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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   返程的路走得比来时轻快太多。
      与父老乡亲告别时,阿福肩上压了一摞又一摞的东西,妹妹扑来抱着他的腰不肯松,娘直往他怀里塞过年酿好的腊肉。
      阿福还是走了。
      在这个柳叶抽出第一叶嫩芽的晚冬,阿福又回到了那将他断腿要命的魏府。
      阿福下轿子时望着门头上宏伟的魏字,像一道符一般镇在他的心间。
      回过头来,见主子站在彼时,从轿子上拿下许多他的零碎物件儿来挂在胳膊上,主子近来话越发稀少,那一双薄情寡义的眸子望着他时,塞着一层令人嘲弄的沉寂和哀伤。
      主子眼下的肉芽拱起来,露出一个阿福常见的笑。
      “看什么看,阿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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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府后的日子好生无趣,阿福还是围着主子和书本转,唯二不同的是,被唤作清风的小哥也一同回了府,整日神出鬼没,经常躲在各种角落里,吓得阿福不轻,还有便是主子为他腾了一间嬷嬷住过的下人房,很小,只有一扇小窗,在他某一日傍晚回去时,刘管家一路带他过去,这才发觉床单被褥衣物都被丢进了屋里,阿福不高兴得厉害,深夜又将家伙式儿搬回奴才排房,但第二日总被偷摸放回小屋内,阿福拗不过,便想到拉小六一起来住。
      小六一开始死都不乐意来,生怕被人发现也被打断腿,后来一日和阿福玩闹得晚了,便真和阿福爬了一个被窝,第二日魏莫来接阿福,见如此景象,将没睡醒的阿福拖出被窝教训,又气哼哼道要克扣阿福月禄,还要阿福不准吃晚饭,小六吓得半死,以为自己致害了阿福,跪在角落不敢动,谁知阿福穿好鞋子和主子出去时,主子却又改口说自己是说笑,不许阿福记着。
      小六刚松口气,一抬头,却见主子阴冷地瞪着他,小六欲哭无泪,生怕哪一日深夜自己会被投进井里去,自此再也不敢来阿福房里玩了。
      那时节离书院开学还要半月有余,阿福除了看书养膘外无事可做,主子总叫小厨房端来许许多多的吃食,在阿福读书缝隙间给他投喂。
      这一日端来的是一碗酒酿圆子,备了两碗,一碗在屋内的小火炉上烤,一碗塞在阿福怀里,阿福看见碗里飘着枸杞和圆子,满以为是儿时吃过的汤圆,舀一勺进口中,砸吧了味道,便觉得好生疑惑,却也不开口,只直勾勾望着一侧写字的魏莫。
      “瞪着眼睛做什么?”
      “主子,是酒糟。”
      阿福没吃过酒酿圆子,但他闻过娘酿米酒时的酒糟,甜丝丝地,带着特有的叫人晕头转向的发酵味儿。
      魏莫听完便笑了,开口嘲弄阿福:“怎么,堂堂男子汉不敢吃酒?”
      阿福最不喜欢魏莫讲他没有气节。
      阿福有些恼,低头拿勺子戳圆子,抬头又讲:“没有不敢。”
      魏莫见阿福一脸较真地对付碗里的圆子,只觉阿福太爱较劲,历来激将法用在阿福身上都十分好使,于是他又到阿福耳边哄劝:“那多吃一些,我瞧瞧阿福酒量。“
      阿福听了觉得烦腻,想来主子又哄骗他罢了,他垂下头,听见瓷碗和瓷勺发出脆生生的磕碰声,抬起头,又见木门外有人垂首站立,阿福耳边苍白,似乎听见窗外砸起雨滴来,有人推门而入,是一身厚袄的刘管家。
      “王爷,柳小姐求见,在门外候着呢。”
      魏莫抬抬眼皮,轻扫刘管家一眼,似是责备,又绝情地搁下眼皮来,嘴角下垂,冷然道:“刘管家也好大的官威啊,书房也成谁人都能进的地方了。”
      魏莫多薄情,待柳如画的好都掐着分寸,哪一日她敢僭越一步,他都一页一页,一丝一毫地记着。
      好歹跟了魏莫这些年,刘管家哪里不知魏莫的脾性,慌张匍匐跪倒,哆哆嗦嗦大喝:“王爷,王爷饶命!柳小姐,也,也是不得已……”
      “什么不得已?”
      窗外少女的声音突然响彻书房:“王爷,妾身怀有身孕,已经三月有余!王爷……求,求您,再见妾身一面,只,一面便好!”
