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春光住》东亭客

3、崔明的选择

　　赏花宴后，裴表姐称病不出，崔明总算不再死命加班，回金吾卫处照常轮值，依旧如往常一般早出晚归。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有些过于诡异了，郑国夫人与崔家嫂嫂平生无甚交情，却因在李家的一次巧遇中，相谈甚欢，两人恨不能相识在做女儿时，引为手帕交。

　　此后二人多次相邀……相邀上她李家门？什么情况？

　　要说是因为李承休不在家，小二郎百日将至，家中无长辈在旁提点……作为堂姐的郑国夫人频繁登门照顾自家妹妹，李元娘可以理解；崔李两家比邻而居，又是通家之好，崔家嫂嫂来往密集了些，李元娘也可以理解，但是两个人总是邀着一起来，这就有点超出阅读范围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于是，翌日用完晨食，李元娘便早早来到山月居，躲在武氏房内的小隔间将个中缘由模模糊糊地听了个大概。

　　原来在某一次马球会上，圣上他老人家有意无意地表达了那么一点欣赏裴表姐的意思，吓得魏侍郎回去就找理由向裴家退了亲，然后就是我们英勇倜傥的崔四小郎君先是在慈恩寺与佳人剖白心迹，后又于赏花宴中亲自向郑国夫人提亲。

　　郑国夫人本就不欲唯一的女儿进宫，只是瞌睡来了，魏家这绣花枕头却走了，心焦不已，想着若是无法，就只能将女儿远嫁，没想到这时，却有崔明上赶着又递来了一方玉枕，还递地分外情真。想起那日，郑国夫人依旧感动得几欲落泪，向崔家嫂嫂一会儿称赞，“四郎赤忱，世间少有”，一会儿又感叹，“崔家不愧千年门庭，归去你家，是我儿之幸。”

　　李元娘原想着，崔四好事将近，夙愿得偿是一桩美事，却没想到如今中间多了圣人这个随时可能引燃的炸‖弹，现在事情变得复杂了，表姐与崔四成亲恐怕不会是终结……

　　“元娘，你出来吧。”李元娘以为自己躲得挺好，却不料武氏早已知晓。她只得悻悻地从隔间里出来，执壶替武氏斟了一盏茶，殷勤道：“阿娘，您好厉害，要晓得您一早知道，我就不躲了。”

　　武氏摆了摆手，示意李元娘放下茶壶，等到李元娘千挪万挪终于来她床前的榻上坐着时，她拉过女儿的手，说：“你别怕，阿娘今日不罚你，明年六月里你就及笄了，你与四郎，舒窈又自幼‖交好，有些事也无需避讳，我自不瞒你，现在你姨母也该放心了，不用镇日提心吊胆，害怕哪一日宫里一顶小轿将你表姐抬了去。”

　　“那表姐与崔明什么时候成亲？”李元娘问道。

　　“总该越快越好，你姨母明日进宫去向娘娘说明，估摸着最迟也是今秋。我原本想着，将你与四郎凑在一块，知根知底的，总好过去别人家受罪。也怪你阿耶，外放江南时，好死不死地给你定了一方儿亲，现下也不见人家来提，你阿耶偏认死理，打定了主意，要当那抱柱的尾生。”

　　“只苦了我的元娘，明年就该及笄了，还得等着。”武氏看着自己女儿的脸，忽然有些惆怅。

　　李元娘只想着崔明与表姐的麻烦，不曾注意母亲的语气，继续问道：“那宫里的圣人要是先接表姐进了宫，怎么办？”

　　听到女儿的问题，武氏将女儿拉近了一些后，低声耳语，“你姨母说，十九公主如今不大好，恐怕是……永穆公主出降在即，再加上诸多国家大事在案台上堆着，现下圣人劳心得很，一时半会儿想不到舒窈。等这阵子过去了，舒窈已为人妇，圣人就是富有四海，也断没有强夺臣妻的道理。”

　　李元娘听到这，不禁腹诽了一句，嘿，他老李家扒灰早扒成了优秀传统，圣上他老人家连自己的儿媳都不放过，区区一个金吾卫执戟之妻，比之王妃，更是易如反掌。

　　糟糕，崔明恐怕真遇上麻烦了！

　　李元娘突然起身，将武氏吓了一跳，忙问“元娘，你这是怎么了？”

　　李元娘却不知该如何回答，“阿娘，我，我……不行，我得出去一趟。”话音刚落，便急匆匆地往门外走去。

　　武氏看着风风火火的女儿甚是头疼，却也只得高声叮嘱，“记得带人，早点回来。”

