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墨洪月如歌》断梦残香

33、断指

　　日租界内突发爆炸，汉口城也被炸醒了过来。城市灭火队被紧急调往日租界灭火，警察、记者纷纷赶往事发地点，附近的汉口人民也从被窝里钻出来走上街头看热闹。
　　而此时，“思远号”上的江湖人却对另一件事情更感兴趣。
　　龙三葛天两位来自不同堂口的头领不约而同地走到轮船二层楼梯口，两个堂口的七个马仔全都跟了过来，分成两边站在自己“老大”的身后，形成中间一个夹道。
　　当淳墨岚踏上二层的铁梯，便看到头顶上人们那毫不掩藏的鄙夷的目光。
　　淳墨岚右臂里夹着药盒，双拳紧握着努力平复心绪，尽量以一种从容不迫的模样走近他们，因为他预见到事情，可能远比他推断的更加失控。
　　没有人阻拦或搀扶，也没有人质问或关心，全都一言不发地慢慢靠近那男人身后，将“夹道”变成一个包围圈，堵住他所有退路。
　　阿月一脸漠然地站在“夹道”的尽头，又截住男人去路。
　　淳墨岚仿佛对周遭的敌意毫无查觉一般，径直走到阿月面前，先是定定地观察他一会儿，接着便伸一只手去摸他额头。
　　阿月并不回避，仍由对方的手背感知温度。
　　“热褪了……好啊！”淳墨岚呵呵一笑，低头看一眼手上的盘尼西林，感叹道：“看来这药……你是用不着了。”
　　阿月垂目看那药，沉声道：“哪里来的？”
　　淳墨岚想也不想，笑着说：“骗来的。”
　　骗？
　　人群中传来质疑声。
　　淳墨岚环视众人一眼，见无人回应，自嘲道：“你们不会以为这药能花钱买到吧？呵呵，就算能买，我也拿不出金条来啊！”
　　“骗谁？”阿月目光如炬，那认真的模样是容不下任何谎言的。
　　淳墨岚似乎感受到了对方深深的敌意，他并没有马上回答，放松的表情转瞬之间有了细微的变化。
　　“不敢讲？”阿月再一次逼问。
　　呵，淳墨岚怅然一笑，悠悠道：“我是怕讲出来，你们不信。”
　　青帮众人互看一眼，多有不屑。龙三便语重心长地说道：“淳老弟，你下船去的事情，兄弟们都晓得了。你和日本人的关系，要是讲不清楚，恐怕我们很难给叶老板交待。”
　　淳墨岚听出深意，心思一动，明里却仍是面不改色，不急反笑，“此话从何讲起？”
　　站在一旁的刀疤脸葛天颇不耐烦地怨道：“三哥你就不要和他打哑谜了！”说着他话峰一转，对淳墨岚道：“被你抢车的日本人报了案，现在汉口稽查队拿了你的画像全城通缉你，正好被我们看到了！这个事情，你有话说？”
　　淳墨岚低头嗯了一声。
　　葛天接着问：“后来你把抢来的车开到了日本领事馆，又是咋回事？这些你要是不讲实话，我把你扔河里喂鱼信不信？”
　　哼哼，淳墨岚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江湖人以为会看到的慌乱，反而是被葛天的愤怒逗笑了。
　　“我原本担心你们不信的，这会儿算是放心了。”
　　“淳哥，到底咋回事，你快说，急死我了！”心直口快的陈云生忍不住催促。
　　淳墨岚无奈地笑笑，见正对面的长发男人蔑视着自己，心情颇为复杂，将血污的右手向袖口内又蜷缩了一些。
　　这一细微的动作被阿月看在眼中，“手，怎么回事？”他问淳墨岚。
　　淳墨岚摇一摇头，却是转向龙三等人说道：“其实，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今天进了汉口城，我打听到偏岩市集里有黑市交易，便去那里碰碰运气。我问了许多人，都没有盘尼西林的来路，后来在会仙桥偶然听到三个日本人说他们要去日租界弄这个药……所以我就抢了日本人的车，在车上问他们到底在哪里能弄到药，他们经不起吓，就告诉我是日本总领事馆里有，然后我半路扔下他们，就去了领事馆。”
　　葛天白小宝几个白天上岸耍过的人互递个眼色，原来淳墨岚说的偏岩市集他们也去逛过，的确在那个市集的出口附近有一家叫会仙桥的酒楼，这么一对，淳墨岚应该是去过那些地方。
　　几个人就问：“你能听懂日本话？”
　　淳墨岚不以为然地说：“留洋时除了英文，我也修学过法文和日文，不仅能听懂，还能说一些的。”
　　“就凭你，领事馆的日本人就把药给你了？”赖富贵不信。
　　淳墨岚哈哈一笑，“凭我自己当然不能。但若是日本人则不一定了。”
　　“你能讲日本话，该不会是冒充日本人吧？”龙三推测道。
　　“我的确冒充了那几个日本人中的一个，从领事馆拿到这盒盘尼西林。”说着，淳墨岚将手中的药递给了龙三。
　　“你这身血咋解释？”葛天指着男人沾满血污的白衬衣质问。
　　“呵呵，我骗到了药，却没有骗过他们的总领事江口濑。我被他们抓了，然后关了起来……”淳墨岚扯了扯沾血的衣领，讽道：“关禁闭，皮肉之苦，自然在所难免。”
　　在场众人见这位外表文弱的青年将自己的遭遇讲得云淡风轻，心下不禁佩服他的勇气，之前对他的怀疑不经意地淡了一些，反倒是生出一些同情来，对他接下来的经历更是多了一分好奇，急着追问后面的事情。
　　淳墨岚继续说：“我本来以为再不会活着出来，没想到关住我的房间闯进来两三个人，把开守我的日本人打倒了，又解了我的手铐，叫我逃跑。”
