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季》姬流觞

3、第 3 章

　　杭英买的后半夜到北京的票。
　　彼时高铁还只是科幻里的东西，普通老百姓不会把日本的磁悬浮和中国的铁路联系到一起。最快最先进的叫“城际列车”，夕发朝至已经算是人性化的进步。而杭英买的，依旧是最古老的绿皮车，半夜十一点十分发车，凌晨五点零九到北京。
　　原因只有两个字——便宜。
　　决定考研之后，好像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她心情激荡，迫不及待的要踏进去，开始新的征程。

　　跟着任苒回到宿舍，九点半熄灯之后，她拖着行李箱站在宿舍中间宣布：“我要去北京看一下考研的情况，时间不定。颜漾，老师点名你帮我个忙。先别请假，我怕来不及赶回来。”
　　“不就是买书买教材么？”任苒睡上铺，盘腿坐着看小说，探头问了一句。
　　“我想看看课程，最好能跟着旁听。”
　　“你是说——你要去北大上课？”晓茹有些吃惊。
　　杭英点了点头，看向颜漾：“拜托了！”
　　“那怎么联系你？”
　　“到了我给你们电话。”
　　临出门的时候，杭英听见任苒在身后喊了一嗓子：“带好钱！别被偷了。”

　　任苒是乌鸦嘴。
　　杭英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她的钱被偷了！
　　好在她把钱分成了三个地方保存，被偷的只是兜里的零钱。学生证和车票被她死死的攥在手里，睡觉的时候揣在另一个兜中没有丢。
　　杭英走到出站口，拿出车票和学生证，顺利检票通过。按照之前查好的地图，她打算坐……几路公交来着？
　　杭英终于品尝到被偷的苦果，除了零钱丢了，还有一张写着如何乘车的简易地图，也丢了！
　　杭英默默的闭上眼睛，在心里数着数：一……没关系、二……关系不大、三……我——天杀的，不知道老娘是路痴么！
　　丢钱丢命都不如丢指路图更让人绝望！

　　学霸杭英，天生路痴一枚。入学以后，第一学期就在学校里迷路了N次，其中一次因为洗完澡从澡堂子出来找错了楼，端着脸盆带着一身洗完澡后的馥郁馨香，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进了二舍，引起巨大的轰动！
　　任苒很不理解，总共四栋楼，女生楼那么新还把边，怎么就找不到？
　　杭英懒得跟她解释，路痴的世界是任苒这种导盲犬无法理解的。她能说之所以成为学霸，就是因为不认路，所以干脆憋教室里或者家里学习么？

　　眼前的世界变得魔幻起来，右手的高楼和左边空荡荡的天空交织在一起，车流声和说话的声音好像一把无形的棒槌，把那些建筑狠狠地搅拌起来，世界就像蒙克的《呐喊》一样，不停的扭曲着……看哪儿都不一样，看哪儿又都一样！
　　我在哪儿？
　　我要干什么？
　　杭英站在北京站大广场的最前方，对着丁字路口的岗亭发呆。

　　“同学，你要去哪儿？”
　　坏人！
　　杭英一激灵，很警惕的攥紧了书包带。仔细一瞅，是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一个大男生，“干嘛？”
　　男生挠了挠头，脸涨的通红，张张嘴在杭英显而易见的警惕性面前败下阵。最后干脆放下手里的包，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红本，递过去：“咱俩一个学校的，我是计院儿的。”
　　计院，计算机学院的简称。当年学校从东北搬过来的时候，最大最主要的专业是机械专业。后来学校不断扩大，新的专业不断产生，老专业升级换代，建立的第一个学院就是机械学院。为了方便称呼，大家都叫“机院儿”。以此类推，后面的材料、计算机，都如此简称只是到了计算机这里，这个称呼就多了几分暧昧的味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同学。”杭英翻了翻红色的学生证，还跟自己的仔细对比了一下，钢印、签名，学生登记时间，盖得章，应该不是假的。
　　男生很喜欢挠头，杭英猜他很久没洗澡头皮痒痒。
　　没办法，燕大的出身查族谱，三代都是纯理工院校，血统纯净的不得了！爹辈儿的东北重型机械学院就是纯理工院校，爷爷辈儿的哈工大也是纯理工院校。从爷爷辈儿传下来专业，什么机械、冶金、轧钢……除了铁姑娘，没什么人会觉得这种专业该招女生。
　　到了燕大了，建设综合性大学，才有了设计，管理，甚至法学这样的学科。在任苒和杭英入学的时候，法学还仅仅是专科。任苒能知道这个专业，还是因为辩论赛请了法学类的老师来指导的缘故。
　　男生多女生少，直接后果就是男生放纵的各种不修边幅。
　　“那个……咱俩前后脚上的火车。我坐在你斜对面。”
　　杭英没说话，这太弱了，坐我斜对面就知道咱俩是校友？合着这火车是燕大专列！
　　男生脸红到耳朵，在耳垂滴血之前，终于说了一句：“我在二舍见过你！”
　　打住！
　　杭英果断的打断对方，把学生证递过去：“你知道去北大怎么走么？”
　　“知道。我也去那边。”男生如蒙大赦，口齿立刻流利起来。
　　“带路吧！”
　　杭英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正常，但这迫不及待的样子，就像刚出家门的小鸡仔挺直了胸膛以为自己是大尾巴狼。
　　幸好，对面的人和她也差不多。
　　两只小鸡仔战战兢兢的踏进首都的公共交通系统，在汗臭和人潮中，开始他们新的征途。