　　“晓得了！”门外传来的回答声有些大，武氏又惆怅了，这样的性子，如何能远嫁？

　　李元娘从常乐坊，出来一路火急火燎到了东市，却忽的慢下了脚步，苦恼着该如何与崔明表达，总不能说，“嗨，兄弟，你结婚也没办法，皇帝还是有很大可能要睡你喜欢的妹子？”

　　一同出来的婢女见李元娘脚步渐止，以为她是走累了，上前问道：“娘子是不是乏了，要不我们到前面茶坊歇一歇？”

　　不料听到的回答却是，“不了，我们去前面平康坊的胡姬酒肆。”

　　李元娘往前走了几步，回头见婢女呆在原地，催促道：“梨拾，快啊，跟上。”

　　到了胡姬酒肆后，李元娘嘱咐掌柜几句，便带着梨拾往二楼雅座去了。

　　落座后不久，隔壁传来隐约的谈话声，听着好像是江南道谁家娘子走失了，家里人找的急。李元娘眼下正烦，也无意去听他人秘辛，只盘算着一会崔明来了，自己该如何开口。

　　约莫申时末，崔明终于赶了过来，将梨拾倒的茶一口喝尽后，向坐在对面的李元娘开口问道，“什么事这么急，怎么不找人传个话？就自己过来了，也不怕路上遭到歹人？”

　　“我顾不了这么多，你要与裴表姐成亲了？”李元娘问道。

　　崔明“嗯”了一声算是承认，又接着道:“等你家二郎百日之后便成礼。”

　　“你，你晓不晓得……”崔明见李元娘说着双手忽然撑着桌子，上半身微向前倾，眼睛直直盯着他身后的花鸟屏风，忙示意梨拾扶住，急道：“陶陶，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头晕了？别吓我!”

　　“我没事，就是你身上甲胄花里胡哨的，闪到我眼睛了。”李元娘坐了回去，想着方才估计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便端正了语气继续道：“崔明，你要知道，你若是执意与表姐在一起，你的仕途可能也就走到头了。”

　　“我知道……”崔明刚开口，便立马被对面端坐的少女抢白，“你不知道，你才十八，人生将将开始，你娶了表姐除非走的远远的，不然等上面那位回过神来，你就完了！莫说是崔家子，就算是一个普通书生，苦读多载，怕都难免不甘。我晓得你心高得很，你不肯尚永穆公主，难道会甘心止步于一个小小的金吾卫？你和表姐以后的人生还很长，我怕你们多年后忆及旧事相互怨怼，更怕，更怕……”

　　更怕有一日你转过头来后悔年少轻狂，会卖妻求荣；更怕表姐后悔了，会弃你而去……最怕你们玉石俱焚，一个自挂东南枝，一个举身赴清池。

　　李元娘说着忽然哽咽，眼眶里的泪珠吧嗒吧嗒地落在松木桌几上，吓得崔明忙起身坐过去低头轻言细语地哄着，“陶陶不哭，你怕什么，路总归是我自己选的。你若是觉得我担不起责，那你未免也瞧不起我了，我堂堂崔氏子弟，大不了就回清河，去族学里当个教书先生……别哭了，阿兄路多着呢！”

　　“呸，你当我不懂，崔伯伯当年那么胡闹，崔家族长早不是你家了。”崔明听到这，忍不住笑出声，“我父亲走的时候，我也才四岁不到，你还在你阿娘肚子里呢，从哪里知道他老人家的荒唐事，说来与我听听，我阿兄还从不肯与我说呢……”说着，又捧着面前少女的脸细细瞧了会儿，“梨拾，你可瞧见了两只桃子，红的都熟透了。”

　　“噗，”梨拾忍着笑，答道:“婢子没有瞧见，还请郎君指点。”

　　崔明道：“可不就在你家娘子眼上挂着吗，别哭了，再哭，仔细那桃子又大了，你不是一直想去城外踏青吗？过几日我轮休，我带你去，亲自给你驾车好不好？”

　　“我不要坐车，我要骑马。”

　　“好好好，骑马骑马，那我给你当执鞭小厮，不哭了，就快夜了，我们得回家了。”崔明说完将身边少女扶了起来，未走几步又交代身后的梨拾，“梨拾，你先去向女掌柜借个帷帽。”

