卖解女子,元宵节献灯,被立斩于灯市口。第二回你拿出了两颗价值二万两的夜明珠,我们派出了桑新亭,手段更高些的,还是被他的侍卫生擒,桑老兄不愿受他毒刑拷问,自己服毒死了。我们自此怀疑他身边伏有高手。第三回,你直接给了一箱金条子,我们的‘绝杀’夏溟出马了。那一次,你也知道,真是计划周详,步步为营。没想到还是落了他们的套,夏溟惨死在他们一个人的剑下。说事不过三,这一回一回的失手,若说都因为老贼的保镖们太厉害,也不完全像。看起来老贼那边,每回都是早有准备。堂中的弟兄们都说,别不是出了内贼。我们青龙堂自己关起门来悄悄清理一遍,却也没发现是哪里出了问题。想来堂中弟兄各个义胆忠肝,料也不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只是再折损不起。可是苏公子你不肯罢休,定要请出堂中第一的王迁,零零总总,一共给我们出了十万银子。我说那就一定小心再小心。王迁这一回,绝密到了极致,只有你我还有一两个元老知晓。行刺的一切步骤,全由他自己计划,不曾跟堂中任何弟兄提起。连我都不知道他是昨晚动手。当然,他还是会通知你的。”
青年眉毛一挑:“原来你们怀疑我?”
徐老板笑道:“这可不是我说的啊。”旋即凝然道,“堂中是出了些议论。——不过苏公子,我是知道你的。只是这其中,你那一边,是否真的有些纰漏?”
青年叹了一声:“我也想到,恐怕正是有内奸。我要去走动走动,徐老板——你也留意。我所不明白的是,王迁身受重伤,为什么会逃去飘灯阁。他不知道那里原就是老贼的地方吗?”
徐老板不以为然道:“他有个相好的在那里,走投无路时,只得求她救一命。我们的人有规矩,但凡失了手,宁可曝尸街头,也决不回去连累弟兄的。”
青年皱了皱眉:“当真只是为此?”
徐老板摇摇头,表示说不清。过了一会儿又道:“那个女戏子,也算有情有义。明知道是必死的罪名,还是把王迁藏在了自己床上。天还没亮,刑部就把王迁锁走,她自己就站出来跟着去了。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不道风月场中,还有这样女子。”
青年闻言,眼中亮光一闪,旋即又低下头喝他的杏仁茶。
徐老板沉吟一回,试探道:“王迁已死,堂中年轻一辈更无高手。但是,如定要青龙堂拔除那人,尚可作最后一击。我们堂中风雷电三长老……当年击杀大佞臣李乃适,一度名动江湖。后来隐退了,也有十多年没出山了。”
青年道:“徐老板是说,如贵帮的三长老出山,就能奈何得了那人么?”
“虽然那人身边伏有高手,以三长老的功夫,获胜把握还是很大的。”徐老板道,“只要你肯出价钱。”
“你以为我鞘裁慈耍糠分楸Φ牟ㄋ购俊鼻嗄昶1沟男ψ牛澳阍绺弥溃攵跚ǖ氖焙颍乙讶磺憔∷小H缃裎颐磺恕T偾氩黄鹆四忝堑娜肆恕N艺跚玖街皇郑懿蝗菀椎陌。炖习濉!?徐老板苦笑道:“苏公子,你别这么说。你知道,我们青龙堂虽然名为杀手组织,并非□□上那种唯利是图的帮派。几代老堂主的训诫,都是扬善除恶,劫富济贫。——只是这年头,奸臣当道,唉……其实我们也想帮你,不过你知道,规矩就是规矩。何况,为杀那老贼,一连折了这些好手,我们也是禁不起了。”
青年点点头。
徐老板忽然压低声音,道:“徐公子,我们青龙堂的杀手看来是功夫有限。你为何不找风尘三侠襄助?”
“风尘三侠。”
徐老板道:“二十年前邙山剑会天下第一的河洛剑师程康安,座下两个徒弟,马水清和张化冰,还有他的独生女儿程午樱。三人都是皎皎不凡的年轻剑客,一同行侠仗义,一时天下闻名,被人比作当年的风尘三侠,其中又以老二张化冰的剑法最为神奇。老实讲,就算拿我们的王迁跟他对阵,大约也就接个四五十招而已。你难道不知道他们?”
青年不言。
“我记得从前你家和风尘三侠还颇有交情哪,你应该知道的。”徐老板道,“七年前,三侠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人只说他们死了。不过……最近我们有兄弟在南城看见了一个人,很像老二张化冰——你可以试着找找他。风尘三侠最是正直慷慨,义薄云天。这等惩奸锄恶之事,一定肯帮你的。”
“我找过他很多次,”青年淡淡道,“他不肯。”
徐老板哑然。半晌方道:“那——你也不会就这样算了吧?已经赔了这些人命,我们青龙堂可也不打算放弃。”
青年一脸木然。
“如果你一时手紧,还可以慢慢合计。”徐老板很努力的劝着,“我回去也可以跟几个长老再商量商量。其实……”
青年摆摆手,阻住了他:“容我再想想。”
徐老板叹了一声:“等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老法子联络。”他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凉茶,起身匆匆而去。
青年没有送他,自己出着神。过了很久,他慢慢的喝完了杏仁茶,负着手踱出同庆楼。时辰尚早,此时他有些茫然,在大街上晃来晃去,却不知道应该朝哪里走。街边有人在卖一种蓝鸟儿,用红绳系了一条腿子,面前放些鸟食。蓝鸟儿单腿蹦着去够那小小一撮鸟食。无奈红绳已崩成一线,依然够不到,只差那么一点点。青年看那蓝鸟儿已经精疲力竭,卖鸟的人不住的炫耀着,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大的乐子。
也不知走到哪一个僻静的胡同里,猛可里看见一个“回春堂”的匾额。门面很小,里头黑黢黢的,一排排抽屉的黄铜把儿闪着幽幽的光。青年不由自主踱了进去。店里正没什么生意。伙计一声不响的切着药材。门角有一个胡子拉扎的坐堂郎中,眯着眼在打盹。青年凑了过去:“请问先生,人有晕血的毛病,应当怎么办?”
郎中半睁开眼,瞧了瞧客人,笑道:“晕血。晕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见不得生杀,原是福分。难道一辈子纠缠在血光之灾里,是什么好事?你说对不对,姑娘?”
是玉流苏。她闻言一惊,待要再问,那郎中却又眯起了眼睛打盹,不再搭理她了。
她茫然的望望店铺里的伙计。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客人,坐在轮椅上,背影黑瘦而崎岖。伙计把包好的一捆药剂放在他的膝上,依然是一声不响的。
玉流苏呆呆的望着。那人扶着轮椅走向门外,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张黑瘦得几乎失却人形的面孔上有一道横贯的刀伤,刀伤下面一对小而亮的眼睛,发出野兽一般犀利的满是敌意的光芒。玉流苏又是一惊,抬足欲追。那人猛地推起了轮椅,倏忽消失在门外。
玉流苏揉了揉眼睛,只看见胡同口,一片白花花的阳光。
夜色是这样的冷,寒云满空,不见一点月光。远巷里贪婪的野狗们在争夺撕扯着白日里的死尸,一声声狂吠溅开夜的死寂荒凉。过了一会儿,犬吠声远了,幽幽的飘来一缕琴声,明晦不定。如同死水中的沉石,微现一缕灵光,奋力的穿透粘稠混沌的黑,发出那不绝的吟叹。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分明是光风霁月的唱段,此情此景,竟如山鬼愁啼。琴师冷硬的手指,绷紧了丝弦,发出震人心魄的风鸣。
不远处,地面上传来一声叹息。一个黑黝黝的影子蠕动了一下。
“是你?”玉流苏讶然。饶是她镇静小心,也未能掩去面上惊魂不定之色。
那人摇晃着过来,抖了抖手中的钱袋,几个铜板撞击着发出叮当声。
“又赢了钱了?好厉害啊。”玉流苏不由得讽道。
“赢钱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事,又有什么可笑的?”那人转过一张青白沉郁的脸,冷笑道。
玉流苏说不出话。
“倒是你,玉师傅,居然会在这里弹琴。怎么,如此良辰,没有堂会吗?”
“飘灯阁早被封了。”
“呵呵。”
玉流苏忍不住道:“谭小月临去那一晚,只听了半阙《金缕曲》。她蒙了难,我悄悄来送一程,亦不枉她和我姐妹一场。”
那人收起了脸上的讥讽,幽幽道:“又是无月无星,九月二十九的夜晚。和七年前,选了一样的行刑日子,是巧合还是故意?你要当心,是不是被那人识破了。”
玉流苏认真的点了点头。其实她自己早已想到这一点,但此话由他特特的提醒,自是不同。一时两人都无语,是窒氲搅似吣昵埃遣揖隋镜囊荒唬幽鞘逼鹚堑娜松统沟赘谋淞耍饺缃袼疾豢现靥帷S窳魉盏土送贰K睦锏牟彝词遣皇溆谒模?可她更愿意收在心里,慢慢的酝酿。此时她只要静静的坐在故人的身边,无边的夜色里,体会片刻重逢的凄怆与婉转,回头已是千山路。那么此时在他心里盘绕着的,又是什么?
