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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大婚 ...

  •   初六,从朝阳门起到各宫各殿皆挂着红绸锦带,通往东宫各个甬道上时常可见笑盈盈的宫婢捧着鲜花蔬果、金银器皿,鱼贯进入东宫。
      东宫,金线所绣龙凤呈祥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贴着金箔喜字的朱漆大门向两边敞开着,其内白玉地面上铺洒了数不尽的花瓣。东宫的宫婢们身着彩衣,发间斜插绒花;内监们一色的青衣,个个以红绸束腰,他们从宫门外一直立到了寝殿。
      朱漆大门前,火红的地毯上,太子元辰头戴赤珠金冠,身着墨色用金丝绣着团龙的婚袍。此时,他复杂的目光越过翻滚的红潮绿浪凝视太极宫方向,神色凝重而落寞。然而并无人觉得不妥,只因他这通身的打扮,清冷的气质,让所见之人更觉其贵不可及。
      其时他们并不知立在此处他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是的,他的灵魂早已出窍游荡在蘅芜苑的上空。他仿佛看见雪儿梨花带雨的小脸,也仿佛听到她声声控诉……可那都不是如今的她。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此刻真的遇见,恐怕她只会倔强地撇过脸去。
      南岳归来,元辰被禁足东宫,直到此时,他没有得到关于雪儿的半点消息。他真后悔那一日没有先闯进蘅芜苑去瞧瞧她。悲凉与自责骤然而生,从他的躯体内渗出,萦绕周身凝聚成一种拒人千里的咄咄气势。
      他身后,礼部官员与东宫的掌事们小声交谈的同时仍不忘关注红毯的另一头……他们汗津津的脸上泛着油光,泛着喜悦,泛着焦急。众人明明知道新人是踩着吉时而至,却还不由自主地张望着。
      “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的香辇此时应该已过朝阳门。”东宫掌事内监悄声朝元辰说道。
      元辰淡淡地点了点头,冷峻的脸上依旧不见喜色,鲜花,吉乐仿佛与他无关,他英眉紧蹙,凤眸之中隐隐含痛。若非这喜庆的氛围,单从他的表情上判断,很难看出今日是他大婚。
      南岳归来那晚,聂王君告诉他已册封大学士徐邈长女为太子正妃。
      大学士的长女,他在凤梧宫的宴会上见过,是位温宛端庄的姑娘。可那又怎样?他喜欢的是小苏呀!他求过紫霜王后,紫霜王后劝慰不下他噙着泪离开的东宫;他又上书他的父君聂王君,换来的却是更加严厉斥责。
      他想过一切能想得法子,甚至绝食,可等来的不是聂王君回心转意,而是大婚的消息。他顾不得许多,闯出东宫,他要去面君。走进太极宫的那一刹那,他好不容易才按捺下直入蘅芜苑的冲动。
      终于,元辰闯过重重禁卫进入紫宸殿,见到了聂王君,可看见聂王君第一眼,他犹豫了。
      聂王君似乎刚出浴,一头花白的头发散落身后,内袍松垮垮地穿在削瘦的身子上,前襟未系未掩,坦露出大片的胸膛。他裸露的胸膛是那样得干瘪,仿佛稍稍一吸气,那胸口便会立刻塌陷。
      元辰走近时,聂王君攥着锦帕捂在唇边,他咳得厉害,以至于削瘦的双肩不停的颤抖着。他看到元辰,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了然地点了点头。
      “坐吧。”他说着收了帕子。
      元辰眼尖,瞧见帕子上一抹刺目的猩红。抬眸看向榻上之人,就这一眼,让汗流浃背的元辰打了个寒战。眼前的聂王君面容憔悴,形如枯槁。若不是他身着明黄色绣着金龙的内袍,他都不敢相信,这是他的父君。
      在元辰心中,聂王君强大得如同天神一样地存在着。元辰崇拜他,也敬畏他,而眼前的聂王君就如一位迟暮的老人,干瘦的腰背好似是被抽走了主心骨,懒散而萎靡,可他还不足五十岁,为何这般苍老?!
      元辰心中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是因聂王君,也是因他自己,也就是那一刻,他知道他与她再无可能。
      元辰撇过脸去,眼角的余光瞥见墙角一尊青花瓷大缸,这种缸在宫里通常用于盛放冰块,置于各宫消暑纳凉,想来此缸亦是。数块大小各异的冰块浮在水面上正一点一点儿消融,大概用不了多久便会与缸内的冰水融为一体。他本能地环顾殿内,寝殿内除此处并不见其他地方有青花瓷大缸。
      夏夜虽还不到燥热难耐,却也稍动即热,父君难道不觉得热?他咽下心中的疑惑,试探道:“父君,缸内已无多少冰,我让尹大监着人再添些来。”
      “本君并不觉热,就不用折腾了。”聂王君沙哑的声音又响起,“辰儿此时来……有事?”