　　李元娘被崔明送回来后，一直在床上转辗反侧，直到夜深才浅浅睡了过去。后面几日，一直在家中帮武氏准备二郎百日宴的事情。

　　一日清晨，崔明来到李家，边逗着小摇床上的小二郎，边笑着对武氏说：“婶婶，你看，二郎笑得多好看，百日也快到了，李伯伯还没回来吗？”

　　武氏笑着回他，“百日宴前总该能到的，你才轮休，又要准备婚礼，忙着呢，怎么想着带元娘去踏青呢？”

　　崔明晓得武氏在担心什么，可他确确实实当元娘是妹妹，虽不在意，还是解释道：“我阿嫂嫌我杵她跟前烦她，就将我赶出来了，而且也没多少时候了，再过些光景，元娘也该是别人家的了，我以后怕是想带她踏青都没机会了。”

　　武氏听着崔四话里隐约有些低落，眼前闪过两个孩子幼时的光景，八岁的崔明背着元娘走得踉跄却极力稳住不让女儿摔倒的画面，忽然有些感慨光阴飞快，崔家小四郎朗朗童声清晰如昨，“陶陶来给四郎做妹妹，四郎也要做阿兄了！”

　　却不料，转眼间两人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出了城，崔明也不带着李元娘往人多的地方去，只沿着护城河并辔而行。不消半刻，二人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李元娘驻马回看，只觉来人有些眼熟，还未想起在哪见过，便听到身边的崔明低声提醒，“此人是定安公主与文烈公独子，琅邪郡公王繇……就是永穆公主选婿那日与你没话找话的那个人，十有八九是冲你来的。”

　　果不其然，王繇走近后只与崔明打了声招呼后便同李元娘聊了起来。二十一世纪十五六岁的少年春心萌动，还知道对喜欢的女孩说：“步行街有家奶茶店很好喝，不如我请你喝杯奶茶吧！”

　　其实李元娘都情愿王郡公来一句，“西市有家胡饼做的很是不错，不如我请你吃个胡饼吧！”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尴尬。

　　王郡公道：“上次诗会是在下唐突。”

　　李娘子回：“郡公言重。”

　　王郡公问：“娘子家二郎百日快到了吧？”

　　李娘子再回：“劳郡公挂念，还有月余。”

　　王郡公道：“娘子胡服上的云纹很是好看。”

　　崔郎君抢答：“珍缕阁的衣服自是好看。”

　　李元娘：“……”

　　三人尴尬了一刻不到，崔明便下马向近水的河岸走去，剩下两人不明所以地跟着下马，近前一看，丫的，崔四这厮竟是在挖岸边长的几株秋水兰！

　　李元娘刹那间明白了些什么，此獠接下来更是没心没肺地自言自语道：“果然啊，还是河边的秋水兰长的最好。”

　　王繇不知李元娘一下已经暗流涌动，又听得云里雾里，自是跟着应和：“护城河边的秋水兰一向清妍。”

　　李元娘却气的七窍生烟，柳眉竖起，怒指着半蹲在河边的崔明，“好你个崔四，我当你沿着护城河走，是有什么好去处，原来是为了几株秋水兰，前几日还妹妹妹妹叫的甚是亲热，你个重色轻友的东西，当你妹妹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正好此时柳家三娘邀李元娘一处玩耍，说是那边正路过一位仗剑少年，短衣匹马，生的极是俊俏，似谪仙下凡。李元娘立即上马，看也没看一旁的王繇，一扬鞭便朝柳三娘的方向去了。

　　这边崔明将几株秋水兰收好后，便悠悠然打马准备回城。倒是王繇先是被李元娘一通脾气吓到了，直到人已走远，才后知后觉向崔明道：“李娘子怕是要伤心了。”

　　崔明见多不怪，“她这是装的，郡公若是无事，崔某先行回城了。”

　　说完还未掉转马头便被拦住，只见王繇站在马前义正言辞，口齿利落，不似方才，“崔四郎，我原以为你清河崔氏诗书传家，千载门庭，纵有几分傲气，总该坚守君子之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若是你崔四偏是要与众不同，博一个风流的名声，也该顾念着与李娘子总角垂髫的情分，无意于她便该早早同她坦白，没想到你今日却将她作弄至此。”

　　崔明听完伏向马头，皱着眉看了王繇一会儿，突然朗声大笑，“哈哈哈哈，郡公若刚才也这般能言善道，李陶陶就不会走了！”说完便坐正身子，打马绕过王繇离开了。

　　留下琅琊郡公一人，呆站在原地，苦苦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