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夜行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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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杨清的呼吸很轻，但并不平稳，想来也没睡。
第一晚总是最难熬的。
秦遂躺在床榻上看自己举起的右手，它的边缘正越来越模糊。
在手的轮廓彻底被黑暗吞没的同时，打更人的更声响起。
亥时，人定。
真正的夜晚降临了。
绝对的黑暗模糊了时间的概念，不知过了多久，秦遂从浅眠中惊醒。
“沙沙沙沙，嚓嚓嚓嚓。”
在人视觉被剥夺的情况下，其他感官会更加敏锐。
秦遂清晰地听见这声音由远及近——有什么东西不紧不慢地、在接近木屋。
是野兽吗？
还是人？
“呼……呼……”
隔壁床的杨清似乎已经睡熟了，呼吸轻且平稳。
“沙沙嚓嚓，沙沙嚓嚓。”
更近了。
就像蜘蛛的触肢伸到了放大镜下，终于纤毫毕现。
不是一只或几只，而是一群——一群在与地面或者彼此之间的接触中，发出纸摩擦动静的东西。
百纸夜行。
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个词儿。
秦遂摸了摸鼻子，克制了下想凑到竖框窗边上点根蜡烛一探究竟的好奇。倒不是怕外面的纸人，主要怕给队友吓出个好歹来。
但就好比瞌睡了有人送枕头，隐隐约约的，余光里竟然出现了光源。
秦遂无声无息地坐起身，退到了床尾阴影处，那是一个勉强能看见半扇窗户，却不会被窗户外东西发现的死角。
随着光源的接近，窗格之间的画面逐渐鲜亮。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纸手。
手扎得很粗糙，靠近手腕处还有一块脏污似的黑墨，但凭借纸上歪歪扭扭的皱纹，还是能看出这双手属于老人。
这双纸手正提着那盏带来光源的纸灯笼——绿色的磷火在里面不安地跳动，于是后方的景象也跟着忽明忽暗起来。
但对于秦遂这种目力极佳的人来说，这点光亮已经足够他看清了。
和之前猜测的一样。
很多人，准确来说是很多纸人。
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形态各异的纸人摩肩接踵，随着灯笼的指引向前行进。
它们走得并不算快，但半扇窗户的视角实在有限，秦遂看不见大部分成年纸人的面孔，只勉强分辨出了几个儿童纸人。
正如民间所谓的“红男绿女”，男孩纸人和女孩纸人的衣着颜色不同；但它们无一例外的、共用着一张面无表情的呆滞五官。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那一颗颗黑墨绘就的瞳孔——一丝留白也无，死气沉沉地占据着大半双眼睛。
秦遂内心毫无波澜地观察着。
这些纸人小孩似乎保留了些孩童的好奇心，不时扭动一下脖子换个方向盯着看。但它们似乎无法眨眼，只能机械地转动瞳孔——这种转动纯粹是平面意义上的，仅仅是拖着眼珠子在眼眶里滑动一圈。
“嚓嚓沙沙，嚓嚓沙沙。”
随着光源越来越远，臃肿的纸人队伍逐渐看不清了，只能偶尔听见有纸擦在墙壁上。
彻底回归黑暗前，秦遂看见一双小纸手抓上了竖框窗的栏杆，然后又被几双大手很快拽走了——但那执着望向室内的视线还是强烈到难以忽略。
秦遂：……
活脱脱就是小朋友在商场看到感兴趣的东西，却被爸妈无情拽走的标准场面。
确认纸声远去，秦遂才无声无息地返回了被窝。
纸人的目标应该不是玩家。
那如此大规模的出动是为了什么？那盏灯笼究竟要将它们引向何方？纸人与梦尊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秦遂甩甩头，将思绪按下暂停键。
比起外界这些粗制滥造，且没什么实质性威胁的谜题，他对自己身上的谜题更感兴趣。
天塌下来有老玩家顶着。
他就这么没心没肺的想着，带着自己选中的问题睡着了。
他喜欢这种带着问题入睡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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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不少睡眠质量堪忧的21世纪人类相比，秦遂的好睡眠体现在两方面——一是沾床就睡且睡觉很沉，很难被吵醒；二是很少做梦和起夜。
意外的是，秦遂今天并没有一觉睡到天明。
或许是床板太硬，又或许窗外的鸟鸣太吵。总之他睁眼的时候，天光才蒙蒙亮。
不过秦遂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见没有其他人醒着，就溜溜哒哒出门了。
虽然闲庭信步如逛自家后院，但秦遂还是很理智地、没有选择相信自己脆弱的方向感——他只打算在半径50米内转悠一圈。
根据副本剩余时间反推，现在差不多刚过六点。
