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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Feather Four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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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瞳没有说话。
难以置信的心情。
匪夷所思的心情。
感到自己的眼睛丝毫不足以取信的心情。
感到所有人都是混蛋的心情。
以及稍微的……稍微的……
……慢慢破土而出的、突然间觉得世界明朗一片的……心情。
一阵风从她身边跑过,踢球的男孩冲过去自己捡起球,兴高采烈地回到伙伴们中间去了。这个动作终于惊动了她的神经,灼热情绪霎时间直冲上脑,但说出口的,却只是镇定得让人心寒的问话。
显然是未能经过大脑的、脊髓反射般的话。
“你是谁?”
仿佛她还没办法确认眼前之人的身份。
虽然说,明知道不是这样。
如同昨晚问着“你竟然没死”的月黯一样,用已训练成本能的冷静神经强抑住了心底的惊涛骇浪。大脑中,属于“职业本能反射”的最冰冷坚硬的部分,强行越过一切人类的情感,提醒着她那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昨晚,她的刀锋完全贯穿了他的心脏,除非光明神临世,否则谁也救不了他。
因此,他接下来的回答在逻辑上简直无可挑剔。
“我已经死了,BOSS,不需要怀疑你的刀和你本身压倒性的战力。”他一针见血地点名了她的心情,依然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雾瞳的眉尖微微挑了起来。
“虽然说,”他揉了下鼻子,继续说,“不知道是谁又把我捞回来了。我本来已经见到死神的脸了,但这时候,长着绿眼睛的死神说‘有人让我把你弄回去,我会让他一辈子记住这个人情的’。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活生生地躺在太平间里,于是就推开门走出来了。真是不可思议的经历,阿透会为我写一本书吗?”
突然,他像反应到什么一样抬眼不安地问:“如果我从今以后对死神大人产生好感,BOSS应该不会觉得我是变态吧?”
“……”雾瞳无语地抱胸站在原地,沉默数秒,冷静反问:“然后怎样?你走出医院,发现披斗篷的死神大人站在路灯下,送给你老魔杖、魔法石和隐形衣吗?”
风邪的表情立即滞了一下,迅速扭头,碧眼灼灼地看着她:“通常来说可以得到这些东西吗?”
“……”
“竟然不发给我,我对死神大人的好感又消失了。”
——果然我下次得举个“讽刺”牌才行。
她想这么说。
但,从看到他的那一刹起,心底悄然喷涌的热流,似乎渐渐有了冲破冷硬阻隔、冲破杀手的自持、冲破喉头、冲破言语的暴躁力量,不由自主,她轻轻抿紧了唇。几乎同时,他已经无所谓地靠回了椅子里,悠悠道:
“不过,没有得到隐形衣应该也不至于太遗憾吧,毕竟……”
凤眼倒映着无痕青空,悦耳低声,安然落定。
“……我们又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了,BOSS。”
她的表情不为所动,唯有观察力最锐利的那些人,才能捕捉到那一霎间掠过瞳光的复杂情绪,犹如深湖中鱼鳍惊起的细小波纹。
“不要说奇怪的话。”用冷酷的语气这样说着,她垂下手朝他走去。风邪自觉地往旁边挪了挪,为她腾出位置,但雾瞳没有往那里看。
她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或者——没有停顿,只理所当然地抬起右膝跪在他两腿之间,一手扶住他的脖子侧面。微凉的、却无疑是温热的体温,就在她掌间。
“……”
他的上半身被她带得往侧下方滑了一点,她顺势俯身,把脸贴在了他胸前。
“…………”
软玉加身,某人的表情终于发生了极其轻微的变化——虽说是“极其轻微”,但考虑到他平时扑克脸的状态,这种程度的变化完全可以算是惊涛骇浪了。
远方,一对散步的老人慢悠悠正要走过来,见到这里暧昧的场景,霎时被惊得全身一震,老头子的老花镜更是直接滑下鼻梁,掉到了地上。
沉寂三秒。
“虽然说你突然做出这种亲密的动作我是很高兴……”风邪维持着不自然的倾斜姿势,望天平平道,“但是啊,在现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周围还有小孩子,我很难有进一步的——”
“别说话。”她低声打断他,闭上了眼睛。
晨光退隐,一片黑暗之中——
扑通。
他左胸下的声音,透过绷带、皮肤与神经响起在她脑海中。
停在他脖子上的手指,也清晰地触到了颈动脉中几与心跳同步的跃动。
扑通。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单调的,平稳的,遵循着单一的规律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重复的声音,如此简单而易于预见,确证着“生命之存在”这唯一重要的真实。
无法置疑的真实。
她睁开眼睛,渐渐落定于心底的重量,让她在安定中感到了丝丝漫开的匪夷所思。
但也许……这并不重要。
至少现在,我只要明白那“安定”的存在就好了。
只要……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他,一语不发地在他身边空位坐下,任由蓬松垂落的发尾遮住了侧脸。
……你还在这里,就好了。
风邪坐直,悠悠闲闲地理好被她弄乱的宽松格子衬衫,那看上去像是在哪里的路边店随便买的,不仅尺码偏大,颜色也跟他的头发完全不搭,但他看上去完全没有在意——不如说,根本没有注意到,只遗憾地说:“原来你只是想听听我心脏的声音吗?真让人失望——”
未完的话,被她从旁边塞过来的曲奇饼干堵住了。
“欢迎复活,色情狂。”她神态高傲地收回手,自己也拿起一块饼干放到唇边,“你给我编了个可笑的故事来解释这一切,我会假装已经相信它了,直到有一天你自己打算说出真相。”
“我不是色情狂,只是正常的男人,而且我告诉你的就是真相啊BOSS……唔,为什么饼干是柠檬味的?”
