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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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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的冷涩漫延在阴霾的长安城。才不过几日,烨尘宫不见了叶的影子。满院的黄叶被他扫作了一堆,他忽然记起来,她是喜欢银杏叶的。于是将这一堆毫无用处的落叶都用盒子装起来,他也想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她喜欢的,他便想留下来,就好像就留下了她一样。
偶尔,闲翻诗经时,发现几句好的句子,便下意识地唤她来看,猛一转头,却只得冷风扑面的微埃。他有时觉得,这院子,静得怕人。
沙漏的沙绵绵向下落着,到最后一粒沙沉入下面的沙海他才发觉,原来现在已经是子时了。而他为什么还没睡呢?他望向窗外芭蕉叶间那人幽闭的房门,风,似乎更凉了。
这里的每一片叶子,每一块土石,都写满了她的影子。他记得她坐在哪片石上说过哪些话,她折过哪棵树上的哪个枝,她的唇经过哪盏杯,于是,都好好护了起来,不许别人碰一下。
他突然觉得他爱上她了。可是,他再也无法让她知道了。
也许,还有机会的。万一,她回来了呢?
万一呢?
额前一缕长发坠下,他望着眼前熠熠映了轮清月的酒盅,眼中的落寞正浓。
三月后的一天,他正专注于给一只茶釉上色,釉上着了一片黄叶,门口忽然有人来报。
探子说,她的行踪打探到了。
他下意识地起身,抬头灼灼盯着来人。那人却说:“她去了边关,现在和二皇子在一起,怕是已经……”后面的话探子咽在了口中,他却明白了。手中染了一半的茶杯咣当坠地,半片黄叶裂出了几道纹路,他一下坐回位上,呼吸沉重。
那日,一向善于遮掩情绪的他突然发了疯,把自己锁在屋内,将屋内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稀烂,他扶着墙,指缝中漫出血花,他气的发抖。
她不是说爱他么?她不是只爱他一人么?她怎么能,她怎么敢爱上别的人,她怎么能不要他……
残阳如血近黄昏,暮云四合夜未沉,他颓然滑倒在墙根,青紫的唇浮起一丝极苦的笑。
陌白,你是不是,不回来了……
银杏树光秃的树杈瑟冷沉着,指向一片昏翳的暮色。
时间又过了一年,许久未曾有过动静的二皇子,最近不知怎得躁动起来。竟在皇帝病入膏荒之时起兵谋反,不足半个冬天,已攻下了许多城池。二皇子兵力其实并不多,但每每都能兵行险招,出奇制胜,无论哪一仗,所设计谋都天衣无缝。几千人的兵马,硬是打得几万人节节败北。人们都说,那是因为军中有个女军师,熟通兵法,用兵如神。人们还说,那个女子是二皇子妃。
二皇子的军队在皇子妃的带领下势如破竹,一路似一把尖刀,直直指向帝都的心脏。
雪下得迤逦,他望向边地,雪水打着芭蕉叶,一下,一下,格外的单调。
几千里的营帐,帐外飞雪,帐内却温暖异常。女子一身素服,笑容甜美,声音娇媚道:“柳儿恭喜殿下又攻下一座城池,长安指日可待。”
二皇子仰头大笑,一把将女子搂入怀中,笑道:“都是本王的柳儿会带兵啊,若没有了柳儿,本王又怎么会走到现在?柳儿,想要什么赏赐?本王都给你。”
他怀中少女吐气如兰,小声道:“柳儿只要,殿下登基后,不要忘了柳儿就好。”二皇子大笑:“本王怎么会忘了柳儿?柳儿,你放心,待我登了基,你便是皇后。”
“嗯。”她甜甜应了一声。男子心头一阵火热,搂住女子的细腰便去扯她的腰带。女子轻轻一笑,一下扣住男子的手腕,未待男子反应过来,女子却已脱了身,道:“殿下不是与柳儿说好,等殿下真正登基的那天,柳儿再把身子给殿下的么?这样,才更有意义,殿下说是不是?”男子笑着接住她:“柳儿说得是,那便依柳儿。”
“那,柳儿先告退了。天色不早了,殿下早休息吧。”她得到男人的一声应答,走出了帐门。
回到自己帐中,女子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只剩下一片冷飒。风一下下敲打着帐门,徘徊着呜咽。她捂着嘴,强压着泛上心头的一阵阵恶心。几时,她也会这般矫揉造作了?她厌恶极了现下的自己。喉头一阵酸涩,她灌了一大口水,勉强压着未吐。
眸中泛起了些许泪光,被她几下眨净。塞外的风尤其冷,她裹了个雪白的裘,定定望着一小簇烛火。夜意阑珊,她细数着与他一个又一个日夜。面前放了盅酒。念得痛得狠了,便端起酒杯,让清冽的酒香暂时麻痹她痛得发紧的神经。她是不敢喝酒的。她怕喝酒误事,她怕她醉了,会在往事的折磨下痛的喊出他的名字。她怕,她控制不住自己,就回去了。
而她,是万万不能回去的。
那个名字,那个,她日日夜夜叫了九年的名字,现在,也是万万不能叫出口的。
北塞月冷夜未央,星分半穹两茫茫。夜色渐浓,她抬手将酒缓缓倒入砖缝,看着清冽的液体丝丝浸入地下,虽未醉,女子的眼眸却迷离起来。
她其实没有这么坚强,只是,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坚强。她也没有世人传的那般神乎其神,只是用她一年的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目不交睫地看着几千卷兵书。夜半无人私语时,灯火如豆,她实在是倦的不行,便用簪子扎自己的腿,每夜她坐过的一片地方会有一小滩血迹,先前的九年,她在他身边,总以为是什么都不用会的。她其实是个懒散的人。不学无术了九年,但她现在,却成了世人眼中的再世诸葛。
为了什么呢?
她轻轻一笑,随手将金制的酒樽掷在了身后。
这夜,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