      书房静得厉害。
      魏莫只觉这耳音熟得很,却也不记得,曾经他听得多么亲切宠溺。
      想来,他却也有三月有余未曾见过柳如画。
      他又似是忌惮地,撇回头看阿福,阿福如今不在低头喝汤,阿福蜷缩在书桌案边,姿态似是比刘管家还低,他目光扫来,阿福稳稳当当,也并不抬头看他。
      莫名涌来一股傲然的哀伤,似是这一切都与阿福隔绝,阿福太懂事,就算他将阿福逼到极致,阿福也从不僭越一步,他规矩又听话,是他养来最蠢的奴才。
      魏莫似乎这时才迟迟品到阿福的自持和孤独,他又笑了,将碗往阿福面前推一推,安抚道:“你慢慢喝了,我出去谈话,不叨饶你读书。”
      开春时节,最爱下及时雨。
      魏莫撑伞走时,阿福也没有抬头多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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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檐滴滴答答,雨声纷纷。
      屋内一片死寂,柳如画跪在坚硬的地板上,腹中胎儿似是应景般地坠痛起来,她小心翼翼抬头望着端坐品茶的魏莫,浑身都瑟得不敢动弹。
      魏莫总是最疼她的,别说有孕时罚跪,平日里根本都是保护到指甲缝里,哪有如此粗鲁对待呢?
      好半晌,魏莫用完一杯茶,才慢吞吞道:“坐吧。”
      柳如画艰难起身,在丫鬟搀扶下坐到魏莫一侧。
      只是屁股刚贴上椅子,耳畔便传来凉薄之声,一句,便将柳如画打至万劫不复——“叫刘管家去配退妊方来罢,明日便说你,受凉小产,在屋中安心养病,日后也不必多走动了。”
      这意思,是叫她堕胎。
      柳如画的泪水先一步扑簌簌落下,她又哽咽着不顾丫鬟的阻拦跪倒在魏莫脚边,俯下身,万分绝望地恳求道:“王爷,饶他一命,饶画儿一命,王爷,求您多念及多年情分……”
      魏莫只觉得耳茧子愈发多了,想来,他当年将柳如画从醉香楼赎出来那日时,她似是也如此,一声一声,悲切地,生生地唤他。
      那时她还不叫他王爷,她面容姣好,哭得梨花带雨,眼里的傲气却怎么都磨不灭,伏在他脚边,一口一个三皇子地唤他,拉着他的腕子,求他给自己一个清白身,如今想起来,也是真切得很。
      魏莫许久才缓缓笑起来,冷意胡乱蔓延。
      “情分?我看是画儿自己将这情分一点一点碾碎的吧?”魏莫抬手勾起柳如画的下巴:“我倒未见过世间还有这般奇事,顿顿避子汤,竟还能有子在腹中?真是我的好画儿,以子要挟这等皇宫秘事也学得出神入化。”
      柳如画慌乱地摇头,泪水混进苦涩的手段便愈发虚假,她攥紧一双手,悲鸣一般地讨饶着:“王爷,妾身不是有意……只,只有一回,只那一次忘记喝……”
      “那避子汤忘记喝,阿福的小木盒也是你无意中发现?”魏莫捏着柳如画下颚的手逐渐收紧用力,直到柳如画双手攀上他的胳膊求饶。
      “那狗阿福最蠢不过了,木盒子藏在地下三尺,白日里连我都见不到,只有逃府时才肯舍得背在身上,怎的就能被你无意间找到了?”
      魏莫也并不是傻的。
      阿福的小九九,他哪里不知道。
      他知晓他想考取功名,想洗脱奴身,想早早离开他……可从不知晓,阿福原来早有新欢。
      此时偏偏一封信出现,当做呈堂证供端上来,信里字字句句都是对朱酉之的羡爱之情,将他对阿福的宠爱都泼上粪水般辱灭。
      是谁如此有心,恨不得要激起他的怒火,将阿福先杀之而后快?
      “不,不是……王爷……”
      二人僵持不下,忽而门被推开,一下人端着食盒进来,脚步有些踉跄地走来,又笨拙地噗通跪在地上——阿福微微抬起些头来,露出绯红的脸颊,眼神透着乱糟糟的迷离。
      “主子,我端汤来。“
      魏莫惊诧,蹭地站起来向阿福走来。
      “汤?我不是叫你在屋里好好念书……谁叫你端汤来?“
      阿福却自顾自地打开食盒,魏莫看过去,里面安静地躺着一碗银耳莲子羹。
      魏莫脑袋嗡地一声,便停滞了。
      雨声滴滴答答,全灌进了魏莫的身体里似的冰凉。
      他回头看向跪在地上的柳如画,这才在那莞尔美人的脸上察觉出一丝狠绝来。
      他记得了,当年正是因这一碗凉掉的银耳莲子羹——他要了阿福一条左腿。
      奴才们,都是缺乏调教的。
      要给枣,再给巴掌,迟早都会听话的。
      只拿阿福为例,其实阿福最好收拾了,给钱便愿意伺候他,做错事便打断一条腿,只许歇两天便叫他起来干活儿,敢逆反就叫他整日去挑粪,如若想逃脱便将他全家贬为奴才……就算阿福有反骨,他也总有办法叫阿福肯服从。
      可阿福,阿福太蠢了,瘸着腿也指着月亮叫他看,深夜会轻轻告诉他,自己不会走,囫囵在府上碰到了,他想轻薄阿福,可阿福哗啦啦,洒下一片为他专门买来的糖。

      不就是个,奴才吗?

