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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从城北到城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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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湫含是被一阵杂乱的咆哮声给叫醒的。
初夏的清晨还有些微凉,熹微的阳光里掺和着鸟叫和花香。豆浆油条和包子的香气自窗户的缝隙渗入屋内,让窗前打了苞的栀子也染上一层尘俗的味道。
锦城的苏醒是缓慢的,在这座不算繁华的小城中,生活总是带了些闲散的步调,连清早起床遛鸟的大爷都比别处的晚上半个钟头。
小城沿城中锦河纵贯南北,越往北的地方越靠近吴市——那儿可是省里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从古至今都是人群往来和商贸集散的重要中转站。数百年的发展让吴市学会了在世界潮流中挣扎,并且最终成为了潮流的引领者。随着国家政策的逐渐开放,吴市在近十年的发展中脱胎换骨,俨然一副现代化国际大都市的模样,那些个灯火通明的人声鼎沸可让不少在偏远一隅中游手好闲十几年的小青年们趋之若鹜。
不知从何时起,许是在一百多年前的前朝,锦城人就用地理位置渐渐划分出了居民的“等级”——自然是越靠近吴城的,身份便越“尊贵”。
很不幸,吴湫含的家就是锦城最北端的几座豪宅之一。
为什么说不幸?无他,家庭不幸。
比如现在楼下客厅中正在上演的摔盘子砸桌子比拼,以及那男女声交杂吼叫,和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吴湫含倒是淡定,根本不在意男人那句“你生的儿子就他娘的和你一样是个臭娘们!赔钱货!”只是沉默着打开收音机,把声音调到最大,一边跟着电台里的女歌星哼哼小曲儿,一边给窗前各式各样的花草盆栽浇水。
“我有一段情啊,唱给诸公听。”
“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何况对方也没有说错,自己是早产儿,出生时又呛了羊水,差些连命都没保住。三岁之前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吴市的医院里,就是在赶往去医院的路上。整个童年时期都是体弱多病,不晓得去鬼门关晃悠了多少趟,吃的喝的都要最好的,娇贵得不得了。
那些年家里花钱如流水,若不是家底丰厚,那个年代谁能供得起这样一个病弱金贵的小少爷?
吴湫含的母亲陈娇韵本是锦城唯一一座中学的老师,校长的独女,书香门第,人美心善,也是锦城志愿服务站的发起人,与他的父亲吴正欢算得上门当户对。吴正欢祖上达官显贵,地位显赫,他本人也是响应国家政策,扔掉政府的铁饭碗,头一批下海经商,不过几年时间便在业内混得风生水起。
陈娇韵和吴正欢在一次志愿活动中相识相知,是自由恋爱。在有吴湫含之前,两人曾过了好长一段如胶似漆举案齐眉的甜蜜生活,俨然一对小城中家家称赞的模范夫妻。吴正欢的公司在吴市,却不惜每天花费三个多钟头往返于两城间,只为能在最疲惫的时候触碰到熟悉的温度,听见妻子温柔的一句“辛苦了”。
都说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辛勤付出的女人,陈娇韵无疑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合格的后背。她是一头任劳任怨的老牛,教书工作,主持家务,供养父母,志愿服务,几乎是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没有停下来喘息的空当;她是一朵绽放在吴正欢心尖儿上的白莲,是他深陷世俗浑浊沼泽中唯一抓得住的救赎,是他最纯净无暇的信仰。