“绿叶听鹈诀,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阕。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自小教她念稼轩这《金缕曲》的人,魂魄在九泉之下,尚未安息。玉流苏甚至有些羡慕他,飘然撒手,留下身后万世清名。
中庭的一树腊梅花,开了满满一树,雪压霜欺下,掩不住憔悴之色。他负了手看花,灰色的旧布袍随着寒风微微的流动。在廊下探出两只伶俐的丫角是,她抱了擦拭干净的五弦琴,离他三步之遥。不敢走近,也不敢离去,就这样静静的候着。过了很久,似乎听见从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中发出一声呜咽似的叹息。不知为何,她竟也跟着一声长叹。被他听见了,转过身,微笑着招手唤她过去,不知何时手里竟多了一枝馨香的腊梅,插在乌亮的丫角上。
玉流苏知道自己的羡慕没来由。从她记事起,他浓重的剑眉间从来没有驱散过郁郁云翳、瘦削的肩膀上从来没有卸下过千斤重担。如果说有,那也只是把年幼的她抱在膝上,教她识字听琴,那些片刻的天伦之乐。她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在皇城边角这一间简陋的院落里,除了三两个仆役,一树老梅,就只有他和她相依为命了。他是个狷介的人,连妻子亲眷都不敢留在他身边。可他总说浩浩苍天,自己并不是没有同道。
“太祖皇帝早有遗训,宦官不得参政。然则眼下那个姓成的宦官竟然纂居要职,蒙蔽圣上,欺压清言,鱼肉百姓。每年国库里一半的银子,都悄悄的到了北极阁胡同。我有罪证,早晚扳倒这个巨蠹。目下朝政大权被他把持,百官敢怒不敢言,倒在他门下的作了鹰犬的也不在少数。然而公道自在人心,我就不相信,没有青天白日的那一天!总要有人站出来去碰这个硬,为黎民百姓的疾苦说话。你们说以卵击石也好,说螳臂挡车也罢。我身为御史,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这样的事情我不做,谁做?那些圣贤书又怎能是白读的?说什么明哲保身,随波逐流。我苏靖梅做不到。你们也不必受我连累,愿去的就去吧。”
是厨房的女佣人把她从门外拣回的,身上没有表记。那年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也许是哪个逃荒的外乡人扔下的。他道了一声“可怜苍生”,让女婴随了自己的姓,读书学琴。如此过了很多年。可是随着她渐渐长大,由乘肩小女变成了窈窕千金,他则一年年更见憔悴孤愤,积了两鬓霜华。甚至连她日渐精湛的五弦琴,也不能安慰他了。而另一方面,在她自己,躲不掉的,世事的阴云也悄悄掩盖在她原本年轻灵动的生活里。她渐渐晓事,他和那个奸臣的斗争也愈演愈烈。这陋巷蜗居,卷在政治漩涡的惊涛骇浪里,危如累卵。她一度担忧,害怕,欲说还休。只是看着他,依然伫立中庭,老梅铁骨铮铮。再后来,她亦无所畏惧。只要看见他的白发和削肩,一切都有了答案。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金缕曲》亦是她的回应。他击节浩叹,长歌当哭,留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不愧是他的女儿,他的弟子。有那样一天,寂静的院落中,忽然出现了几个皎皎的身影,她惊得不行。父亲说,那是些正直的江湖义士。中有一人,白衣出尘。她低声问父亲:“那是不是,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父亲微笑。
她坐在腊梅花后面,弹奏她的《金缕曲》。一时座中沉寂,都为这大漠孤烟,铁骨铮铮的声音所中伤。腊梅花落了下来,她心里一动,有意无意,手指撩到了另一根弦上,发出错误的琴音。那人回头看过来,正撞见她探询的眼光。她一慌,低头就跑了,也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
不要回想,不要回想。那都是少年时轻丽透明的梦境,狂风吹尽深红色,回首相看,满目疮痍。
那一晚父亲来到她房里,捧着一架古雅的七弦琴,说是风尘三侠临走前留赠的。“走了?”喑哑琴,是经东海风篁岛收藏三百年的宝物。宝剑赠壮士,红粉赠佳人。此琴就留给苏小姐,弹奏她那《金缕曲》。
“我还是放心不下。原想——原想托他们关照你,不过……”苏靖梅欲言又止,忽然道,“此琴曾经三侠的师父程康安程大侠亲手修理,据说,不仅音色高亢凛冽,而且尚有防身的机关,藏在琴箱之内……将来大变之日,或者能护得我儿性命,也未可知。”
她轻轻的抚摸着琴面的纹理,那些话恍若未闻,半晌方道:“父亲说笑了。就算大祸临头,孩儿也不需要外人关照的……”
父亲又是一声长叹,背过身去。窗外梅花如雪。
玉流苏的眼光朦胧了。她不敢再看那眼神、那背影。妖冶的夜色吞噬了回忆的清淡。幻出父亲的眼睛,布满血丝,訾目欲裂,灰袍片片撕碎,露出密密麻麻黒\紫色的鞭伤。
父亲终于出事了。他甚至不是被暗杀掉,而是被名正言顺的带到这个十字路口。秋日萧索,浮云无光。她是拼了一死才偷偷跑出来的,却藏在围坌行痰娜巳褐校蝗倘盟醇K橥训目吭诶瘟铮种氐奶醋酉缕と饫@茫冻霭坠恰V皇O乱欢缘纱蟮难劬Γ磺荒拥男孀约旱姆吲?她掩住了眼睛。
就在那一刻,人丛中忽然爆出了一片尖叫声,接着潮水般迅速退开。似乎有千军万马从天而降,雷霆般有人喝道:“苏御史无罪!”
是漫天光华,把阴霾如夜,死寂如铁的皇城,齐刷刷劈成两半。从天而降,三只羽翼矫健的大鹏,落到囚车四周。刀剑削铁如泥,风扫落叶,把父亲的禁锢一一劈开。
玉流苏不敢相信,她在传奇里读到过这样的故事。是谁是谁?她心里的弦绷到了极致。
那个冲在最前面的白衣人掠过她的身边时,她一眼就看见了他的眼睛,认得的,顿时恍然大悟,激动的颤抖起来。还有那个沉稳如磐石的青年,那个轻灵如紫燕的少女。区区几队官兵,被他们轻轻掠倒。那功夫,几乎不是人所想象的。父亲得救了,得救了?
人群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四散逃窜,她听见一些声音切切私议:“风尘三侠,风尘三侠出手了——”
只见白衣人凌空而起。她只觉一道如雪的剑光,笼罩了整个天宇,那种明亮毕生不忘。
囚笼变成了千千万万碎屑。父亲木然倒了下来。
忽然,他们三人全都停住了手,眼神是不信,又是愤怒。“谁杀了苏御史——是谁!”
父亲——苏靖梅已经死了?
玉流苏一怔。
情势转眼起了变化。原来那奸臣留有这样一手。玉流苏只觉头晕目眩。他们好狠,好狠。暗暗的折磨死了父亲,还要拖到这菜市口来对尸身行刑,掩人耳目。
“不要放过了贼寇——”大队大队的人马赶过来了,如洪流浩卷,一时血流成河。玉流苏惊魂未定,再看是只剩下了那白衣人,右手中的剑已经落下了,袖子里不住的流着血。她看见血,头晕目眩,可是她要追过去。这时官兵的队伍中,一把长枪暗地里从背后递了过来,冷冷的。只觉喉中一阵腥气上涌,她厉声的唤着他的名字。忽然,那个紫燕一样的少女扑了上去。她看见长枪一抖在少女胸前,绽开一朵血色的鲜花。燕子落了下来,淹没在人群里。
他猛然转过身,凌乱的掌法为自己劈开一条血路。她听见他叫着那个少女的名字,声嘶力竭,那个少女被官兵拖走了。而另外那个青年,在十字路口的另一端,被一群官兵团团圈住,越围越紧。玉流苏挣扎着,不知如何是好,她想看见他们,想看见那个白衣的背影。可是人群疯乱的涌了过来,隔开了,冲散了,她看不见他,一边呼唤着,一边被人潮越推越远……
最后一切都结束了。结局不曾被改变。
昏昏沉沉中,她被几个人拖回了那个叫做夺翠楼的龌龊地方,打了一顿,关在地下的黑屋子里,伤病中挣扎了一个月,没有人搭理这个半死的少女。以后的风尘岁月里,每次忆起这鬼门关前的一段日子,她就自嘲的想,这场大病还真是救了她的性命。不然,当时她一定是宁愿自尽,也不要做妓女受人侮辱。其实,在苏御史被判死罪的同时,她就和那个破旧的院落被一同发卖了。人牙子牵她走时,她只来得及抱住那架喑哑琴。她和父亲一样硬气,怎样的折磨引诱,都不能让她就范。鸨母气不过,怕人死了赔本,唤了人牙子又把她卖出门。如此转了好几家,身上伤痕累累。她不在乎挨多少打,比起父亲受的磨难,怕不算什么。之所以不立刻赴死,她是要送父亲最后一程,然后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算将来没有人知道她原本姓苏,她的心底,也不要御史苏靖梅这个堂堂的名字,因为她的沉沦而蒙上半点耻辱的污痕。当初她就是这样决定的。
夺翠楼的那一间黑屋子,噩梦一样的时光。她整天昏迷,不停的做梦。梦见年少无知的岁月,过往的宁静生活,渐渐的魂魄已经从躯体中化散。可是每当她觉得就要解脱的时候,
梦忽然变了,变得狰狞。她就只看见那张惨白失血的脸,白骨嶙嶙。她拼命的叫唤,没有人答应。忽然,雪白的剑光从头顶倾泻,劈开了她的梦境,于是她又活着了,活在铁一样的现实里。
惊醒,头疼欲裂。用虚弱的手指抹去面上的泪水。
死不了。这个世界还牵绊着她的悲哀和愤怒。她死不了,也就不死了。
知道从今往后,这一生要为噩梦纠缠,没有醒来的时候。可是,她决定要活下去。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她要复仇,她要的不止是复仇!