　　经过两个小时的晃悠，从特4路上下来的时候，杭英几乎要虚脱了。扑面而来略带凉意的秋风居然让她觉得比海风还惬意！
　　这一路一直在脑海里盘旋的问题此刻变得更加清晰，她扭头问这个学生证上叫汤宇诚的男生：“你……来北京也是考研？”
　　“不是，我准备出国，过来上新东方。”
　　出国？
　　杭英脑子里转了转，她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好像也是个不错的出路！不过她有更要紧的事情，必须在这个男生离开之前问明白：“你坐我斜对面？看到什么没？”
　　汤宇诚连连摇头。
　　杭英直觉眼前这人在撒谎，但这个问题——其实只是她的不甘心罢了。他看没看到，于事无补。
　　北大的大门就在眼前，路痴不是瞎子，杭英很确定自己不会走错大门，“谢谢你，我到了。你去哪里？”
　　“我也去北大。有个同学在那里上学，这次来是借住他们宿舍的。”
　　杭英很羡慕，她也有高中同学在北大，但是她不想让任何知道她过去的人了解她的现在她的计划。
　　“你去哪个楼？我来过几次，比较熟。”汤宇诚不小心说漏了嘴，看杭英没反应，就没再解释。
　　自从杭英一身浴后红润气色闯进二舍后，她是路痴这件事，就不再是秘密。当然，另外一些和杭英有关的事也就更不是秘密了，比如：
　　杭英很骄傲；
　　杭英有个男朋友；
　　杭英是学霸；
　　杭英很古板……
　　“不用了，谢谢。”
　　杭英拒绝。
　　汤宇诚一点都不意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识相的离开了。

　　杭英等汤宇诚走远了，才沿着马路，过了校门，再过一个十字路口，来到一处小区前。回头看看依然可见的北大校门，杭英转身钻进了一个半地下室的门洞。门洞旁边摆着一个白色的灯箱，上面写着红色的大字：“迎宾旅馆”。
　　汤宇诚折回路边，看着杭英走进那个楼洞，认真想了想，自言自语：“算啦！都什么时候了，人家有男朋友的！这次来，说不定是和男朋友约好了呢！”
　　他又挠了挠头，拖着行李走进校门。

　　汤宇诚喜欢杭英，在他们寝室不是秘密。
　　杭英走错了宿舍楼，直接闯进二舍小东门，碰到的第一个跟她说话的人就是汤宇诚。
　　那是一句发自肺腑，震人心魂的话——
　　“啊~~~”
　　尖叫的是汤宇诚。他懒得去远在小山丘上的澡堂子，直接在寝室旁边的洗浴室冲了凉。光着膀子穿着四角内裤就出来，直接和杭英走了个正对脸。
　　别人都说杭英身上有沐浴的芳香，他什么都没闻到。印象里就是一对黑黝黝的眸子，直直的看着他，看着他……看了两年多，入了他的梦，刻上他的心，眸子里的黑色变成了无边的夜空。汤宇诚看到夜空中的星星，从此仰望星空，任月光洒满心头，再也装不下任何花花草草。

　　列车偶遇，女神睡得颠三倒四，汤宇诚看的如醉如痴。顺便也看到谁偷拿了女神的零钱包。可那人一看就是惯偷，也不知道车上有多少人接应他？
　　汤宇诚看他拿出来的钱也不多，就眯着眼不吭声。
　　出站的时候想起杭英的车票，不知道有没有被偷走？悄悄跟着一路。看到杭英顺利出站，才松了口气准备办自己的事。
　　然而，已经走到车站的汤宇诚，扭头看到女神趴在丁字路口的栏杆那儿发呆，想起了传言：杭英是路痴……

　　杭英知道自己不认路，所以特意订了这家离学校最近的招待所。虽然条件差到令人发指，但是想到第二天不会迷路，杭英还是忍着粘腻的霉味和来源不明的声音睡了一夜。
　　起床出门前，她坚定的在北京复习考研的信念被这一夜难捱狠狠地动摇了：难道就要在这种地方备考吗？
　　潮湿、绿霉、长毛的被褥、腥臊恶臭的味道、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还有擦肩而过面目不善的人类……
　　半地下的招待所是个神奇的世界，它与杭英了解和生活了二十年的世界格格不入。它更像杭英迷路后感受到的那个世界：扭曲的、魔幻的、恐怖的、不稳定的，随时都会把它周围的世界碾压在维度的挤压中。
　　昨天晚上，杭英害怕着，小心翼翼的关好门，在枕头下面藏一把水果刀，合衣躺下，只用被子的一角盖着肚子。她庆幸自己还算明智，订了一个单人间；饶是如此，也小心的把门锁试了又试。夜里稍有风吹草动，她就能迅速醒来，瞪大眼睛，茫然的在黑夜里搜寻着危险的痕迹……
　　早上看着小镜子里自己的黑眼圈，摸摸扎手的头发，杭英深切的怀念起自己那个虽然很小很挤，但至少窗明几净，还有海风和海鸥时时光临的小寝室。就连被她抱怨了三年，紧挨着宿舍的舆洗室都显得那么温馨而美好。
　　她甚至不敢想家，想自己家里的卧室。那些东西太过美好，美好的会击溃她努力坚持到现在的信心。
　　即便如此，当杭英走出招待所的大门，踏上青砖铺成的人行道时，她才深深体会到：这些困难在老天爷那里都不算啥！
　　如果老天爷想让你绝望，出手就是毁天灭地，直接打到你翻不起身！
　　巨大的绝望笼罩了杭英——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五米开外，连路都看不到！
　　她算计了那么多，准备了那么充分，做了那么多的心理建设，怎么就没想到北京秋天的大雾呢！
　　向上、向下、向左、向右——
　　到处都是白茫茫的。
　　杭英向前试着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了马路牙子，回头一看，更绝望了：
　　——招待所的大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