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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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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楼一游后,裴表姐变得愈加洒脱外向,见谁都是笑语盈盈的,行事较平日也少了许多顾忌。以往出游,十次里有九次是李元娘相邀,近日,却多是裴府的马车来往常乐坊。
今晨朝食用毕,裴表姐又来邀李元娘赴东市买香,却在门口同顾家姑嫂撞了个正着。
因顾小夫人要同武氏在山月居议事,怕是要好些时辰,顾轻轻又是个坐不住的,便随裴李表姊妹去了棠棣阁。
李元娘看占据着壶门茶案两端的裴舒窈与顾轻轻,忽然觉得有些惊悚,原先一个是崔四日思夜想,一个求崔四不得,两人无甚交集,可现下崔明如愿以偿……她实在不想自己的棠棣阁成为两个女人无硝烟的战场,只得小心翼翼地陪着说话。
顾轻轻因头次与裴舒窈同桌而坐,心中好奇,还夹着些较劲的小心思,也不怎么开口,只是借着喝茶,不住地向对面打量。以前她只觉得崔明待李元娘与众不同,也知道裴舒窈素有“秋水美人”的名号,但却从未细细观察过。
美人云堆翠髻,叠峦流水,俱在眉眼盈盈处,弯弯柳叶眉下一双桃花眸,最是杀人,也与当初堪堪撞在心头的那双眼睛最是相似。
她忽然觉得有些沮丧。
顾六娘中意崔四郎在长安贵女圈从来都是公开的秘密,裴舒窈也觉察到顾轻轻的视线,一时有些不虞,又想着今日李元娘应是无法出门,只坐了半盏茶功夫,就同小表妹告辞了。
裴表姐走后,李元娘终于松了一口气,方开口问顾轻轻来意。
“阿嫂今日来同县主对账,我是顺路来邀你一同去珍缕阁做衣服的。”
顾家自太宗朝起便是皇商,武氏早些年与顾夫人交好,一起合伙做生意,后来顾夫人去世,顾大郎常科入选,在户部任职,顾家阿郎只得寻了顾大郎的妻子来帮衬自己照料家中商行,本是无心插柳之举,却不料柳暗花明。
儿媳与妻子肖似,在经商方面亦颇有天赋,京畿附近的商家皆知顾家自顾夫人后又出了一位善于经商之道的娘子,为了与已故的顾夫人区分,大家便称顾娘子为“顾小夫人”。
顾小夫人自接手家中生意后,也接手了顾夫人与武氏合伙的一些生意,后来除开之前在扬州合伙的米行,又用自己的嫁妆与武氏在杭州合开了饮子铺与酒坊。
算算今日也该到了对账的时候,只是顾轻轻亲自上门相邀让李元娘有些受宠若惊,“是什么样的衣服如此重要?要你亲赴珍缕阁。”
“也没什么,我这几日在家中正无聊,就想出门走一走,正巧收到定安公主马球会的帖子,便想约你一起去做一套骑装,我付帐,”顾轻轻咬了咬唇,接着说道:“毕竟,我这两年确实有许多地方做的过分了。”
李元娘闻言轻笑,“我家阿弟百日那天,我就与你说过,那些小打小闹,我从未放在心上。再者你也不曾做什么真的于我有害的事情,你真不必总想着该如何去补偿我。不过你付账,我倒是很乐意去,只是我已与人有约,定安公主的马球会我怕是去不了。”
“那也不打紧,你可以做一套坦领,你穿坦领搭着破裙要比别人穿的好看些!”顾轻轻从来都是见风就要雨,想到就要去做的性子,刚说完就拉着李元娘去了山月居,同武氏与顾小夫人交代了几句,便着人套马出门去了。
顾小夫人看着自家小姑的背影,转过头与武氏对视一眼,无奈笑道:“六娘性子跳脱,还是家中最小的妹妹,可任凭大朗如何说,我家大人仍是铁了心要她远嫁河朔。”
“母亲去时,小姑尚幼,我心中怜她,原本与大郎想着在长安为她相看一个年岁相当又非家中长子的郎君,日后到别人家去,也不用担一家宗妇的累,便多纵了些,却不想父亲——”说着心下一顿,不言长者是非,急忙止住话头,端身向武氏郑重行礼,“此事还得劳烦婶婶。”
武氏急忙放下手中的茶杯,“你这般就是与我见外了,我与你阿家多少年的情分,她留下的骨血,我自是不能袖手。你且再等些时日,我先去宫里问一问,若不得,再回赵郡为她寻一位老师来。”
顾小夫人又同武氏说了几句感激之语,就起身告辞。
李顾二人量完尺寸,选好衣料后正欲回返,却在珍缕阁不远处被人纠缠,王准等人的肆意调笑从马车外传来,“李娘子,王夫人此刻正在你家议亲,娘子何不出来见见未来夫婿?”