当那漫天的剑光在她头顶的天空中明亮起来,她就明白了自己一生的决定。
“那天,我看见你的大师兄马水清了,——他坐了轮椅。”玉流苏忽道。
“嗯。”张化冰点了点头。
玉流苏悠悠道:“记得当年,他伤得最重。大家散了以后,我以为他和程午樱程女侠,都死了,原来他还活着。”
“你跟他说什么没有。”张化冰问。
“没有。他怎肯理我。”玉流苏道。
“午樱师妹,也还活着。”张化冰道。
玉流苏微微一怔,悄悄的望了一眼。张化冰的脸依然是凝然不动的,眼角有着银脆的微光。玉流苏道:“午樱她,现在可好?”
张化冰不言。
玉流苏等了一回,又道:“我猜,你现下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是吧?”
张化冰点点头。
玉流苏一字一句道:“那么,从今往后,我决不会再来麻烦你。——你尽可放心。”
张化冰看了看玉流苏,依然是不说什么。
玉流苏低了头,轻轻的抚摸着喑哑琴,知道他悄然走开了。
而他的漫然的吟唱也渐渐远去。
“此生颇自许。阅世间,古菊危兰,寥寥可数。也是零落栖迟苦,每想一番酣饮,恸月站闼亍R拱虢茵杷灿铮星吧袷勒嫱闯C昊缬辍?歌声是嘶哑的,零零落落几不成调。玉流苏听出来,这又是半阙《金缕曲》。
三
飘灯阁被查封,至今已有一个月了。在班主曹媚娘看来,这一个月过得无比的漫长。她派人望成府里送帖子,如泥牛入海。她每天在空荡荡的戏台上踱来踱去,渐渐烦躁不安。终于有一天她冲到后台去,挑了一身颜色衣裳,又涂脂抹粉梳了个时新的髻子。唤小厮驾了车自己上成府去了。去了一天,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门里,红着眼谁也不理。过了几天,好点了,又去。来来往往几趟,依然没见飘灯阁有解禁的风声。曹媚娘对人只说,事体太大,慢慢来。话虽如此,班子里已经有人渐渐的离去了。曹媚娘气得直骂,有日飘灯阁再红火起来,他们想回来递手巾把子都没门儿!
玉流苏只作不见,自家也没有半点想挪窝的样子。这一点让班里旁的人看了踏实,曹媚娘多少有点感激,对她益发的和气恭敬。
玉流苏笑道:“妈妈不必如此。当初若不是妈妈您抬举,流苏哪有今日风光。”
曹媚娘叹道:“人都似你着般念旧,我也不必伤心了。”
玉流苏闻言心动。玉流苏不是瞎子,飘灯阁是什么地方。以她的技艺声名,找一个正经的戏班子跳槽是再容易不过。可是她这些年也就混了下来。一来固然是为了接近仇人,二来也是因为曹媚娘于她有恩。当初卖在夺翠楼,她大病初愈,终于咬牙应承,梳妆了出来见客,那天晚上在一堆烂醉的伧父大佬中间,心如死灰的弹着喑哑琴。忽然进来一个中年美妇,不由分说拉了她就走,当场给夺翠楼老鸨付了三倍的身价,带走了。这曹媚娘也是京城风月场中大有脸面的主儿,摸爬滚打多少年,手段气魄,十个男人也赶不上。南城这些鸨儿妈妈,无人敢对她说个“不”字。玉流苏大惑不解时,曹媚娘就说,喜欢你弹得一手好琴,我新招了个戏班子,若有你这么一位琴师,必然不同凡响。进戏班子,哪怕是飘灯阁这样的,也远远好过卖身为妓。玉流苏几有超生之感。为着这个,怎么也不好意思装作忘记了曹媚娘的襄助。
再说,玉流苏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这一个月里她马不停蹄的跑了不少地方。何况有些听琴的老主顾那里,还要去应酬,比如说有上好杏仁茶奉客的李老御史府上。
这天晚上,玉流苏从李府回来,时候尚早。她洗了脸把自己关在屋里,慢慢盘算。
只要能够拿到罪证,李老御史愿拼将一把老骨头,在朝堂上扳倒他。玉流苏说了她的打算,既然雇杀手不成,只有自己冒险深入虎穴了。老御史皱了眉,说我这里尚有积蓄,不妨请青龙帮三位长老出山,再试一回。玉流苏断然拒绝。她是不忍,不忍让青龙帮再受重创是一着;更不忍的是,老御史府中的清寒与当初苏家不相上下,为了行刺,这些年已经零零碎碎帮了她不少,所谓尚有积蓄,指的怕是他的棺材钱了。
李老御史摇摇头,又说苏小姐,你又有什么机会能够接近成宁海。玉流苏道,凭我的琴。
李老御史叹道,凭你的琴只怕近不了他的。从前飘灯阁的戏班子有机会到他府里去唱戏,你也只能在后台拉拉胡琴,近身不得。何况现在你们不唱戏了。成宁海又不是什么风雅之人,不可能单独请一个琴师上府里去弹什么高山流水,什么金缕曲。他没有再往下说,不忍心。
那个老车夫却毫不顾忌的开口了,成宁海老太监,却是色中饿鬼一个。苏小姐若舍得牺牲色相,机会到是有的。
老车夫名叫孙阳,不是常人。实为李老御史几十年的心腹手下,据说武功谋略佼佼不凡。
李老御史有些痛心疾首。其实他和死去的苏靖梅并无多少交情。同朝为官多年,人品彼此仰慕,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苏靖梅冒死弹劾大太监成宁海的时候,李泽坚没有站出来。人都有懦弱的一面,他想他已经老了,早不复年轻人的耿耿气概。苏靖梅血染菜市口之后半年,李泽坚心里是悲愤,却也是懊恼。李泽坚就辞了官。不愿意忍受是非颠倒的世界,躲起来总是可以的。每当他想起苏靖梅的惨死,直到这个弹琴的女子找上门来,他被她复仇的决心所震撼,宁愿倾尽余生心力,也要襄助。
他想,有女如此,苏靖梅泉下亦可无憾。难道他竟要劝她失身于那个禽兽不如的老贼?
“不可,绝不可。”老御史摆着手。
玉流苏便告辞了,心里渐渐拿定了主意。
李老御史一发的不安:“苏小姐,你定要答应我,再有动作之前,一定要告知老夫。”
回来的路上,照例是孙阳送她。路过快活坊赌局的时候,玉流苏请孙阳停了一回,犹豫着望里面瞧了瞧。张化冰似乎不在。玉流苏暗暗苦笑。都说过了再不敢麻烦他,还有什么好看的。
孙阳底着头,忽然低声道:“玉师傅,你雇佣青龙的人,已经失手三次,难道你没有想过,有人在出卖你?”
玉流苏道:“青龙那一边,应该是很可靠的。其余……我实在想不出是谁。”
“真的么?”孙阳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在暗中一闪。
玉流苏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一直带到了飘灯阁她自己的房间里。玉流苏一边自己拨着灯芯儿,一边揣摩着孙阳的意思。此人说得不错。再要下手之前,必定要找出消息泄露的源头。可是,究竟是哪里呢?
“玉师傅啊——这么晚了还不睡?吃点宵夜罢。”曹媚娘蹬着门槛儿,手里托了一碟儿桂花糕。
玉流苏笑着接了:“妈妈这样费心。”
“尝尝!”
