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余》余仅仅

2、好孩子

　　刚刚开学第一周的时间，我就被叫到了老师办公室。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以家长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学生时期，我可是各大教师教导主任乃至校长办公室里的常客，能吊儿郎当的在各科老师办公室里进进出出，能在其他学生诧异的目光中引以为荣。

　　现在，换了个更名正言顺的身份，我反倒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紧张。

　　看来顾海这小子，不光是长得跟我越来越像，连这被请家长的效率，都跟我如出一辙。

　　只不过，区别是他被请家长还有我能出面，而我所谓的家长，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无论是我未曾谋面的父母，还是我选择隐瞒的爷爷。

　　被问话也好，被罚也好，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任何老师我家的地址。

　　当然老师一开始也不知道，他为了拿下我这个“刺头”，的确费了一番功夫。

　　“梁先生，真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方老师故意道。

　　自知是顾海那小子理亏，我毕恭毕敬道：“方老师好。”

　　似是被我严肃认真的模样唬到了，方老师怔了一下，语气也颇为无奈的严肃了起来：“今天顾海和别人打架了，才一年级的孩子，而且你说这才刚刚开学，就和同学闹了这么大矛盾。”

　　作为一个从懂事起就抡着木棍走街串巷的人，我心虚的没接话。

　　方老师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并不是想要责怪他什么，只是我觉得顾海这孩子看起来不像是无理取闹，希望梁先生回家能多开导开导孩子。我问了他们很多次，他们两个都不肯说是为什么。”

　　我点了点头，她说的没有错，以我对小海的了解，虽然他沉默寡言，但是做事向来有理有条，像是个小大人一样。

　　她似乎是怕我不分青红皂白责怪小海，见我点头，也松了口气。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能够在她的身上看到老师的影子。

　　明明两个人，一点都不像。

　　老师沉稳，她开朗，老师向来不苟言笑，脸上连多余的表情都很少有，她却总是笑呵呵的，看起来就很有亲和力。

　　但是她的一举一动，却总是会让我想到老师。

　　“梁先生……”原本已经准备离开的我被她在身后叫住了。

　　我停住了脚步，转身定定的看着方老师，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她有些犹豫，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道：“我觉得顾海是个好孩子，如果事出有因，可以告诉我，有问题我希望……”

　　好孩子……

　　好孩子……

　　“你们老师，是会觉得每一个孩子都是好孩子么？”

　　面对我突如其来的打断，方老师尚在口中的一串话语都被噎了回去。

　　“什么？”方老师显然没有理解我话中的意思。

　　我道谢：“没事，您不用回答了，真的谢谢方老师。”

　　其实回答不回答，也并不重要，无论答案是不是我想要的，回答的人也始终不是我想要的。

　　梁双是个好孩子……

　　记忆又渐渐翻涌了上来。

　　一个声音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在我的脑海中。

　　上下，里外。

　　其实那天的下午和平常并没有什么区别，我照旧去老师办公室每日例行半日游。

　　那条路我已经走过一年零一个月，却在那一天踏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在我走到老师办公室后窗的时候，很巧的，我听到了老师在对某个人说——

　　——其实，梁双是个好孩子。

　　我不知道老师在对谁讲那句话，也不知道那一天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只知道，那是我第一次认真的看老师的样子，细框眼镜，干净利落的短发，永远的白衬衫，黑色休闲长裤，手指夹着一直都老式的钢笔，裤子上落着粉笔灰，侧着头看，像是一直在思考什么。

　　我从未认真的观察过什么人，在此之前的他人对于我来说，就像是世间的过客，无需留意。

　　在那之后，却是一遍一遍在脑海中回忆这个人的样子，一遍一遍的回忆他与我说过的话。

　　我自他的眼神中寻找我的影子，从他的话语中发现我的特殊。

　　可能只是在上课时候，落在我身上瞬息而过的一个眼神，都让我思索良久。

　　甚至我开始去比对那些细枝末节，微不足道的东西。

　　我的英语试卷的数字总是比别人拉长那么一点，好像是多个顿号。

　　是不是说明，他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要比他人多那么一些。

　　我就像是踏入了一个迷宫，不停的寻找他喜欢我这一个出口，却逐渐在里面迷了路。

　　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煽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这被称之为蝴蝶效应，而我的蝴蝶效应，是从一句话开始的。