“‘色情狂’和‘正常男人’本就是同一个概念。”
“还有,为什么BOSS也会在这里呢?”他毫无兴趣地嚼着柠檬曲奇,含糊不清地说话时,目光却突然微微闪烁了一下,无声侧目,“难道说,昨晚月黯——”
他的声音被远方一阵突如其来的惊恐大叫打断了。
但,同时扭头的两人,看到的却并不是什么出奇的景象,不过是那群小学生中,担任守门员的男孩朝射来的足球飞扑出去,这样而已。
完全归属于日常的一幕——如果只到这里为止的话。
可实际情况却是,男孩扑向足球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身在半空的他,如同背负着隐形的滑翔机一般轻盈向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长弧,这才轻飘飘地落在了草地上。
十秒钟前还喧声一片的临时球场早已寂静一片。
每个孩子都大张着嘴,视线追随守门员滑翔的轨迹直到他落地,脸上带着看到哥斯拉一样的呆滞表情。
亲眼目睹同一幕的雾瞳霍地站起来,往前走出两步,终于还是停住了,目光却依然停驻在举止出轨的小小守门员身上——他看上去并没有受伤,只是吓坏了。
毕竟,像刚才那种背离物理规律的运动……
不,所谓“物理规律”,不过是只能感受到这世界最有限一面的人提出的定律而已。
千万年来,正是这样的“界限”定义着人类生活的“常轨”,而现在……这样的常轨已经开始渐次崩塌。
随着阿弑的,日渐苏醒。
雾瞳注视着渐渐回神、开始露出惊讶或恐惧等种种表情的男孩们,良久,如感倦怠地垂下了眼睑。
对于眼前开始变化的世界,她并没有感到不安或喜悦,甚至,在确定神弑将会安然无恙,而碎玉琴的残片也已握在手中的这个时候,心愿得偿的爽朗心情也渐渐归于平淡。
剩下的,只是悄无声息涌上的疲倦。那像海啸一样,从遥远得没有威胁性的地方涌来,却转瞬间就化身庞然怪兽,咆哮着吞噬一切的心情。
——还会无止尽地生存下去么?
——还能若无其事地打发时间么?
——还可以对我存在于此的意义坚信不移么?
——如果说,人类生存的确证就是在世界上留下的种种痕迹,那么,一切痕迹都已被时间洗刷干净的我,恐怕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参照物了吧。
清淡如水的嗓音,毫不突兀地插进了她的思绪里。
“你看上去像在思考一些很艰深的哲学问题耶。”风邪打着哈欠在长椅里四仰八叉,敞开的衣领下,隐隐露出了左胸前绷带的白色。
雾瞳戏谑般牵了牵唇角,移开目光淡淡道:“你不会恨我吗?自然卷。”
忽然被问到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风邪却并没有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般,望天露出了柔和的表情:“终于还是问了啊……你。”
“这就是所谓‘不可逃避的问题’吧。”
“的确,那么我不可逃避的回答是:没有恨你。”
许是他的回答太干脆,她情不自禁竟失语了一刹。他却只无所谓地扬起了脸,左手习惯性地又回到了衣袋里,墨绿发尾,在脸沿勾勒出了安闲的弧度。
“原因大概是——对这次的死亡完全没有真实感吧。相比起来,我十三岁被师父派去刺杀日本□□女王天野雪子的时候,被‘死’逼近的感觉更加强烈。那次工作结束后,我在医院躺了三个月。”他注视着天上的云卷云舒,用完全客观的语气说。
雾瞳右颊上微微陷下了细浅酒窝:“命运已经严苛到了连‘被恨’这种扭曲心愿都无法达成的地步吗?”
“为什么你想被我憎恨?”
她迟疑了一下,才轻声道:“‘被人憎恨’——这也是生存痕迹的一种。”
“‘被人喜欢’也是一样的。”没有停顿地,风邪平和地说,“我一直都很喜欢BOSS,即使在我想杀了你的时候。朝你出手让我的杀戮之心大受考验。”
雾瞳肩膀的线条霎时凝滞了一刹,过了好几秒,才一笑开口:“这是在告白?”
风邪没有说话。
忽然,她听到了“哧”一声草茎断开的轻响,条件反射地回头,正看到一朵原本盛放在长椅下的白花玛格丽特轻飘飘飞上半空,落进少年手里。从白花后抬起的碧瞳,宁静而温柔。
“给你。”
他伸直手臂,将玛格丽特递到了她面前。
“师父说,每朵花都可以成为一切问题的通解。我喜欢这个答案,所以也送给你。”
两人之间明媚倾洒的阳光落在花瓣上,灿金色的光泽,清澈得毫无垢色。
她的手臂先于大脑探出去,轻轻接过了那朵花。下意识嗅了嗅,很淡的微苦味道。花容之后,他懒散的视线里融解着光线。
一霎间,眼睛像是被什么耀眼的东西刺痛了。
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像要填补阗寂空气般慌乱地说:“白花……葬礼?”
“这个嘛,”风邪坦荡地看着她,眼睛弯了起来,“本来今天就是我的忌日啊,你就当作……”
“……纪念我,这样就好了。”
条件反射地想出了十六种吐槽他的话,但最终,她只是在小小的寂静后冷淡地移开了目光。
“太自以为是了吧。”
并且,低声说了这样的话。
如果可以忍住吐槽他的欲望,那么相似地,应该也可以很好地收敛起悄无声息涌动于心底、莫名尖锐起来的……灼热心情吧。
一定……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