玉流苏两根指头拈起一片桂花糕,抿了一下,绵软清甜。
“不错是吧?”曹媚娘问。
“不错,倒象是含了一口鲜桂花似的。不是宜和斋做的吧?”玉流苏道。
曹媚娘抿嘴儿笑道:“这可是宫里的东西。”
玉流苏一滞,桂花糕忽然变成了一张棉纸,涩涩的糊在嘴里。
“是我们的爷成公公,特意赏给你的。”
来得这么快。
“我今儿跑了一趟北极阁的成府,见着了成公公。说起咱们戏班子的事情,他老人家也风闻你的名声,说有这样出色的琴师,戏班子倒不开张,怪是可惜,不如明天重新唱起来罢。成公公夸你端庄老成,特特赏了点心。流苏,过几日是他老人家的寿辰,去成府里磕头谢恩吧。”
“不去。”很本能的,玉流苏反驳道。
“不去?”曹媚娘的脸顿时撂了下来。
玉流苏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是真的事到临头,却无论如何不能够。她不再说话,尖尖的指甲掐到了手心的肉里面。
“我倒要看看,你能硬到几时!”曹媚娘甩门出去。
桂花糕被风吹了一夜,干成了硬硬的纸片儿。
曹媚娘在楼下摔门跺脚,指桑骂槐。
玉流苏只作未听见。她坐在妆台前,慢慢勾着长眉。她的眉生得不好,淡而且细,却高高的挑到两个太阳下面。螺子钿用完了,玉流苏拉开抽屉,看看还有没有剩的。抽屉有点深,一只不用的粉盒跌了出来,里面竟然有一张字条。玉流苏一惊。
字是用画眉的螺子钿写的,歪歪斜斜,文理不通,可是玉流苏看懂了。
“小月,小月……”
她紧紧捏着那张纸,长指甲。写字的人已成了荒郊野外乱葬岗子里的腐骨,她甚至不曾去为她收过尸首。小月原来已经从王迁那里知道,她是什么人。这是王迁和谭小月临终前,给她的最后警告。如此重要的警告,她却发现得太迟。
她再细细读一遍那些字句,惊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小月那一晚的歌声宛然还在耳边,玉流苏有些头晕,走到窗边,让清晨的冷风吹着发烫的额头。
怎么会是这样。
喑哑琴悄无声息。据说程康安大侠在其中留有机关,可以用来防身。这么多年,她也没找到机关在哪里,也不想找了,未必真有。总不至于把琴拆了看看,她舍不得。
想起了小月死的那一晚,听见张化冰的《金缕曲》,还一字一句的记着:
“此生颇自许。阅世间,古菊危兰,寥寥可数。也是零落栖迟苦,每想一番酣饮,恸月色华颜俱素。夜半揭痂谁共语,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
不知道后面半阙是什么,玉流苏缓缓的思想着。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惊风雨……都是这样,有始无终。
还是南城那个肮脏破落的旮旯。中午的回春堂,依然没有什么生意。房檐的影子刚刚落到门槛儿上,一只轮椅悄无声息,滑到油黑的柜台前。伙计照例拎出一捆包好的药材,放在残废人的膝上。轮椅又慢慢的滑出门去。
忽然斜剌里横过来一个宝蓝衫子的人影,一只玉白的手死死扣在他的肩上。残废人眯着眼抬起头,在强烈的日光里,他看见一双清亮的眼睛。
玉流苏终于来到了朱雀所隐居的那间破旧祠堂。马水清把各种各样的药倒入了黝黑的吊子,添上一根柴。一忽儿,狭小幽暗的屋子里就充斥了一种奇异的药香。
“平常药,天天吃,也是不小的花销。”
“是你的药?”
马水清轻轻的哼了一声:“腿都断了,吃药难道还能再长上?”
玉流苏低了头,接过他手里的筷子,在吊子里搅了搅。
马水清缓缓道:“是午樱师妹。”
玉流苏怔了怔。顺着马水清混浊的眼光,她看见一道逼仄的楼梯上面,阁楼黑洞洞的,一盏昏灯似明似灭。玉流苏于是道:“我一直很想来看望程午樱姑娘,一直很想。”犹豫了一回,接着道:“早就听说是程康安的千金程女侠,不仅武功超群,性情温良,而且,而且人也生得十分美丽……”
“你不用见她了!”马水清打断了她的话,“她如今连一个畜生都不如!”
筷子掉到了地上。
玉流苏慌忙拾起来。
“那一年劫法场救苏靖梅的时候,她为保护老二,受了重伤,落在官兵手里。等我们把她抢回来,她已经变成了傻子。这些药是让她吃了睡觉的,不然她就会发疯,发起疯来,她就会死。”
玉流苏无言。
“这些年,我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到回春堂拿药回来煎了,给她灌下,让她睡着活下去,就这样无知无觉的活下去,直到我也死了的那一天。”
玉流苏忽道:“马水清,你是不是恨我们苏家?”
马水清点了点头。
玉流苏怆然:“我知道。当初不是为了救我父亲。你不会残废,程午樱不会沉疴,还有张化冰……你们三个,风尘三侠,是铁骨铮铮的侠客义士。——可是,不正是因为你们侠义,才会救我的父亲,才会不容许成宁海这样的奸贼在这世上横行无忌……”
“哈!”马水清大笑,“说得好!”
玉流苏涨红了脸,颇为激动:“这些年,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马水清瞧着琴师的脸,默然片刻,旋即又冷笑起来:“当初劫法场营救苏御史,是老二一力主张的。其实我并不是很赞成,和成宁海这样的老奸巨猾去硬碰硬,胜算太小了。可是,既然是老二提出来的,午樱师妹当然极力支持。他两个年轻气盛,说总要有人出来碰这个硬石头。”
玉流苏默默道:“总要有人出来碰这硬石头。可是如今呢?”
马水清瞥了她一眼,继续道:“而且老二说,苏御史于他,有知遇之恩,他本来就无以为报。”
玉流苏的脸白了白。
马水清缓缓道:“这一点,苏小姐你可能知道。我和老二都是我们的师父——也就是午樱师妹的父亲一手带大的。我比他们两个大了六七岁。午樱和老二,从小一起玩耍,一起学武功,长大以后又同时出师,一起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师父临去的时候交待我,要好好照顾他们两个小的。那意思虽然没有明说,难道我还不明白?午樱,是在春天出生的,那时我们在天目山,粉色的樱花开满了山谷。等到午樱长大,满山的樱花也比不过她的可爱……”
“不要说了!”玉流苏厉声叫道,“谁要他报什么知遇之恩!张化冰——他也配么!他——他——他只管去报成宁海的知遇之恩好了!”
这一下,轮到马水清脸色煞白了。
玉流苏冷冷道:“接连杀死‘青龙’的四名好手,不留一个活口出来。连王迁,王迁也不曾敌得过。这等功夫,天下有几人呢!风尘三侠,好厉害啊!”她退后一步,死死盯着马水清的脸,“我要去告诉青龙的人,如果他们知道张化冰竟然做了大太监成宁海的秘密保镖,他们可决不会放过他。哪怕他张化冰再厉害,善恶到头,终有个了局。侠义道的人,哪怕死到最后一个,也要除掉,除掉这等叛逆!”
马水清叹道:“苏小姐,你就这样恨老二?”
玉流苏咬紧了嘴唇。她恨。自从看见谭小月留下的字条,她的心每天被滔天的恨意所噬咬着。王迁虽败,终于挑掉了成宁海身边那个神秘保镖的面纱。他冒死逃到飘灯阁,还是为了告诉苏小姐,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究竟是谁。可怜他和小月死的惨。玉流苏自己,竟还一直在期待这毒蛇有朝一日,会重拾故剑帮助自己复仇,这么多年,统统看错了,统统想错了。她怎能不恨。
“你真的恨他?”马水清道。
吊子中赤褐色的液体在翻滚着,仿佛千万条小蛇在拼命的纠结蠕动。
“你不要恨他。”马水清道,“你要恨就恨我好了。是我硬逼着老二这样做的。你父亲死后,午樱师妹落到了他们手里,受尽折磨。我当时双腿已断,疯了似的要老二救午樱出来。成宁海的条件是老二从此要为他效力,老二不肯。我就在一旁骂他,说午樱是你的未婚妻,你都不管她,何以有颜面去见地下的师父。老二这样还是不肯,说以身事贼,更是师父和午樱都不能答应的。最后我拔出剑来,以死相逼,为救午樱,我情愿在你张化冰面前自刎。原来你爱她,还不及我!他听了这话,这才终于点了头。苏小姐,你不要责怪他。老二也是很苦的。自从进了成府,他的心就已经死去了。他成日喝酒赌博,赢了钱就拿回来给午樱抓药。他一直留在成宁海不能脱身,因为午樱被他们暗中下了药,解药在回春堂,你大概知道,那里也是成宁海手下的地方。就算他杀过青龙堂那些杀手,张竹花啊,桑新亭啊,夏溟啊,王迁啊,他可从来没有出卖过你。成宁海至今不知道,苏御史还有你这么一个义女留在人间,也不知道那些杀手是你派来的。早年间他还提过,要设法把你从夺翠楼赎出来,我便骂他三心二意。当然后来你成了名,又不同了……”
玉流苏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扔下了筷子,夺门而出。
马水清俯身去摸筷子,犹自喃喃道:“那时候老二不肯屈就于成宁海,还说也许午樱自己情愿去死,也不愿意我们大家像这样,苟且偷生。我骂他没有人性……”
他顿住了,分明看见地上投下一个瘦长的人影子,不知何时出现。
“那个女人是谁?”门口的人问。
马水清听出来,是回春堂那个切药的伙计。
“你们说了些什么?”那人语调冷冷的。
马水清叹了一口气,把筷子往地上一掷。
那枝细细的竹筷忽然反弹起来,直戳入门口那人的眉心。那人猝不及防,一声不响的倒在了地上。
马水清忽然清醒过来,慌忙过去试探。回春堂的伙计断了气了。
他茫然的抬起头,望着黑沉沉的阁楼,愣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在苟且偷生。老二说的,也许是对的。”
玉流苏喝得大醉。玉楼春这样僻静的馆子,不会有人知道矜持的女琴师躲在这里,除了一斤黄酒,什么也不要。她开始头晕,扶着桌子不敢站起来,顺手又给自己灌下一杯。原不胜酒力,只觉得腹中翻滚的厉害,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店小二从门外探了一下头,看见不过是客人发酒疯,也懒得答理。
玉流苏发泄一阵,嗓子就哑了,眼中的泪水却再也收不住,伏在桌上,哽哽咽咽,一声高,一声低。她想起小的时候在义父身边无忧无虑的岁月,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院落还有童年。她原是无根无本的孤儿,耿直清高的父亲,是她生活的天空,她终生所信仰的一切。什么是善恶,什么是正邪,那些山穷水尽也不能够妥协半分的东西。可是这样的生存注定是孤立无援的。那间狭小的院落终年笼罩着血腥愁云。只有琴声与腊梅花,一年年清冷的慰藉。
后来出现了关于侠义的梦想。曾经以为那人,那剑,也会成为命中的支持——如同撒手的父亲一般。然而很快的,这一切都已经结束,都已经被改变。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就如同海上的浮冰,偶然相遇了,碰撞了,彼此留下痕迹。怎奈沧海横流,身不由己,相望之时已然相忘,不能够改变的,唯有孤独。谁共我,醉明月!