直到他们心心念念期盼的爱情结晶降临人间。
那些美得像梦一样的回忆,很快被现实的残酷蹂躏得稀碎。
生下吴湫含后,陈娇韵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当然那时候并没有这个概念,在旁的人看来,大抵是月子没坐好,整个人变得憔悴暴躁又焦虑,时不时暴怒,又时不时哭泣。后来为了照顾多病的幼子,她辞去了学校的工作,离开了倾注一身心血的服务站,只为一人奔波劳碌。
也就是那个时候,吴正欢学会了冷眼相待,学会了夜不归宿。
起初是无止境的争吵,被疲惫折磨得面黄肌瘦,头发因无暇打理而油成一缕一缕的女人抓着男人规整的西装衬衫领口,红着眼眶,指着男人脖子上隐隐露出的暧昧红痕一边又一边地质问为什么。男人却是面无表情,伸手把自己曾经最宠爱的珍宝狠狠推倒在地。
好似一个精美的古董花瓶在历史的流转中失了光泽,最终被人野蛮地摔到地上,碎成一摊碍眼的渣子。
他却连衣摆都没有乱出一个褶子。
两人在沉默中,度过了最后一个煎熬的夜晚。
屋里孩子的哭嚎显得过分刺耳。
吴正欢在吴市买了新房子,临江的大别墅,据说养了一窝小情人,夜夜笙箫,潇洒得像个荒淫无道的昏君。
但他偶尔还是要回家,毕竟双方二老都还健在,眼巴巴等着看这夫妻二人演一出家庭和睦的好戏。
小城只有那么大,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很快成为无所事事之人茶余饭后闲谈的笑话。乡亲邻里早就看出二人貌不合神也离,编故事的也好,说闲话的也好,叽叽喳喳像是清晨树林里的鸟,吵得不可开交。更甚有好事者开局,押他们什么时候离婚,孩子会跟着谁。
然而陈娇韵并没有和吴正欢离婚,不是因为劳什子的家庭与感情,只是单纯因为,她没有钱。她丢了工作,没有经济来源,养不活自己,更养不活那个病秧子拖油瓶。
为了孩子,她把自己永生永世囚禁在这样一场不幸婚姻的牢笼里,自我癫狂又很快萎靡。
吴正欢回家的日子必然少不了争吵,从进门吵到离去,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歇斯底里些什么。或许就像瘾君子磕了药,只是他们两人自己世界里的激战,但结果胜负,到底是显而易见。
吴湫含下楼时父亲已经离开了,母亲独一人坐在餐桌前,花白的长发垂落在沾满油污的围裙上,像个田间村妇,与这座豪华的大宅子格格不入。他看得心疼,却没资格说什么。
一切的结局都因他的存在而起,他是受害者,也是原罪。
吴湫含推开门,恰好看见一辆他从未见过的豪车从他眼前飞驰而过,扬起漫天尘土。街上没什么人,只有早餐摊的老板目光随着车尾离去,又流转回庭院中少年神色自若的脸,眼里毫不掩饰无奈与怜惜。
老板在街口做了三十年的生意,算是看着吴湫含长大,也对这个命途多舛的男孩抱有无限恻隐。男孩打小听话乖巧,四五岁病好些后就知道要帮妈妈做事。陈娇韵早上起得稍晚,他便每天早上都一个人来买早餐。那时小小的孩子还没有早餐车高,皮肤跟大馒头一样雪白,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只小企鹅。孩子不认识钱,每次都是放一张大票子就走,把老板吓得不轻。
男孩在春去秋来的反复中变成了少年,褪去一脸稚嫩,身形也变得挺拔俊朗。好歹是没有因为家庭变故而心理扭曲,平日待人不亲热却也不冰冷,是恰到好处的礼貌又淡然。
老板热络地招呼吴湫含过来,又习惯性地多给了他两只鸡蛋。
“叔,我说过这鸡蛋就不用了。我和我妈白吃了您十几年的鸡蛋,我……”
“嗨。”老板笑着把装满早餐的饭盒放在吴湫含手中,“我可是把你当亲儿子看的啊,给几个鸡蛋又怎么啦?你可要多吃点长高些,长成大男子汉了才有本事走出去,不只是吴市,咱还要上京城!赚大钱,出人头地,去他奶奶的!”