      元辰记得幼时,聂王君每每去凤梧宫,总会将他高举过头顶问,辰儿,可怕?
      若他答“不怕”,聂王君便会爽朗大笑。想到此处元辰不由地看向聂王君——自打他进太学之后鲜少见到聂王君展颜欢笑。
      “父君可是身子不适?”
      元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可聂王君实实在在的就在他眼前,他又不得不信。
      “无碍,”聂王君摆了摆手,“暑天将至有些烦燥,无碍的……莫要与你母后说起。”
      聂王君说着掩上衣襟,元辰见了往前凑了凑,屈起手指先勾起一边的襟带,又屈起手指勾起另一边的襟带,再将两根襟带交叉叠放系成活结。聂王君见他动作笨拙又不自然,既没有催促,也没有唤其他人来侍奉,而是十分配合得侧着身子。
      “本君想起你幼时踮着脚尖为本君斟茶时的模样,那时你是两岁还是三岁,动作也是这般生涩……”
      元辰想到儿时,元慎时常在聂王君怀中撒娇,就连元贞偶尔也被聂王君抱在怀里逗趣,只有他每次见聂王君不是在汇报课业,就是被抽检课业。
      “儿臣打小便不如其他兄弟机敏……”
      闻言,聂王君挑眉道:“本君是要说你打小便懂事得让人心疼。”
      “父君。”元辰抬眸望向聂王君。
      “可你是储君,本君只能狠下心教导你,如今你文韬武略虽非样样为众兄弟之首,可治国之策,为君之道,他们望尘莫及。”顿了顿,聂王君冷哼声,“哪些跳梁小丑,本君会一一了结了,往后南境有小苏,北境有元贞,朝中世家皆选有仕女入东宫为妃为嫔,有他们助益,将来你只需努力打造大齐盛世便好。”
      元辰知道聂王君所言是对大齐最好的安排,而他从出生起便注定要肩负这些,可他不愿小苏背负这些本不该属于她的责任,张了张嘴,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本君从未后悔对你的严苛,却常常自责有愧与你母后……本君许她仗剑江湖,许她回归山野,到如今一样也没有兑现……你母后本是一心出宫的,结果在宫墙内一住就是半生……余生恐也要在此喽。”
      “父君对母后之情,元辰看在眼中,母后……她必然也是明白父君的不得已。”
      “不得已……”聂王君苦笑,“我这一生有太多的不得已……你母后她明白的,若不然也不会留在这深宫之中。”他的话风陡然一转,目光中透着威严,“辰儿,那你可明白父君的不得已?”
      元辰没想到聂王君变脸如此之快,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非他犹豫,而是他本能的产生一种抗拒心里。小苏毕竟是他守护多年,并想守护一生的人,他如何能放下?!
      “本君无心天下,然临危受命,不得已做了这天下之主;一个庶出的长子,自幼养在外,无兵无势,不得已娶了孟氏;本君一面得仰仗孟氏的势力,一面又得防着孟氏独大……”话尚未说完,聂王君捂唇又是一阵疾咳。
      “父君,儿臣去传李司正。”元辰急道。
      “药……”聂王君指了指案头瓷盅,一张脸憋得黑紫。
      元辰慌忙揭开盅盖,盅内黑褐色的汤药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味,他忍住不适将药送至聂王君手中。
      聂王君仿佛不闻一口饮尽,拣了颗梅子干送入口中,尔后歪靠在大迎枕上合上了眼。
      “父君,儿臣着人去传李司正?”元辰温声又问。
      “汤药……是他新开的方子。”
      聂王君话里的意思元辰是懂的,他见聂王君恢复些许精神气,便点头称是。
      须臾,聂王君睁开眼睛,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道:“当年父君唯恐孟氏容不下你与你母后,因而对他们多有迁就,不然哪有孟氏独大的机会……”
      “是母后与儿臣拖累父君。”话说出口,元辰心中一阵刺痛。
      “这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怪本君,”聂王君长叹一声,“你母后是纯善之人,即便身处暗潮汹涌的后宫,即便孟氏处处挑衅,她依旧保持初心……就凭这一点,她就不适合做后宫之主,可她是本君的结发之妻,年少时便倾心的女子,本君不可能弃她不顾,哪怕是孟氏一族的压力!”