“哎,吴兄此言差矣,李娘子早前不久与男子同游彩楼,大醉而归,不巧被王兄碰到,若不是家中长辈钟爱五姓女,此等放‖浪‖女子,岂能进王家门!”
“小娘子游彩楼,可真是千古奇闻呐!”
……
车外的污言秽语绵绵不绝,顾轻轻听不下去,愤而起身却被人紧紧拉住,她回头恨铁不成钢,道:“李元娘,你也不是任人揉搓的白面团子,他都这般说你了,你还拉着我作甚!快快放我出去砍了这登徒子!”
“长安谁人不知,王准就是一只四处咬人的疯狗。难不成狗咬了你,你便要咬回去不成?”李元娘死死抱住顾六的腰身,转头吩咐另一侧的两个小婢女,“梨拾,快快关紧车门,雨玟,帮我拦住你家娘子!”
以一对三,顾轻轻抵不过,愤然坐下,气冲冲地道:“说什么狗不狗的,你怕他王家势大,我可不怕。”
李元娘端起桌上的茶杯,递给顾六,“且消消气,还未到卸磨之时,主人岂会有杀驴之意。此獠现下就算当街杀人,圣人定然也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再说,此犬攀咬的是我,怎能让六娘徒惹一身臊。”
眼前人端着茶杯,笑语盈盈,“卸磨杀驴”出口,就好似在说明日要去乐游原上看桃花一般轻松。
顾轻轻从未见过这般不苟言笑的李元娘,一时间倒被镇住了。
李元娘见顾轻轻接下茶杯,不再冲动,松了一口气,没来得及多想,却听见车外王准接着叫嚣,“李元娘,你那夜同游的黄衣叶郎又是南曲哪一家的兔儿郎?告与我知,待我去尝个鲜,再与你花烛夜里交流一番。”
李元娘闻言,倏地推门而出,站在车板上低喝,道:“王准,你在哪处番祠吃的胡僧药?便来我这里信口胡呲。”
车外李元娘说完,留在车内的三人才从她起身出去一气呵成的动作惊吓中回神,梨拾忙推开另一侧车窗,将脱下的耳坠扔在跪在马车不远处的车夫面前,车夫抬头见梨拾从车窗比了个“四”,趁着王准一行人注意都放在李元娘身上,起身悄然后退于人群中。
王准见李元娘出来,催马在近前几尺处停下,依旧盛气凌人,“你都与奸夫夜游了,难道我还说不得了?”
李元娘微眯着双眼看向马上的王准,一字一句地驳斥,语气满带着世家的矜傲,“王郎君口口声声说同我定亲,却不知三书六礼,你家做了哪一项,我阿耶又可有答亲书与你?”
“也是,你先祖原本不过是长安县里卖胡饼的摊贩,你阿翁因缘际会借了东风,你家才得以鸡犬升天,发迹不过三代的中山狼之徒,根基如此浅薄,还妄想与吾赵郡李氏结亲,痴人说梦!”
虽说如今不如魏晋古朝般门阀严谨,士庶有别,可世家之风犹盛,本朝首编氏族志,陇西赵郡二李并列第三,同居五姓,李家又刚好是赵郡一脉的辽东房,李元娘自是紧抓两家落差,狠戳王家痛处。
王准同其父一般,生平最恨别人在他面前提起家中过往是怎样地不堪,闻言怒而拔刀指向李元娘,“你住口!”
顾轻轻贴着车门,光听着车外对话,也知道二人现下定是剑拔弩张之势,突然间又闻唐刀出鞘,心下担忧欲推门而出,不曾想,车门竟不知何时被人从外面锁住了。
东市人声喧喧,四周围观者众,却都惧怕这一帮二世祖,无一人敢上前相帮。
李元娘见王准刀指自己,心跳霎时漏了一拍,缓过神来只作势理了理衣裙,便又再加上一句,“我今日便奉劝你一言,莫要猖狂太过,小心哪一日做了他人刀下鬼。”
王准原以为拔了刀,李元娘定会被吓住,却不料李元娘依旧出口挑衅,愤怒之下,渐起杀心。
反正他又不是没当街杀过人。
后果怎么样呢?
反正与他无甚相关,不是?
