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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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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庆二年,是他登基的第二年。
仲秋时分,银杏树初初沾染上了金黄的颜色,像极了他袍上那一抹明黄。身旁的公公踯躅了许久,终于道:“陛下,您登基一年还未立任何妃子,您还是早日纳妃吧,皇嗣要紧啊!”他一笑,并不说话。第二天,他却宣了圣旨,谁再敢提纳妃就割下谁的舌头。
那些人,算什么东西。也敢让别人去玷污了那个,只属于她的位子。
后宫三千宠爱,他只留给她一人,长生殿挂着她的画像,他夜夜斟酌她的眉眼。
那一夜他喝醉了,竟一人穿过夜半寥落的街道,来到了尘封已久的烨尘宫。她的房门仍像往常一样,门向外散着丝丝不为人知的幽香。门并未锁,他却不进去。他只半靠在门上,一下一下地叩着门。她明明已经死了,他却醉得以为她没有死,她还在门后面,她只是在赌气,只是不想见他。仿佛只要他把她哄好了,开门仍能见到她如画的眉眼。他一下下叩门,沙哑着嗓子说:“陌白,陌白你出来吧。”
“陌白,你出来吃点东西吧。”
“陌白,你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陌白,我对不起你。你出来见见我好不好,陌白?”
银杏叶的金黄散了一地,他捧起一把黄叶。
“陌白,你说,金钱万贯,锦绣江山,都不及这一片黄叶重要。我将这一树黄叶都给你做聘礼,你嫁给我,好不好?好不好……”
夜渐渐凉了,晚风将帝王沙哑的余音吹远,骤然扶摇直上,卷起万千金黄,黄叶纷飞散下。像专为一人构织的梦境。
万人之上的帝王潦倒在一人门前,身上埋了半树的落叶,同他的黄袍交织在一起,颜料般斑驳地晕开。
这不是唯一一次他为她而醉。
他执政的第三年,依旧是一个凉冷的夜。
自那人走了以后,酒成了这宫中的必备之物。这夜,他又喝得烂醉。偌大的金鸾殿,只余了他一人。
酒盅中映了一轮皎月,亦映了他憔悴的脸庞,恍惚间又映出了那人的容颜,清丽婉转的,像一朵小小的白色的花。
他又翻开了那个小册子,满篇的为君之道。她为他的提点,她对他的天下的殷勤希冀,唯独她如何想他,通篇没有一个字。
书尾是那一片零碎的黄叶。她说的对,那叶,真的没有少一片碎屑。
只是那一页底下,有一行不细看压根看不出的蝇头小楷——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那句,他吟了一个又一个日夜,吟过了半生的枉然,吟出了满目水晶碎。回目,万千流年萧条纷落,他跪坐在地,却难再拾起一片。那份只属于她的悲凉,他觉得自己不配亵渎,也配不上她。
其实,她应该还是想他来的。哪怕这与她一生的努力相违,她还是希望他来的。希望他能信一下她,希望他能来带她走。北塞的风的确太冷了,把她的心都吹寒了,但她终究没等到他。
她不是没给他机会,是他都一一错过了。
他错的离谱,可是她残忍到没有给他弥补的机会。陌白,她残忍的过分了。
他何尝又不是呢?
夜色推移近了子时,是这一夜,她彻底弃他而去的这一夜,依旧是大雪纷飞。他拿出了那个盒子,小心地打开,陈了四年的银杏叶早已碎成了满盒碎片。他抓了一把,在风中展开掌心,满天金黄飞舞,渐渐幻化出一人的影子,他冲她一笑,生平第一次,他笑得这样灿烂,她在风中,仍是素白的衣,殷红的唇,大雪纷飞,他觉得,那飞雪化作了她唇边的一抹殷红,她冲他轻轻一笑,天地在刹那间寂灭。金銮殿酒香迤逦,他斟满酒,向风中人伸出了手。
“陌白,这是我们的交杯酒,喝了这杯酒,我们就是夫妻了。”
“相爱一生一世,白头到老,相濡以沫,永不分离。”
帝王将酒仰头饮下半杯,剩下的一半洒入风中,金制酒樽铿然坠地,风卷起万千残叶纷覆至地,刹那间浸染上一大片血红。
角落中,五毒散的粉包被风吹覆在了尘埃中。
元安二十五年,她八岁,拎着一副线条稚嫩的画凑到他面前:“洛风,洛风你看,你看看嘛,我画了好久的,你看,像不像你?”
元安二十六年,她九岁,打碎了他心爱的琉璃盏,扯着他的衣角可怜兮兮的:“洛风,我错了,你不要不理我啊。”
元安二十七年,她十岁,委屈地噘着嘴:“男女订婚,男子就是要向女子行聘礼的,你为什么不给我?”
元安三十四年春,她扶着柳环轻轻道“这样,真的就够了。”
元安三十四年秋,她说:“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
元庆元年,叛军清剿,叛军乱党除尽,普天同庆。
元庆三年,滇文帝驾崩,享年二十三岁。
其实。她还有很多事情都没做完。她还没有和他成亲。还没有等到他要爱她那一天。还没有,和他生一个孩子,还没有和他白头偕老,相濡以沫。
多少年过去了,京洛的风依旧吹着,银杏叶绿了又黄。弥天黄叶纷繁,终织作一片落泥,散在风尘之中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