玉流苏哀哀的哭泣,像是要把一生的苦楚与哀怨都倾泻出来。
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躺在飘灯阁自己的帐子里,面前晃过曹媚娘银盆似的圆脸儿。“玉师傅,可是醒了。”
玉流苏挣扎着起来,依然头晕目眩,脸上还敷着一块冰凉的帕子。待要拂去,曹媚娘慌忙替她罩上:“别别——你看你这脸,肿得不能见人了。流苏,你怎的哭成这样,莫不是有心事?”
“哪有。”玉流苏笑道,“我醉得难受,又呕不出来,就哭了。”
曹媚娘似信非信的笑笑:“你在外头醉了不要紧,你不知道,你这一天不回来,可把我们给吓死了。今儿一大早,成府里的总管就来了,交待我们明儿进府里去,给成公公做寿。她老人家还特特单点了你的曲子。我还担心,若是你从此不回这飘灯阁……”
玉流苏揽过镜子,果然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似的,忙扑了扑粉:“或者掩饰一下。但愿明儿不要叫成公公看出来。”
曹媚娘听见这话,知道她已是应允,满意的笑笑。背过身去,变戏法似的托出一套
“流苏啊,这一身如何?你到成府里面去献艺,可不能再穿你那大蓝褂子,一口钟似的。”
玉流苏依言穿戴,件件合体,霎时变了一个人儿。如原来冷冷的清水里,忽然开出一朵粉色的睡莲,说不出的千娇百媚。
曹媚娘忽然沉默了,她背过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灌下去。又一杯。玉流苏此时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面,没有注意到曹媚娘的脸。那张脸已然显出老态,每日的精雕细做盖不去唇角的细纹,两个青色的眼袋似是蓄满了泪水,此时有一滴悄然漫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曹媚娘转身笑道:“玉师傅大喜,不跟我喝一杯?”
玉流苏娇嗔着:“好妈妈,流苏这辈子,可再也不敢碰酒了。”
“真不喝?”曹媚娘似是调弄着女琴师,一边转着手里一个精巧的银酒壶,壶上刻着一串串曼陀罗花,似是藏人的工艺。“你不知道,这酒名唤洗尘缘,喝了它,什么烦恼都忘记了。这人世间的烦恼,未免也太多了。”
玉流苏没在意,笑笑摇头。曹媚娘脸一沉,不再说什么。一时间两人又沉默下来,似都有想不完的心事。玉流苏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
她就这样答应了曹媚娘。她要自己去刺杀成宁海。而成宁海的身边,是她惦记了多少年的那个人。即使拔剑四顾时,周遭所有的支持与慰藉都弃她而去,即使脉脉深心里,温暖的记忆和期待都化作飞烟,即使绝壁深渊,即使心如枯槁,她也不能放弃。生命本是一场漫长朝觐,其间充满了孤独与艰辛,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玉流苏已然独自跋涉多年,如今她情愿做那曝尸荒野的白骨根根。只要最后倒下时,依然朝着原先的方向,她就可以在死亡之中,放出生命最盛大隆重的光华。而这种光华,在这漆黑如铁的漫漫长途,照亮一个短暂的片刻。她要的,也就是那样一个片刻。
这样她便无憾。
何况,到时他必然会出场。她根本不会武功。他杀死她,应该只是一霎那的事情。不过,她总可以再次看见,那满天的剑光从天而降。那时她的灵魂会挣出这伤痕累累的躯壳,腾空而起。可是,如果他不再留意她一眼,她还有没有机会,问他最后一句话:
莽年华,惊风雨。那支《金缕曲》,后面一半是什么?
残阳如血。张化冰拖着疲惫的脚步返回南城,惊讶的发现那座破旧的祠堂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满地的断砖残瓦,倒下的房梁中间,还隐隐冒出一股股黑烟。
“大哥,大哥……”他惊惶失措。
没有人回答。
那黑烟冒得奇怪。他跳了过去,搬开那道枯朽的房梁。下面乌黑一团,隐约是两个蜷曲的人形。一个没有腿,却抱紧了另一个身躯。
张化冰几乎晕了过去。
“可不要怪我们见死不就啊!”旁边一个地皮懒懒道。
“是啊是啊,”另一个随声附和,“我们连水都打来了,那个残废却横在门口,说火是他放的,谁要敢救打死谁。看不出这病歪歪的小老儿,真还有俩下子。我们可不敢跟他较劲儿。过一会儿火更大了,可更没法子了。”
如醍醐灌顶,他忽然清醒了,大叫一声,跌跌撞撞的冲了出去。
“这几个人,都是疯子罢?”有人小声道。
四
十月十九这一天,京城东边的北极阁胡同被往来的车马挤得水泄不通。成府的后花园里搭起了戏台子,从早唱到晚。曹媚娘像穿花蝴蝶似的进进出出。成宁海一个白天都没有露面,几个干儿子在大厅里招呼客人,指挥小太监们把一担一担的礼物挑到里面去。
外面鼓乐喧天。成宁海靠在书房一角的藤躺椅上,微微闭着眼,重重帘幕遮住了他的半边身子,传出一阵阵沉稳节律的呼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睡着了。成宁海已经四十岁了,因为面白无须,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当今皇帝宠爱这个宦官,一则是为他办事利落,说话得体,——这是不必说的;二则成宁海生得眉清目秀,欺霜赛雪,兼之驻颜有术,不知底里的人还道他只是个年轻童子。宫里隐隐有传,皇上对成公公别有所好,百依百顺,竟然是六宫粉黛无颜色。
屋子里熏着伽南香,一尊白玉如来在淡紫色的烟雾中若隐若现。窗外忽的闪过一道金光,却是女人头上烁烁的凤钗。成宁海一动也不动。那女人微微叹了一声,忽然脖子上一冰,却是一个青面的侍卫,不声不响的用一只小匕首扣住了她。
“是我,怎么?”曹媚娘转过脸,鼻中喷出一道冷气,轻蔑无比。
那侍卫一溜烟的消失了,快的像掠过水面的一道阳光。
玉流苏是在傍晚时分来到成府的。轿子落在院中,一个披着大红猩猩毡的美人儿挑帘出来,一时间喧闹的后花园渐渐安静下来。看她盈盈的登上戏台子,微微一屈身,算是跟观众行了个礼,然后便坐到幕布一旁的圆凳儿上,一双烟水晶似的眼睛飘忽着,再不肯往下看人。旁边立刻有人奔上来,捧上胡琴一把。底下有人猜出了端底,这便是飘灯阁那个从不露面的女琴师,竟然在成府的堂会上亮相,一时议论纷纷。
一忽儿青衣出场了,唱的是《锁麟囊•春秋亭》。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度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是上何尝尽富豪。……”
扮薛湘灵的是一个刚刚出师的青衣,一身大红的嫁衣,扮相唱腔都不错。可是满园子的眼睛耳朵,全都着落在台边那一杆胡琴上。那胡琴拖,随,领,带,清音袅袅,感人至深。真真的让下头的观众如痴如醉。谁都没看见,这时一个暗暗的人影滑了出来,悄然落座在不远处的一张圆桌旁,自斟了一盏八宝茶,一边抿着,一边把眼珠子望台上瞟。
玉流苏是看见了,她立刻猜出,那就是成宁海。
曲罢掌声雷动。青衣草草谢了台下去,玉流苏方站起来,依然是冷冷的,却似不经意把眼睛往那人身上一落,无限婉转似的。看见成宁海也似微微的点了点头,玉流苏心里一痛。
“琴挑——琴挑——”
底下已经有人呼喝起来。
曹媚娘早就备下了这一出。此时她看见成宁海也出来了,便唤了莺莺、红娘和张生快快上场。《琴挑》一出,是《西厢记》的名段,唱的是张生思念崔莺莺,在西厢弹琴抒怀,被崔莺莺听见,两下里心意沟通,却是无缘得见。玉流苏端出喑哑琴,只听那青衣唱道:“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一时四座皆惊。原先飘灯阁的这一出,一向是谭小月扮莺莺。如今谭小月死了,却不知何人顶缸。原来那女伶是谭小月的师妹,名唤徐意瑶,也是刚刚登台。端的是宽阔婉转,深沉凝重,一时众人的心思又都落在那青衣身上。
琴师默默地调着弦,小生接道:“则落得心儿里念想,口儿里闲题,则索向梦儿里相逢。……可教我翠袖殷勤捧玉钟,却不道主人情重?则为那兄妹排连,因此上鱼水难同。”下面却是莺莺的一段《小桃红》,咿咿呀呀,早被如潮如海的叫好声淹没。“人间看波,玉容深锁秀帏中,怕有人搬弄。想嫦娥,西没东升有谁共?怨天公,裴航不作游仙梦。这云似我罗帏数重,只恐怕嫦娥心动,因此上围住广寒宫。”
莺莺唱罢,红娘咳嗽了一声,念道:“来了。”
来了,遍地喝彩声忽的静了下来,都知道下面要听张生的琴,一声大气也不敢出。玉流苏开始拂弦,开始只是若隐若现的,不甚明了,却哀哀绵绵,一丝一丝勾了人的魂魄去。后来渐渐响亮,如子规啼夜,山鬼长吟。
来了。青衣漫漫的唱着:“莫不是樊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竹潇潇曲槛中?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
来了。就在所有的人都被琴声所吸引的时候。斜剌里有人出手了。那是一个不起眼的老头儿,穿了杂役的衣裳,朝成宁海飞过来一个手巾把子。飞手巾把子,原是戏园子里堂倌儿们的绝活,求的是方向不偏不倚,力道不轻不重,勘勘的落在客人手里,否则是要闹笑话的。这个杂役想是飘灯阁的老人,手上功夫颇为了得。白乎乎的手巾,携着一团温热,如一道闪电般迅捷。成宁海专心喝着八宝茶,却好像没看见那手巾。却似无意的用手肘子撞了一下手巾把子,于是那白乎乎一团又飞了回去,势头之快,竟然三倍超过原来的速度。那杂役一击之后,回身便闪,不道手巾打了转,尾随而至,直扑后脑。他把头一偏,手巾从耳边掠过,落在近处一张桌子上。他猛然回头,狠狠的瞪着成宁海。成宁海正把茶杯搁下,轻轻一顿。那杂役哼了一声,倒在地上。手巾把子里飞出的短刀,斜插在颈下。
座中早痴了,莺莺幽幽的唱:“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竟没人注意到,倒了一个杂役,脸上蒙了白手巾,手巾下面露出粘粘的一丝红。
琴声抵死缠绵。成宁海目不转睛的瞪着台上。有人轻快的掠过杂役身边,拾起白手巾。
“好辞!”成宁海忽道。
台上,张生装模作样的弄起了丝弦,歌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飞兮,四海求凰。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白手巾承到成宁海面前,那人低头跪着。成宁海皱了眉头,把茶碗一搁,道:“放肆!不拿一块干净的来!”