      魏莫忽而又苦笑起来,他红了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伸手捞出阿福面前那碗银耳莲子羹,一扬手,将那碗连带着羹砸碎在柳如画脚边,柳如画哪里见过这阵仗,弱女子一个,不禁尖叫闪躲,扑进一侧丫鬟怀中,无措地捂住了耳朵。
      “从此以后你我情分尽断,晚些我叫刘管家替你收拾行装,明日以后别再叫我看见你。”
      魏莫一席话说得断肠,柳如画几乎是话音刚落,便翻白眼昏死到了小丫鬟怀里。
      怕是她如何也想不到魏莫真为小奴才倾了心,本想一招叫魏莫能醒悟自己的本末倒置,却不想彻底激发了野兽内心的伤疤。
      魏莫再回身,正要捉阿福回屋,却不见小奴才身影,四处找寻,这才惊见阿福趴下身子在地上以手清理他砸碎的碎瓷片——也对了,柳如画不曾见魏莫这阵仗,可阿福终日在主子的摔摔打打过活,一见主子发火,他便总是第一个扑上去清理。
      魏莫见状怒火攻心又不知所措,以为阿福还记得莲子羹一事,如今是故意给他脸色看,只好上前一把拎起阿福后领,胡乱拍掉他手中的碎片,大声质问道:“你干什么?”
      阿福懵懵抬起脸来,一张脸上的红晕却不自然,眨巴眨巴眼睛,竟然朝着魏莫囫囵打出一个酒嗝儿来。
      好么,阿福吃醉酒了。
      的确是未见过吃酒酿圆子吃醉的,魏莫气焰全消,只差给这祖宗跪下磕一个了。
      “走吧,走吧,全天下就数你最有本事了。”
      魏莫碎碎念着,拉阿福回屋去。
      雨儿滴滴答答,像阿福身上的满目疮痍般,从阿福的体内流淌,一点一滴,都砸进魏莫的心里。
      可清醒的阿福就不愿听话,吃醉酒的阿福则更难伺候,屋外雨势浩大,阿福走路颠颠倒倒,老往伞外跑,魏莫将他抱起来,阿福便对着魏莫又踢又打,而后又一口咬在魏莫肩膀上撒气,魏莫将他放下来,他跌跌撞撞走两步,鞋子和裤管都在泥水里泡着,一走路便溅得魏莫满身泥点子。
      依着阿福拖拖拉拉走了几步,怕阿福又着凉,魏莫无奈,便好声好气地哀求阿福:“我抱你好不好?阿福,有奖赏的,回去再奖你一本书,我书架上的,你随便挑。”
      阿福顿了顿脚步,回过头来,满脸的醉态,蹙眉看他,似是考量了片刻,才总算点头应了他:“嗯,也好。”
      阿福读了太多书,原本畏缩的身躯上压了书卷气,如今这般做生意似的稳重答复魏莫,颇似四五十岁的老先生般,魏莫失笑,正要伸手抱阿福,阿福却先一步抬手环他脖子,脸凑近脸,呼出一股热乎乎软糯糯的酒气来。
      雨天里,魏莫托着阿福的臀,阿福举着伞,二人好不和谐地前行,只是魏莫死性不改,本性难移,非趁阿福不备时偷吻阿福的脸颊,他如此招惹阿福,阿福哪有不恼的道理,他迟钝地回过头来瞪魏莫,抬手打魏莫后脑勺的动作却不迟移。
      “嘶。”
      魏莫吃痛,讨饶道:“好好,我错了,不闹你了。”
      又往前走了几步。
      阿福又听见主子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道:“我真错了。”
      主子的声音干巴巴的,尾音十分沉重。
      像很难过。
      令阿福觉得厌烦。
      于是阿福赌气又闹腾着要从魏莫怀里挣脱,可这回魏莫却铁了心不松开他,阿福挣扎不过,便一脱手将伞丢了示威,谁知魏莫还是不上当,他只拿外裳盖过阿福头顶,疾步在雨里穿行,阿福被强行扣在魏莫怀里,十分恼怒,可是他醉着,又感到主子怀里很是温暖,抗争了一小会儿,就还是一偏头,没出息地睡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非常闲……竟然很有连更的冲动,想看下一章的友友们快留言,看的人多我就马上出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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