　　“是哪个？”众人奇道。
　　“我从未见过，也没有时间考虑，就这么悄悄逃了回来……”
　　“那他们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中国人。”淳墨岚笃定道。
　　这时有人从旁插道：“可能是地下党。”
　　人们回头一看，原来是船长黄德彪。
　　适才青帮中人都将注意力放在被围在中间的淳墨岚身上，没有留意到黄德彪就在背后，听他发声，尽皆转身看向他。
　　“我是上来通知你们，船要开了，不是有意听你们说话。”黄船长解释道。
　　龙三道：“不是半夜十二点开船？”
　　黄德彪道：“英国佬让咱们提前走的。”
　　原来刚才英国水兵大副切尔西见那爆炸威力巨大，认为绝不是一般的火器引发，极有可能是炸弹，若真是炸弹，那数量相当于船上暗仓中的一箱军火。切尔西寻思一翻，以为爆炸事件可能导致汉口政府封锁各个交通要道，于是为勉殃及，切尔西决定让“思远号”提前离港。
　　说了这一则，黄德彪便要下去开船，却被葛天阻住道：“刚刚你说地下党，啥意思？”
　　黄船长目光如炬，颇不屑地说：“地下党你们都不知道？早在七八年前就在武汉这边有活动了，听说他们是一群穷学生，打着光复的旗号，集结了不少人众，专门对付租界里的外国人。”黄船长说着看向东边的火光续道：“我猜日租界的爆炸可能就是这个小伙子遇到的地下党干的，兴许炸的就是领事馆。”
　　见黄船长说得煞有其事的样子，青帮中人深信不疑。黄德彪上前拍拍淳墨岚的肩膀，正色道：“小伙子，能活着回来是你命大，下不为例，啊！”
　　淳墨岚嗯了一声，与黄德彪四目交汇时，淳墨岚只觉有一种道不明说不清的默契隐隐存在。
　　目送黄船长离开，众人的注意力又回到淳墨岚身上。
　　龙三带头道：“淳老弟，不是我们不信你，主要是你今天搞出来的事情阵仗太大，我们……”
　　“三哥，我明白，”淳墨岚打断道：“换成是我，也会和你们一样，不必在意。”
　　“淳哥，你太仗义了！”陈云生佩服道：“换成是我，也不敢偷日本人的车哩！”
　　葛天一拍他脑袋，骂道：“你就偷个钱包的种，车子偷了，你会开？”葛天一改之前的态度，伸出大拇指赞道：“淳老弟，为了治兄弟的病只身犯险，我葛天敬你是条汉子！刚才有对不住的地方，你多担待！”
　　“没事，没事。”兴许在甲板上站了太久，淳墨岚显出些疲惫，说话的声音渐渐不如之前明亮。
　　脑子灵的白小宝看出不对劲，上前道：“我看淳哥累了，不如让他先回舱里休息下再说。”
　　众人连连称是，便拥着淳墨岚朝客舱走。
　　从始自终，阿月没有动过脚步，此时淳墨岚要走，他也没有让路的意思，却是在那医学生走过身侧时，突然只手擒住他右手手腕，将他一只手横放于眼前。
　　这一举动让龙三等人颇感意外，只见淳墨岚的一只右手握成拳，整个手背早已被血水染红了。
　　因为阿月，努力积存在掌心的血水开始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甲板上飞溅出血花。
　　淳墨岚心头一动，侧目愕然地看着那长发青年。
　　他想收回手，但为时已晚。阿月抢先一步，掰开了他的手指。
　　待看清那只血手时，众人一片哑然……
　　因为，淳墨岚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他失去了一整根小指。
　　血，从指根的切口不断渗出。
　　阿月剑眉深蹙，凝目看那男人，欲言又止。
　　淳墨岚抽回手去，反倒安慰众人道：“没事，血流得多了一点而已，死不了……”

　　“思远号”船顶两根粗大的烟囱重新冒起黑烟，在夜色的保护下，悄悄驶离了汉口码头。
　　二层甲板上只剩下阿月一人。
　　这位在青帮中有名的枪手沉默地立在船尾，远望陆地上爆炸后的火光。
　　火光渐渐微小，可阿月心头的迷团却越来越大。
　　他曾认为那位喝过洋墨水的医学生不过是一个绣花枕头，就是靠脸博取叶君晗芳心的小白脸。
　　金钱豹劫船，日租界“骗”药，可当淳墨岚一次又一次化险为夷，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后，阿月渐渐看到这个男人背后的冷静沉着和勇气，看到足以颠覆对这个男人所有认知的真实。
　　这让阿月感到迷惑，甚至让他感到一丝危险。
　　可这危险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阿月心里还没找到确切的答案，也许是……担心欠了他人情……
　　阿月如是想过，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现在船上人尽皆知，淳墨岚为了给自己找药被日本人砍了一根手指，这人情，算是切切实实地欠下了吧……
　　叶小姐……阿月脑海中浮现起那位可爱女孩的倩影，唇角微弧，下一秒又凝重，不自觉地又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