“爷恕罪,小的这就换去。”
那人忙忙的爬起来,做势欲退。成宁海眯着眼看台上,并不理会。忽然,那人扑了过来。一只手勾成利爪之势,势如雷霆,勘勘挖向成宁海胸口。成宁海似是吓住了,呆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人心中一喜,爪上十分力道。忽然一沾成宁海的衣襟,那力道竟如泥牛入海,那人一惊,低头看时,成宁海微微冷笑,胸口不知怎的缩进去,死死的吸住了那只利爪,一面一只铁掌,就朝那人手腕劈下。也是那人机变,不管不顾,另一只手立刻去拂成宁海的口鼻。成宁海不免气息一滞,也是意外,胸前便松了。那人一狠劲儿,趁机脱出。成宁海气了,立刻双掌缠上,一毫儿不松,定要留下那人性命。那人爪上功力亦是非凡,既得脱身,尽心尽力扑杀上来。歌未有几句,两人已是默默的拆了几十招。成宁海一直坐着,铁掌还技高一筹,那人一个脱空,终于被他一掌拍在胸骨上。
“奸臣!你几时会武功!”那人闷声哼了一句,倒在了地上。
“呀——”此时,听众中有人发现了死了人,尖叫起来。成宁海皱了皱眉头。今天有些奇怪,他本来有保镖四位,各领侍卫百人,家丁护院无数。居然一个都不来,逼得他不得不露出真功夫。他头一次隐隐感到有些不妙,只是此刻决不能乱了方寸。他毫不言语,抖了抖袖子,继续喝他的八宝茶。众人见状,皆变了脸色,又不敢喧闹逃跑,一时惶惶。只听得青衣还在如痴如醉的唱着:“这的是令他人耳聪,诉自己情衷。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怀者断肠悲痛。”
“好身手!我来会会!”
背后有人断喝,铁塔一样的立着,大刀横在胸前。
“刺客呀——”那些文武官员,闲杂散客可是再也端不住了。这一个刺客颇有些年纪了,白徐飘飘,黑脸膛儿上风霜凛冽,一见便是那硬朗了得的角色。一场厮杀再也免不了,刀剑不长眼,谁也不想当屈死的冤大头,争先恐后的往外面撤退。
成宁海悠然的欣赏着青衣的水袖舞,一面把手伸到背后,抽出一根乌黑的针,指着面前的尸首:“刚才你便已使用这暗器伤我。那时我尚在分心与他斗,你都不曾奈何了我。我猜你功力尚不如他。怎么,现下来送死?青龙堂风雷电三长老的人头,这份贺寿大礼,未免也太大了点。我可还不起啊!”
老刺客厉声道:“成宁海,你休要得意!大不了我把这老命送在这里,又怎容你这样的奸佞逍遥世上!”
成宁海抖抖站起来,转身拱手,朝那刺客深鞠一躬:“惭愧惭愧啊……”话音未落,一掌已然凌空劈到,直击刺客的腰穴,手法狠辣迅捷,锐不可当。那老人却早有所料,滑开一步让过了掌风,就势大刀一抡,刷刷刷几下,周身舞的密不透风。成宁海也不得不退了退,摆出一个架势。
一时两人对峙着,周围的看客早一走了个干净。成宁海舒了一口气,猱身而上,变掌为爪,只向老人的天灵盖罩下,竟是立时要取他性命。老人凝神准备着,大刀在头顶一抡,削向成宁海的手腕。同时一翻身,右脚飞起,去踢他的脸颊。成宁海顾不得许多,急忙回手抓他的脚踝。不料这老人的功夫,看似刚猛一路,轻功竟也甚是了得。原来他正是三长老之中的“风”,只见他顺势腾起,踏着成宁海的肩膀飞过去,落到他身后,回手就是一刀。成宁海躲闪不及,镶金绣玉的官袍,嘶啦成了两半。这一恼羞成怒,非同小可。他转过身去,两只手掌朝着老人冰雹般的砸下。成宁海从不在人前动武,外人根本不知他深浅。他暗地里修习的铁掌工夫,果敢狠辣,已到臻于完美的境界。老者的一柄大刀勘勘与他打个平手,凭着轻身功夫,与他慢慢周旋。两人双掌一刀,打来打去,竟然半天没有胜负。忽然,老人捂住了右肩,原来终于被成宁海抓中了一掌。
成宁海狞笑着,右掌就要拍向老人的头顶。老人毫不畏惧,大刀点地,一跃而起。她在空中翻了个身,整个躯体就飘向了成宁海。成宁海不料他这么快就扑面而来,待要倒转掌法抓向他胸口,忽见他手中刀光一闪,向自己的双掌缠过来。成宁海知道,这刀法中的“缠”字,是从剑术中化生出来,端的是厉害,他忙忙松下了攻势,双掌百错,舞成了一团花。忽然呀的一声,成宁海大叫,向后跃开一丈跌倒在地,原来右臂已被老人砍了一刀,鲜血淋漓。老人乘胜追过去,大刀向他右面劈下。
那老人忽然呆住了。
戏台上犹然唱着:“一字字更长漏永,一声声衣带宽松。别恨离愁变作一弄……”
“成宁海,你使奸计!”一只黑针插在了老人小腹上,丹田位置,不偏不倚。原是老人的暗器,不知何时,被成宁海敷了剧毒,佯作受伤,趁其不备,暗中要害。
“哪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耳……”成宁海一跃而起,卷起袖子,右臂上的伤其实很浅。他随手擦擦血迹,笑着坐下,依然听戏。
“恨我不能手刃你这……”老者的大刀砸在地上,哐啷一声,余音不绝。
“……张生呵!越教人知重……”青衣愣在那里,水袖儿飘飘荡荡。她已然唱到忘情处,蓦然回首,红娘和张生都不见了。只看见座下空空,唯独横了三具尸首。她干干的念了一句:“你差怨了我——呀——”转身逃了出去。
只剩下琴师岿然不动,把手指按在弦上息了音。
暮色巍巍,成府的后花园却没有上灯,笼在一片黯然阴郁之中。风有些冷,此外寂然无声。
过了很久,成宁海放下茶杯,缓缓道:“玉师傅好气度。”
玉流苏微笑:“是爷好气度。爷既然还坐在这里听琴,流苏又怎敢退却。”
“呵呵!”成宁海笑了一声。“说得好——不敢退却,说得好啊!你看这伏尸三人,流血五步,众人吓得跑了,只有你,犹自说不退却。当年苏靖梅被我关在大牢里,打得只剩了一口气,亦是这等说。苏小姐,你倒真有乃父之风。”
他说什么?乃父之风,玉流苏心里一凉,手底的琴也不觉停了。原来他早就知道。头脑里卡拉一声,忽然明白了,当初曹媚娘为什么费尽周折把她弄进飘灯阁,曹媚娘本来就是他的人。
“我怎会不知道苏靖梅收养了一个才貌双全的义女,他是当年我最可怕的死对头。我若连自己敌人的底细都不摸清楚,我成宁海算什么‘爷’?”他眯上了眼睛,细细的打量着女琴师,“我本来打算把你卖到南城最脏的堂子里,还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谁,是以好好折辱一下苏靖梅。他平生所倨傲的,不过是他的清名令誉。我就要让他不仅死得难看,而且身后声名扫地。不过没想到,苏家小姐真是一个硬骨头。我看你不肯屈就,倒也有几分好奇。就让媚娘收了你。一来,呵呵,成某虽然心狠手辣惯了,也并非不懂得怜香惜玉;二来,哼!”