      说话间,聂王君垂首望向自己骨头架子似的身体,目光中透着浓浓的恨意。
      “而本君这身子,便是代价。”
      “孟氏对父君作了什么?”
      元辰暗暗吸了口,他从不以为孟贵妃是良善之辈,亦知她心中的执念,却不知她如此歹毒。
      聂王君好似没有听到元辰的话,继续道:“若本君不在了,你母子二人如何是孟氏的对手?可她与她身后之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本君不仅扛过噬心椎骨之痛,还灭了孟氏父子……”
      直至元辰离开前,聂王君也没有告诉元辰,孟氏究竟对他作什么。到此刻,元辰想到那一日,恨不得立刻宰了孟贵妃。可聂王君说,他要让她亲眼看着孟氏覆灭而又无能为力,他要让她看着她所有希望破灭而生不如死……

      阵阵礼炮声打断了元辰的思绪,他的目光扫过身旁的礼官,他们固然神色端重,依旧掩不住眼底的喜色。过了今日,他们提着的心大概就可以放下了。元辰暗嘲,也不知他们眼中的喜色可有两分是真情实意的对储君大婚的祝福。
      祝福?
      一场权利的交易,还需要祝福?元辰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王宫就如牢笼,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暗无天日深泽里。王宫里的人就生活在深泽之中,仰望那一方遥不可触的阳光。这里,只会给雪儿带来伤害。他不能禁锢她的自由,让她陪他在这个充满暗礁地方苟延残喘,他不能让她成为第二个母后!
      尽管他穿了一层又一层的喜服,尽管是六月的天,他仍旧感觉不到身体的温度。苍白的手藏于宽大袖中,不停地颤抖着。欢快祥和的乐曲萦绕着东宫,萦绕在元辰周围,他只感到无边的悲凉。
      申时,十六名礼官骑在一色的骏马之上,率领着逶迤而来的火红的队伍。队伍正中,一驾七宝香辇红纱浮动,隐约可见身着凤冠霞帔的女子端坐其间。
      元辰不愿直视,逃避似的合上眼帘,然而,责任迫使他不能如此任性。再睁开时,凤眸之中不见悲伤……

      没有了白日的喧嚣,东宫各殿沐浴在如水的月光中显得格外神秘,尤其是数十根巍然耸立白玉柱,白玉柱上嵌有金色的盘龙图案,就如活物似的蠢蠢欲动,沿着柱子向上盘绕,仿佛随时都会冲破禁锢仰天长啸。
      这数十根柱子尽头便是元辰寝殿。
      寝殿内已然装饰一新,温润细腻的白玉地面上铺的是来自西域的地毯;临墙的案几上,纯金打造的烛台上烛火如豆,香炉里燃烧着香木散发着芬芳的气息,各色寓意美好的果子摆满桌案,各种精美的礼器,金银饰品更是数不胜数。
      临墙一面堆漆描金透雕龙凤卧榻,其上挂着薄若蝉翼的绡金帐幔,绡金帐下一双玉人端坐。
      女官奉上斟满酒水的金樽,笑微微道:“请殿下与娘娘共饮合卺酒。”
      元辰木然接过金樽,尔后一动地坐着。
      “请殿下与娘娘共饮合卺酒。”
      女官喜庆声音提醒了元辰,他微微颔首表示知晓,尔后握着金樽的手环过新人的手腕,尽管元辰小心翼翼的,手还是不经意触碰上她的手腕,她羞红了脸,半垂着眼帘不敢看他。而他犹如不知,自顾自地饮尽金樽里的酒。
      见两人饮下合卺酒,女官收了金樽告了退,元辰长舒了口气,原本笔直的身子随即垮了下去。
      见元辰如此,太子妃徐氏亦暗暗舒了口气,严苛的家教,以及如今的身份让她不敢松懈半点,尽管头上的凤冠压得她快要喘不上气来。可就在方才,她瞥见元辰侷促的样子,心里没由来的一暖。往日见他,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姿态,即便是梦中,他亦是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而眼前的他让她觉得真实。
      龙凤烛欢腾地跳跃着,映上一双含羞带怯的眉眼,落入元辰眼中,只觉心底泛起一浪浪的酸涩。
      他挥了挥手,东宫的掌事、内监、宫婢随即行了礼,相跟着退出殿外。随着他们的离开, 一层一层纱帘缓缓放下,直至执纱宫婢退出,朱色的殿门轻掩。
      嘈杂的寝殿,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那一双玉人,端坐喜榻之上,各怀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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