秦遂有些纳罕地抬眼，明明是日出时分，这天怎么给他种傍晚的感觉？
正想着，眼里猝不及防撞进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
这树看起来相当有年头，根系虬结、干径粗朴间，透出一股苍劲古拙的生命力。
秦遂不由伸手抚上树皮。
干燥粗糙的触感从他的掌心传来，毋庸置疑是真实的。
然而这里一切又是虚假的。
人类的思维键，究竟被人工智能解读到了何种地步？
“AIW……”秦遂喃喃道，“还真是不得了的人工智能。”
他闭上眼，轻轻倚靠在树上。
杨清说他神秘——他当然神秘。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进入游戏以来，他始终处于隔岸观火的旁观者角色。
因为茫然。
他就像站在上帝视角——拥有着人类制造的强健机体，储备着应对副本的知识能力，洞察着运行模式的原理真相。
可上帝看不见自己。
“我究竟是什么呢？”
虚假的姓名，人造的身躯，空白的记忆。
“我究竟要去哪儿呢？”
查明特行处“潜海”计划的其他目标，亦或寻找人工智能特别优待自己的理由。
没有人回答他。
秦遂睁开眼，光线从树叶的缝隙中穿行而下，泼泼洒洒落入他的眼睛。
太阳已经升起了——虽然深沉如黄昏。
在仰起头的一刹那，秦遂整个人奇异地僵住了。
从这个角度，刚好能透过茂密的枝叶，看见被光线晕染成半金的、半高不高的树梢。
在哪里？他在哪里见过这个画面？
无可抗拒的即视感让秦遂剧烈眩晕起来，恍惚间，树梢上似乎坐上了一个半大的少年。
秦遂情不自禁地想凑近，可瞳孔偏偏像失灵的镜头对不上焦。
他只能任由少年模糊在光晕里，抱着膝坐在树上一动不动。
——他在哭。
秦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这个念头就像凭空出现在脑子里。
但他很笃定。
下一秒，他看见一个更矮小的背影走了过去。
背影颇有兴味地旁观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开口了。
不是问话，不是打招呼，而是唱着一段被拖长节奏的歌：“我梦到一个孩子/在路边的树上哭泣……”
——我故意改了歌词想逗逗他。
又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念头，秦遂皱眉，可还没来得及思考这诡异的亲历感，就被眼前的画面转移走了注意力。
“树上哭泣的孩子”听见声音，有些懵地从臂弯里抬起脸，看向了树下的声源处。
背影轻轻笑出了声。
于是少年立即反应过来自己被嘲笑了。
可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连表情都没变，只是收回目光转过脸，敏捷地从树梢另一侧一跃而下。
背影忽然顿住了。
秦遂也顿住了。
失灵的瞳孔终于重新聚上了焦，秦遂眼前的世界一寸寸放大——被惊动的风吹起少年的头发，夕阳顺势染亮那乌黑的发梢，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因落日拥吻而闪闪发光的飞鸟。
仅一愣神的功夫，少年就飞快地跑远了。
与此同时，一滴晶莹剔透的水落在了草地上——那是一颗眼泪。
秦遂的心脏狠狠一抽。
那背影依旧愣在原地。
秦遂却已顾不上他，越过背影拔腿往少年离开的方向追。
可没跑几步，场景就一阵变化，他又回到了树下。
本应跑远的少年和刚才呆愣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坐在了一起，两颗脑袋挨得很近，看起来已经成为了朋友。
“原来你名字是这个字！”背影查着终端晃着腿，看起来心情好极了，“昱，明日也。从日，立声。”
背影说着说着就凑过去，捧起了少年的脸：“很适合你呀。你也是光辉的、灿烂的，明亮而闪闪发光的。”
你也是……光辉的……灿烂……明亮而闪闪发……的……
头脑里人影倾斜图像乱撞，像有千针万针在刺。稚嫩雀跃的声音抵不过疯狂震荡的神经，被扭曲成衰弱到极点的呓语。
秦遂摇晃着想稳住身形，但很快失败了。
他重重栽倒在草地上，连偏一下头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在隐约余光里看见少年和背影一前一后走远。
“不许说了！”
“你脸好红哦？干嘛突然要走？”
“……”
“你是害羞了吗？”
“没有！”
长风悠悠荡荡，将少年们的稚语欢声一道吹远，很快听不清了。
四周就这样安静下来，秦遂终于听清了自己狼狈急促的喘息。而直到那剧烈的、几乎要撕裂大脑的疼痛平息下来，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正用力抵在心脏上方。
这颗心脏明明正健康、有力地搏动着，却好像曾被刀剜去过一块，空落落地冷。
而他后知后觉，刚刚才体会到痛楚。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夜行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