他瞳孔一缩,在夜色中发出烁烁的光:“我也知道苏靖梅这个人不简单,他不仅在朝中有声望,更结交了一帮江湖义士。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苏靖梅虽死,难保没有人要为他报仇。我在明处,人在暗处,防不胜防。留了你这个引子,也许一牵就能牵出一大串来。事实证明我没有猜错,有苏小姐在,像风尘三侠,像青龙堂,像李泽坚,这些人不是一个一个都现了原形出来?”
玉流苏听得明白,这原来就是一个局。一个早就设下了,等着她往里钻的局。这些年来她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曹媚娘和成宁海的眼睛。
“也难为了你,为刺杀我费尽心力。听说玉流苏一曲千金,那些金银财宝,大概都拿去收买杀手了。可是苏小姐,你不如我会算计。你用了毕生的经营积蓄,不过买到一些二三流的剑客,空有一腔热血,却是技逊一筹。而我,呵呵,只用了一副药,就买到了当年天下第一的剑客,打败了你的所有杀手。‘风尘三侠,’呵呵,说起来当年还是苏靖梅的人。苏小姐,就凭这一出,你已然败给了我,还有什么好说?什么张竹花啊,桑新亭啊,夏溟啊,王迁啊,也还算身手不错,不过既然我早有防备,他们还不是白白送死?呵呵,我还忘了那个痴情种子谭小月。还有地上这三个,青龙堂的长老,本来早就归隐林下,偏要出来搅混水。他们死的不值,其实都是被你自己出卖了。苏小姐,你不抱愧么?”
玉流苏无言,望望地上的青龙堂三长老,有些奇怪。她并没有再去跟青龙堂的老板徐剑联系,何以青龙堂的人会还要再来行刺,而且竟然是堂中元老亲自出动。玉流苏微微叹了一声。不过是一段琴曲的功夫,她的所有愿望都已经幻灭。此来成府,不过为了作困兽之斗。以为未必没有机会和老贼挣个鱼死网破。她可没有想到成宁海竟然还会武功。这个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巨蠹,竟然还有一手连青龙堂三长老都奈何不了的本事。更没有料到的是,他对己早有防备。这样一来,她是根本没有机会杀死成宁海了,她只是落在他的股掌之中等死。
她知道成宁海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在揭露她的失败,闲散的话语一层层剥离出真相,那是彻头彻尾的失败。那精致的光嫩的唇角微微翘着,像是很为自己这番说辞得意。他不用动手,只是简简单单一席话,就把敌人逼入了最深重的失落和绝望中,而自己高高的欣赏着。弥漫成府后花园里淡淡的杀气,一下子烟消云散。那个女子垂着头,十根尖尖的手指耷拉在古琴上,再也发不出声响。
玉流苏绝望了吗?
是绝望了。但奇怪的是,这样的绝望让她觉得无比平静。本来她还在为行刺成败与否而忐忑不安,如今心静如止水。
“我不想杀你。”成宁海眯着眼睛道。
玉流苏恍若未闻。只有绝望到底的人才能达到这种无悲无喜,大悲大喜的境界。她缓缓的站起来,解开颏下的结子,大红猩猩毡如一滩碧血落在脚下,亮出里面素白如银的长袍,在幽暗的夜色中,如不肯熄灭的磷火一般,猎猎生辉。
成宁海却似未见,悠然道:“虽然你恨不得食我肉,寝我皮,我却还不想杀你。你的琴弹得真好,人也长得不错。念在你这些年不容易,我便给一你个机会。在我这盏茶喝完之前,我不叫任何人过来。”
说罢为自己续上一盏八宝茶。
玉流苏的白衣底下掖着一把匕首。她本来准备在接近成宁海时,将这把匕首刺入他的身体。这一招没有名字,也不需要武功,只要靠的足够近而对方不曾防备。不过现在看来,是没什么用了。成宁海又端起了茶杯,吹了吹,放下。“玉师傅,我倒是真的很喜欢你的《琴挑》。”
夜色中,玉流苏粲然一笑,忽的捧起了喑哑琴。成宁海不由得微微一愣。冰弦闪了闪,忽忽然。“绿叶听鹈诀,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成宁海变了色,这不是风光旖旎的《琴挑》,是《金缕曲》,忠臣烈士的《金缕曲》!
在这盏茶喝完之前,她必须发出这一招,自己也必须死去。然而不会等到他来。即使是这样明确的死亡,亦不免留下一段遗憾。她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会知道,他的《金缕曲》,有没有下文。但悲歌未彻,毕竟是要唱下去的。“——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玉流苏的手指在颤抖,一种炽热似从足底涌出,渐渐上延,回肠荡气,搅得满腹满腔汹涌着,是不能平息的怒气,杀气,还有不能绝灭的浩然正气!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不要弹了!”成宁海大怒,顺手将茶杯拂到地上。
那八宝茶落地,忽然“呲——”的一声,化作一缕淡紫色的烟。
成宁海低头看那茶,竟然愣在那里。玉流苏毫不迟疑,端起喑哑琴,朝成宁海头上狠狠的砸去。
成宁海挥臂一格。“嗡——”琴在空中发出巨大的风鸣,袅袅不绝。一时间天上地下,全都震荡起来。
玉流苏扬起脸,看见那冰一样的琴弦缓缓的摆动着,摆动着。最后挣断了。接着那千年的蜀桐裂开一道缝隙。
“呀——”
成宁海捂住了眼睛。
是琴箱裂处,放出无数牛毛一样的细针。成宁海万万没有想到,甚至玉流苏也不曾料到,所谓喑哑琴中暗藏的玄机,是在它粉身碎骨毁于一旦之时,发出同归于尽的致命一击。鲜红的血,从成宁海惨白的手指缝中缓缓的渗出来,勾成细线。他瞎了么?一声一声的,他不住的嚎叫,踉踉跄跄扑向那些细针来的方向。满天的银针,细密入微的,割裂了他的视觉。
事出突然。玉流苏盯着那两道触目的红,一点一点逼近过来。她看见了血,一阵恶心,在腹中翻江倒海。她有晕血的毛病,但这是命中的刀光剑影,她没有动,没有躲。只是十个青白冷硬的手指,在剧烈颤抖。
“父亲,父亲——你在天之灵,可曾看见?”
扑——她翻起手腕,尖利的匕首,直插向成宁海的胸膛。成宁海反应极快,虽目不能视,一只厚重的铁掌猛地扣向玉流苏胸前。
玉流苏一滞,旋即匕首上压上全身之力。然后她整个身子向后飞去,落在远处地上。那一掌把她身体里的所有东西都震成了碎片。她不能呼吸,干呕了一声,于是那些淋漓的血肉从胸中喷射出来。
成宁海狰狞的狂笑着。玉流苏几乎晕死,她微微的仰起头,看见自己的匕首,贯穿了成宁海的那只铁掌,不由得叹息。老贼似乎不知道痛,也不去拔匕首,只是狂笑着,狂笑着。冷月如霜,花园深处,只有老鸹一声一声的哀鸣。
“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成宁海抖动着鲜血淋漓的衣袖,大声的叫嚷着。玉流苏心想,他在叫谁出来。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柔情似水,仿佛能化解夜色的凝重:“阿海,你不要这样,虽然眼睛看不见了,可是你还有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是曹媚娘,玉流苏心想。
曹媚娘慢慢的靠了过去,扶着成宁海的臂膀。成宁海触到曹媚娘柔软的肩膀,渐渐平息了暴怒,跟着她缓缓的挪动,然后坐回椅子里。曹媚娘道:“阿海,你休要怕。那小妮子已经被你打死,这世上再无人敢伤害你了。”说着蹲下身子,扯下一角衣襟,准备为成宁海拔出匕首。
忽然成宁海手腕一翻,死死的卡住了曹媚娘的脖子。
“阿海——阿海——”
“贱人!”成宁海瞪着空洞的眼睛,白玉一样的脸上,纵横交错着殷红的血,十分可怖,“那茶里面,难道不是你下了毒!”
曹媚娘不否认。
“若非如此,我怎会分了心思,遭那个小妮子暗算!你跟她原来是一伙的!——你竟然敢背叛我,我岂能饶你!”
“我没有背叛你!”曹媚娘尖叫道,“我不是背叛你。那不是毒,不是毒——”
成宁海紧紧的捏着她的脖子,曹媚娘用一缕游丝般的声音说道:“那叫做洗尘缘,是洗去记忆的药。我不过是想让你忘了,那些荣华富贵的虚名……”成宁海闻言,心里一空,手上便软了下来。
曹媚娘嗓音沙哑:“阿海,对不起。求你不要恨我,我只是想你陪我度过余生……”
“余生?”成宁海喃喃道。
“阿海,从前我们两个住在洛阳城外七家村,你教书,我织布。虽然贫寒些,总是丰衣足食,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愁。我多想过回那时候的好日子啊。自从那一年氓山剑会,你败给了那个什么程康安,你就从来没有服气过。武功不成,你就要做权位的天下第一。科场功名,你又嫌它来得太慢,竟然抛下我一人,自己进宫做了太监。”曹媚娘眼中,渐渐滴下泪来,“阿海,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整天在这见不得人的皇宫里,争权夺位,勾心斗角,又没有我在你身边,你真的快乐吗?我想要你回来,每天都在想。可却只能看着你越走越远……现下你眼睛瞎了,你那些名利呀,富贵呀,是没有指望了。可是没关系的阿海,我决不离开你,决不。我们两个一起走,走得远远的。京城里这些,都不要了。我们还回到七家村去,我服侍你一辈子,好不好?”