吴湫含捧着热气腾腾的餐盒,像是把一块烙铁捧在手中,烫得揪心,却又没法儿扔掉。
捧一颗真心,大约就是这样的温度吧。
可惜,他能得到的温存太少太少。
远远地看见自家门前围了一群好事的妇人,装作一副正儿八经不敢说不可说的谨慎,捂着嘴在彼此耳边窃窃私语,但眼中幸灾乐祸的肤浅戏谑是怎样都掩不住的。
吴湫含只当瞎了眼,径直从那帮女人面前穿过,如苍鹰掠过鸡群,唬得那些个人一哄而散。
房门大敞着,自是看得见女人呆坐的颓唐身影。陈娇韵望着儿子把早餐一样一样装进碟子里,又推到自己面前。她忽而抓住他的手,修长,但瘦得只剩一层薄皮包裹在骨头上。
“宝宝。”一滴眼泪砸在雪白的手背上,生疼,“妈妈撑不住了呀……”
吴湫含鼻尖一酸,再是忍不住,俯身搂住母亲瘦削的肩膀:“妈,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等我考上大学,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锦城的北端头是整座城市的排面,大多是些衣锦还乡的富人回家乡起的小楼,尤其进入二十一世纪,赚得盆满钵满的商人越来越多,原本狭窄的街道拓宽了一倍,路旁堆满了各式各样风格迥异的建筑。
一路向南,小楼逐渐拔高,变成了普通的居民楼。统一的楼层,统一的青灰色的墙,窗台上都镶嵌着防盗栏。晾衣杆从防盗窗的缝隙伸出来,像一排花枝招展的旗。
再往南,就是广袤的旷野,零零散散布了些矮房,余下的便是万顷农田。城北的人是不乐意来城南的,嫌穷,嫌脏,倒是落得一方清静。
据说在几百年前,城南才是大户人家生活的地方,所以至今还能看见许多富丽堂皇却空有其表的院落,以及雄伟庄严的宗庙祠堂。百年前的一桩灭门惨案让这里变做了所谓“凶地”,几十户富贾子弟连夜搬迁,一夜空城。
空出的院墙宅邸成为了贫农与乞丐的安乐窝,他们在这里生根发芽,靠自己的双手和汗水,如野草一般世代延绵,生生不息。
从城北到城南,步行两个钟头,骑单车三刻钟,一路变换的风景像极了一个地方的发展史,也像是衰败史。
吴湫含小时候身体不好,没上幼儿园,常年在家“赋闲”。四五岁时病好了一些,至少大部分时间可以像正常孩子一样生活,母亲的负担顿时轻了不少。陈娇韵上午做家务,教孩子念书,下午便外出去打些零工,或者去志愿服务站搭把手。
她的身体早不如从前,稍微多做些累活儿便要闹一场病,更别说像以前那样学校服务站两头跑。但她本是一生操劳的命,不敢也不愿就这样停下来,否则就是三十出头,便步入暮年。
在吴湫含的印象里,从午睡醒来直到深夜睡下,家里再也碰不到与自己体温相仿的温度。母亲是个独立的女人,不喜欢有保姆在家帮衬,也在教孩子学习课本之前,更早地教会了他如何生活。她中午做好了饭菜,留下一部分放在蒸锅里,晚上开火热一热就能吃。
偌大的房子如同华丽的的囚笼,抚摸每一面墙都是刺骨的寒凉。
迟早会被冻死。
他总是这样想。
如果命运能够给他一次机会,他想要伸手,牢牢抓住窗外的阳光。
五岁生日那天下午,吴正欢忽然回了家,带着没见过几次的儿子去吴市玩了一圈,吃了最高档的餐馆,还给他买蛋糕吹蜡烛。临了又送了他一辆脚踏车,叫他好好锻炼身体。
那个下午,吴正欢把一辈子该给予的温存浓缩成了一个下午微笑,仿佛从此以后,就将形同陌路。
也正是那个下午以后,吴湫含骑着他的脚踏车离开了空无一人的屋宅。从城北到城南,十八里路的沥青到青石板,他从未有过这般轻快,满心欢喜地投入了一城阳光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