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洛风尘》陆离l

4、第四章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春秋，仲秋时节，她散着发在那一树金黄下读一篇诗经。一片黄叶落到她书上，一丝不安蹿上心头。她将树叶拂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绕在心上，她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阳光穿过金黄的缝隙斜斜刺入，恍惚地映出一个人的身影，逆着光的侧颜看不出表情，她有几分怅然。合上书，单单望着那个剪影，她不由得靠近了一分，似乎是想寻得一份心安。

　　“洛风？”她很少这样轻声地唤他。他走过来，踏碎一地金黄，他问：“什么事？”

　　看着熟悉的人成熟的眉眼，她微微一笑，“没事。”

　　只想听听你的声音罢了，最后一句，她咬在嘴中没说。

　　他望着她的白衫，皱眉道：“整天一身白衣干什么，又不是奔丧。”

　　他在说奔丧二字时，她的手分明抖了一下，半片残叶从肩上滑落，她咬着唇，秋意的凉第一次漫上心头，她轻轻的说：“洛风不喜欢，我换一件就是了。”

　　“你怎么了？”他觉得她有些奇怪，说不出的别扭。她摇了摇头，未束的发扬在空中，像一匹漆黑的绸。她小声说：“我先走了。”

　　她抬脚走向房中，身后人似乎犹豫了很久，那话终于破口而出。

　　“有什么事别藏着，告诉我。”

　　他很少说这样关心的话，但今天他却说了。她的步子停了一瞬，回头冲他一笑:“我没事。”

　　少年微微抬起的手垂下了。少女的笑颜第一次蒙上了阴霾，但还是她，她的笑，虽已经不如往日明媚，但仍清澈见底。

　　他不知道，这是他看到的她最后一次笑颜。

　　这也是她余生中，最后一次真正的笑。

　　几日后，京城内惶惶不安，不知真假的消息在长安城大街小巷游走，恐惧紧紧摄住了阴暗的皇都，黑色的云坠在头顶，才正午时分，天色便暗的有如昏时。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池旁观鱼的少女却丝毫未觉。雨打湿了她覆上青苔的履，打湿了她泼墨的发，她纹丝不动的站着，唇色发白。

　　他从外面风尘归来，打了把青色的油纸伞。她猛的抬头，他一惊，不由得步子凌乱地快步上前将她护至伞下，水滴顺着她的脸庞向下滴着，她忽然紧紧抱住了他，她的身子一直在抖，不晓得只因为冷是因为别的什么。生平第一次，他没有推开她。

　　这几日，他瞒得很好，几乎费尽了心思，他把她困在宫中，不让她出门半步，他严禁下人谈论那件事，生怕她听到一个字，他以为他做的很好了，可她这样玲珑剔透的人，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会觉出来的。

　　而他，已经瞒不住了。

　　秋雨阴翳地下了整夜，她微倚窗头，数着窗棂的雨滴，烛芯渐渐淹没在赤红的蜡泪中，却也只是强撑着未灭罢了。
　　第二天子时，宫中急书，驿者飞马来报，柳将军叛国罪坐实，明日午时斩首，株连九族。

　　他眸中暗潮泛起，喝退驿者，门口一阵清脆的碎瓷声将他惊醒。

　　她站在门口，风凌乱了她的发，满地碎瓷片泛着清冷的光。滚烫的水溅了她一身。微弱的月光曝在她身上，她面色惨白，停在门框，目光散乱惶恐。

　　他大惊地站起，下意识地过去拉她。她却转身冲向殿门将自己锁了起来。门内传来她的低声呜咽，声音不大，却肝肠寸断。她在屋内用被子死死捂住嘴，喉头发出的声音尖锐破碎到不似人声。他在外面方想抬手叩门，半晌，手却慢慢垂下了。

　　他没法见她，他没脸见她。一次次努力，一次次恳求，却也只保住了她一个人。

　　昨日他在冰冷的大殿跪了一夜。他从未求过那个男人，但那天他却求了他。他求他放过她。那高高在上的人垂下头盯着他，他忍受着耻辱，他听到他父皇说：“那个女人不过是罪臣之女，你想要，朕给你找个更好的。”

　　他面无表情，手却在宽阔的衣袖下握紧，他说：“她是我的妻，我此生，只要她一人。”

　　这是他第一次承认，她是他的妻。
　　他终于保住了她，却保不了她的父母。
　　行刑那天，黑云压得厉害，狂风骤起，卷起扶摇残叶，划在脸上刀割般的疼。长风万里哭号，他知道，这是为枉死的人的挽歌。她拨开重重人群，终于见到了那两个消瘦的身影。她再也撑不住，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阴霾的空气被一声悲鸣划过。“爹！娘！”她终于失声大哭，不似昨日般压抑自己，他将她扶起，她没看他一眼，只朝刑车追了过去。

　　刑刀闪着寒光，浸过无数人鲜血的刀刃亮得刺眼，少女拼命的想要挣开身后人的怀抱，一声声爹娘叫声凄厉，他死死拉住她。他从未与她主动有过什么太亲密的接触，但他今天紧紧抱着她，就像她是一个绝世珍宝，是他的全部世界，生怕松手她便会冲到刀下，生怕一松手，他就失去她了。

　　狂风过处飞沙走石，少女的悲鸣伴着低沉的雷音搔刮着人们的耳膜。她的嗓子已哭的不能发声，声音支离破碎，身躯一次次疯了似的冲撞着他的怀抱，他按住她喊“不要去。”

　　刑刀落下，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喊冲破天际，他捂住她的眼睛，告诉她:“不要看。”

　　黄埃散漫，少女的哭声苍凉哀恸。张着嘴拼命地喊，悲痛的早已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词语，只是喊到嗓子一点点泅出了血迹，眼前早已是血红一片，手徒劳地虚抓着，却什么也抓不到。

　　“为什么……”少女哭声渐熄，却是失神地念着这三个字，无助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剧烈起伏的身躯渐渐没了动静。他忙去看她，她已悲昏了过去。

　　他将她抱起来。她仍是小时候那样，轻轻的，没什么重量。在马车上，他将她护在怀中。像是在呵护一个易碎的瓷器。她面上没有一丝血色，看得人揪心的疼。

　　那一天，他心里下了誓，从今往后，要好好保护她，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而她也再受不起什么伤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