成宁海木然的点了点头。
曹媚娘破涕为笑,站起来为成宁海擦拭脸上的血痕。就在这时她耳边听见扑的一声,自己的胸膛被一个什么东西穿透了,冰凉而锋利。成宁海看着曹媚娘萎顿的身体缓缓滑到,眼中似是依然不信。他喃喃道:“傻女人,谁都回不去的。”
万籁俱寂。
玉流苏倒在地上,如日光下的一滩融化着的冰雪。血液不断的涌出,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也在渐渐离开身体。她似是听见了那边发生的一切,又似是没听见。她知道曹媚娘死了,死得无声无息。可是那个仇人还在,他的袖子还在淌着血。玉流苏想挣扎着起来,可是她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她好恨。
“你来了?”成宁海冷冷道。
那人悄然站在他背后,在夜色中,隐然如鬼魅。
“来了。”
“可惜你来晚了。青龙堂三长老已死,那个弹琴的女子也死了。你身为成府第一保镖,怎不早点来?”
“你说那弹琴的姑娘已经死了,真的?”
“她活不了了。你既然在意她,早做什么去了。哼,如果你跟那三个老家伙联手,我打发起你们来,也许还要多费一点力气。我听见说,南城的祠堂失火了,就知道是你小子会有古怪。如果不是那三个老家伙缠住我,我早就去料理你了。你既然跟青龙堂约好联手,为什么不来帮他们一把,嗯?”
“他们的任务是拖住你,把你打伤。我另有任务。”
“什么任务?”
“李老御史亲自出面,请得青龙堂的人再次出手。而我则答应徐剑。在你和三长老缠斗之时,我已经拿到了你这些年谋逆的罪证,交给了孙阳孙老前辈。那些作假的账目,那些篡改的圣旨,你不是全都收在书房里?当年苏靖梅苏御史几乎已经扳倒了你,可惜功败垂成,却被你反咬一口,屈死在菜市口。这一回,你难逃罪责。苏御史泉下,亦可瞑目了。”
“瞑目?——哼!”成宁海仰天大笑,“你看我眼睛瞎了,就那么有把握杀死我?枉你在我身边这几年,还是小看我了。告诉你,威名赫赫的青龙堂三长老,半点也没有伤到我。……倒是那个弹琴的女子……”成宁海沉吟着,忽然道,“小子!你们的人都快要死绝了,没死的也不会放过你这个叛徒。你现在倒戈,有什么好处?我成宁海虽然瞎了眼睛,照样能做皇帝身边的红人,照样有文武百官为着我团团转,照样收尽天下的金银财宝享尽天下的荣华富贵。这皇城是我的,这天下也是我的。我只要叫一声,任你天下第一剑客,江湖第一高手,谁能逃出我的掌心!”
张化冰冷冷道:“外面的人已经被我们打法掉了。我放进来的人除了三长老,还有徐剑和孙阳,带着青龙堂剩下的所有弟兄。——现在,我要替苏家父女报仇,拿出兵刃来吧!”
成宁海徐徐的站起身来,空洞洞的眼睛里不停的淌着血。他努力想看见什么,可是周遭一片黑暗,努力想听见什么,可是所有的声音都没有回响。然后似远似近的,一缕风声破空而来。成宁海本能的拂袖去挡,然而他没有挡住什么。那是一声清吟,由远及近。他看不见张化冰拔剑,可是他能感觉到那一时间,凄风冷雨,席卷天地,随着《金缕曲》的歌声,盖顶而来——
——“愁来天地悲无数……”
成宁海倒退几步,他暗蓄气力,远远的推出一掌,要拼出命来。积聚多年腥风血雨的旧账,他要挡住这灭顶之灾。
一击成功,那歌声忽又远了。“……倚修眉,雪颔冰颊、神仙眷属……”张化冰手中,挽起无数的剑华,挽起流年如水,逝者如斯。沧海横流,世事翻覆的时候,能守住心中那一点信念不灭已经是耗尽全力。藏于深心的那一点遥远的奢望,又如何挽留得住?
“……冻雨铜箫折幽指,吟老唐诗宋律。有几句,激越堪拊手……”
他不知道满天的银色,究竟是悲怆的剑意,是激越的泪水,抑或只是秋霜点点,寒星历历,长河风起。成宁海已陷入极度的疯狂和兴奋中,掌力凌乱,阴风四起,面上那两道血,凝成黑色,益发衬得脸色苍白如鬼。张化冰冷冷的瞧着,长歌剑舞中,他只是天际间最后的一只孤雁,临风而上,不啼清泪长啼血。
“……所交所游皆在欤?又可歌可泣长久否?……”
他已然无牵无绊,天地背弃。只剩了一剑,倾尽全力的一剑。一片冰凉之中,跳出一道闪闪的剑光,凄厉无伦。
成宁海展开错步,闪过黑暗中如煞星一般的剑意。他躲得快,而那剑却追魂附骨,不肯离弃。忽然成宁海的脚底,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柔软的哀婉的。成宁海心里一动,忽然双腿就软了下来,再也挪动不得。就在这一霎那,如雪的剑光贯胸而过,他便倒在那件东西上面。
那是曹媚娘的尸体,犹自温暖。
张化冰抖了抖手,从成宁海的胸口抽出了剑,于是血流汩汩而出,淹没了两具纠结的尸体。
“……天与地,当袖手。”他心里空无一物。此刻只有一天霜华如水,几许枯叶悄然飘落。
张化冰抹了剑上的血迹,转过身来,望着远处。
“天与地,当袖手,袖手……苏小姐,你可听见?”
地上宛转着一堆白,如初落的新雪,雪中一朵瑰丽无伦的红花悄然绽放,那是碧血。
玉流苏听见了,那是后面一半的《金缕曲》。她目不能视,隐隐的感觉到两只瘦棱棱的臂膀,于是努力的将脸侧了过去,唇角滑出一丝温暖的笑意。张化冰看见她睁着的眼睛,空明而安详——一种她毕生未曾得到的安详。那双眼睛停留的方向,是她的喑哑琴,已经碎了。琴名喑哑,自兹绝响。
尾声
西山,大雪漫天。山道上一个老者踽踽而行,怀里抱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各色祭品。
“苏小姐,快过年了。李老御史惦记着,叫我来看看你。你的琴,虽然碎掉,也为你化了。在地下,你还可以弹你的《金缕曲》。成宁海那个奸贼已经彻底翻倒,皇上特意下令,给令尊建立祠堂,代代祭祀。苏小姐,你在那边可安心了?”
玉流苏和青龙堂三长老的后事,都是李老御史一手料理。但是玉流苏的墓碑上却还是空的。安葬女琴师的时候,挑夫就问孙阳,碑上也不刻墓主的名字,算什么呢?玉流苏只是她风尘中的化名,刻不得。然则苏御史的千金,闺名没有人知道。
新坟如首。孙阳小心拂去墓碑上的积雪,惊讶的发现不知何时,铭文已经刻好了。
孙阳自言自语道:“苏琉。苏小姐她叫苏琉?”
名字是用利剑刻上的。孙阳一低头,看见坟上插了一把剑,却是识得的,心中忽然一空。张化冰盗取罪证,手刃大奸,连李老御史亦说,非他不能把成宁海这巨蠹翻过来。但是青龙堂好几个弟兄的性命,还要着落在他头上。侠义道中人,决难放过这血海深仇。错了便是错了,覆水难收,而张化冰他自己,也该是知道的。十月十九那一夜后,青龙堂的人在京城里四下找寻他,却是杳无踪迹。有人说他早已乔装改扮,远遁他乡。然则他素性高傲,恐怕亦不屑为此。
孙阳正慨叹着,忽然看见剑底还插着一张纸片。却是未曾烧尽的一角诔文,埋在深雪之中。孙阳小心翼翼的抽出来,纸上墨痕清晰可见:
“此生颇自许。阅世间,古菊危兰,寥寥可数。也是零落栖迟苦,每想一番酣饮,恸月色华颜俱素。夜半揭痂谁共语,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愁来天地悲无数。倚修眉,雪颔冰颊、神仙眷属。冻雨铜箫折幽指,吟老唐诗宋律。有几句,激越堪拊手。所交所游皆在欤?又可歌可泣长久否?天与地,当袖手。”
他手一颤,那纸片被风雪卷了去,化入一片茫茫天地中。
注:文中所引第二首《金缕曲》,为小椴旧作。蒙小椴慷慨借用,在此表示感谢。
“此生颇自许。阅世间,古菊危兰,寥寥可数。也是零落栖迟苦,每想一番酣饮,恸月色华颜俱素。夜半揭痂谁共语,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
愁来天地悲无数。倚修眉,雪颔冰颊、神仙眷属。冻雨铜箫折幽指,吟老唐诗宋律。有几句,激越堪拊手。所交所游皆在欤?又可歌可泣长久否?天与地,当袖手。”
另外,女主角“玉流苏”为沧月定名,一并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