思及此,他收刀回鞘,朝李元娘阴冷一笑,便扬鞭朝拉车的马匹狠狠打下。
马儿受了惊,纵身高高跃起,车身陡然一斜致使李元娘重重跌在车板上,还未回过神来,马儿便一个劲的向前奔窜,刹那间天旋地转,她只得死死抓住身后的车门,耳边除了呼啸风声同身后王准一众肆无忌惮的笑声,就只剩下车里三个女孩隐约的惊惶。
王准这边正笑的开怀,突然被人一脚踹下了马,正欲破口大骂,突然一把唐刀横在胸前,“王准,多日不见,你腿伤可是好了?”
王准抬头见是崔明,心中忿忿却不再作声,只看向前方策马疾驰的明黄身影。
马儿速度不减,前方拐角处却突然出来一辆不知堆满了什么的货车,李陶陶有些绝望地闭上了双眼,货车车主显然也被突如其来的吓得不轻,停在当街惶然无措。
李元娘紧紧闭上眼睛,半刻后,预想中的灾难没有发生,却听到了身侧传来问候,“元娘?”
“元娘可有哪里不适?”
李元娘睁开双眼,一朵开在额间的桃花猛然撞入眼帘。
叶英见少女怯生生地看向自己,嘴唇微颤,心下担忧,正欲开口安抚,却猝不及防被扑了个满怀,“呜呜呜,我以为我又要死了!太可怕了!”
怀中的少女哭声越来越大,说话断断续续,“差一点……就撞上去了,我不想死,这样死……太难看了,比……被枪……杀还要……难看,呜呜呜。”
自八岁那年受父亲冷落后,还是首次与人接触如此之近,更何况对方还是云英未嫁的闺中少女,叶英有些手足无措,理智告诉他该将怀里这小小一团推开,手却不听话,轻拍着怀中人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脊背,加之不善辞言,只有温声重复。
“不怕。不怕。”
一遍又一遍,直至少女哭声渐止。
李元娘返家后,武氏知晓了王准一事,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待女儿睡下后,才从棠棣阁回了山月居。
回来后见丈夫正倚在榻上看书,她心烦气躁地拔下头上的发钗,“啪”地一声扔在梳化案台上,“王家实在欺人太甚!”
听到声响,李承休当是武氏赴谁家的赏花宴,中途与人生了争执,不大在意,继续翻着手中的金石集,却配合地问:“哪个王家?”
“母亲上门求亲,儿子却当街欺辱人家女儿,还能是哪个王家!”
李承休听着妻子的抱怨,觉得苗头有些许不对,便放下书本,穿了鞋下榻走到武氏身后,替妻子将剩下的发饰解下,“这其间发生了何事?”
武氏看着铜镜里的丈夫,将三月芙蓉园赏花宴上王夫人向郑国夫人若有若无的试探,与白日里上门挑明替儿子求亲李元娘,并东市里王准的所作所为悉数说出。
“王鉷虽是门荫入仕,能力却十分不错,现已擢升为监察御史,”
武氏不等丈夫说完便脱口打断,“元娘是我唯一的女儿,是我娇养了十数载的掌珠,纵王家是蓬莱宫殿,就凭他家小郎君的行事为人,我也不会应了王夫人。”
“都多少年了,你不让人把话说完的性子怎还是一点没变,”李承休无奈苦笑,将象牙梳子递给武氏,“把你惯用的桂花头油递给我……可惜此人极好钻营,面上一团和气,实则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加之此人心术不正,他家于元娘,不是个好去处。”
武氏闻言,略过丈夫后面一席话,转身挑眉问道,“你真想我改?”
“县主在上,为夫怎敢?”李承休退后两步俯首作揖,眉眼温柔。
“噗,不与你说笑了,我原先本想着元娘与四郎两小无猜,相处日久,却不成想是襄王无梦,神女也无心,又加上你早年胡乱点下的鸳谱……你现在又说那王鉷是个肚肠狭小的,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武氏无限苦恼,“时下长安城里适婚的郎君不少,却也多是仗着家中余荫的斗鸡走狗之辈,婚嫁是关乎女子一生的大事,我现下到是真盼着你那位一见如故,情同手足却从未出现的同窗快快上门。”
李承休听着妻子的话,心中可乐,便开口调笑,“以前是谁恨不得人家头胎生的是个女儿,还说什么先开花后结果……”
“我只是舍不得元娘远嫁。”
“可长安于元娘而言,却不是个好归处啊!我们当初是身不由己,现下既有可能,便莫让元娘再成了这局中人。”
现下丈夫的感慨让武氏想起了前段时间裴舒窈的一干麻烦事,心头又一阵火起,“你那个同窗,倒是还记不记得你俩一桌新丰酒后的君子之约啊!”
李承休却看着气急的妻子,只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