　　那只蝴蝶啊在我的胃里煽动了一下翅膀，而后我的人生惊涛骇浪，平静如斯。

　　它打开了我的潘多拉魔盒，我可以痛苦，可以难过，我的人生可以变得孤独而艰难，但是我知道希望一直埋在最最里面，未曾消失。

　　晚上的时候，我开车把小海和小烟接回了家。

　　路上两个孩子都没有说话，安静的坐在车的后座，小海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小烟总是不时的偷瞄我几下，观察我的反应。

　　我故意装作完全忽视掉了他们两个人，目不斜视得开车。

　　回到家里，我靠坐在了沙发上，等两个孩子慢吞吞地整理好了，才平静道：“来吧，小屁孩，跟我解释一下。”

　　我从来不否认打架对于一个男孩一生的作用，最原始的愤怒方式是一种成长，他终于有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和事，也终于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他逐渐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打架是最直接却也是最没用的解决方式。

　　顾海依旧沉默，好像这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真是倔强固执到有几分可爱。

　　时间就这样在一言不发中流逝，我和他之间也就这样安静的对峙。

　　时间越久，我反倒越是有些惊诧于小鬼倒也真的算是沉得住气。

　　“梁叔，你别怪哥哥，那个人他嘲笑说我们没爹没妈。”小烟似是终于忍不住了，开口维护道。

　　我看着小海，在求证这句话的正确性，小海默认了小烟的话。

　　原来是这样，排斥异类，这似乎是人类的天性，在孩童时期会表现得更加明显和直接，同样原因的歧视，我也经历过。

　　我问道：“他是怎么知道你们两个父母去世的？”

　　小烟回答：“他爸爸是学校的校长。”

　　我点了点头，并不意外。

　　“这件事起因并不是你的错，只是你的处理方式是错的，这样的处理方式会令原本占据优势的你因为鲁莽而变得处于劣势，接下来的事我会处理，但是这样的错误，我希望你下次不会犯，我希望你会能够用更成熟稳重的方式来解决这些问题。”我顿了一下，继续道：“小海，你是老师的孩子，我知道你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梁叔以前也犯过类似的错，你知道你的父亲曾经对我说过什么吗？”

　　小海突然抬头看向我，眼睛亮晶晶的。

　　“你若与常人不同，他们便会排斥你，指责你，但是，不平常不代表不正常。”在我的英语考卷上，有着老师这样的批注。

　　好吧，当时在每一个学生的考卷上都有着同样的话，因为当年英语考试的一篇阅读理解似乎是这个主题。

　　但是我就是不要脸的觉得，这句话是单独对我说的。

　　我偷偷的把那个试卷，保存了下来，没有像别的同学一样在家长签名之后上交。

　　反正也没有人会去管我是不是交了卷子，现在那个试卷还依然放在我的日记里，被我细心地贴上了一层胶带，那是年少的我唯一想到的保存方法。

　　早些年，我也曾抱怨过生命的不公。凭什么别的孩子都父母健在，家庭美满。而我无父无母，只有爷爷，虽然爷爷对我很好，但是每次在爷爷面前提起父母的时候都只会遭到训斥。

　　后来当我长大成人之后，每每觉得委屈，我都会把那份卷子拿出来看。

　　当我独自一个人久了，被生活里的那些困难逐渐折磨到坚强，我发现其实没有后盾，就是最好的后盾，你的人生只有你自己，所以你会留下无数的后路，来避免前方的万丈深渊。

　　也会孤注一掷，因为你再无可失。

　　心里只需留着那一盏明灯，为想要归家的你，开着一扇永远不会关闭的门。

　　如果你什么都和别人一样，那你的人生该多么的无趣和平凡。

　　屋外的门铃突然响起，我起身开门，接过外卖员手中的饭菜：“好了，吃饭了，我叫了外卖，小海，为了惩罚你，今天吃小烟最爱吃的水煮鱼。”

　　小烟听到有水煮鱼，立刻没心没肺的蹦了起来，第一时间坐到饭桌前。

　　小海似乎还是有些歉疚，垂着头不敢看，也不往桌前面走。

　　我轻轻揉了揉小海的头顶，好笑道：“不要带着坏心情吃饭，这样对饭不公平啊，我的小男子汉。”

　　小海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我，似乎无声在用目光承诺着着什么。

　　仅仅是透过那双眼睛，我好像又再次看到了老师，我的小男子汉，真的希望你以后一定一定要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