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黑双簧》酒盏深浅

5、月缺

　　十二月十六日，早上十一点十分。
　　“高队，”小刘风风火火地跑进高裘的办公室，手里拎着一摞文字材料，大山一般堆在高裘办公桌上：“准备出发了。”
　　高裘把手里的文件“啪”地一下扔到桌上，有些不满地皱眉：“副局没找到其他人吗？”
　　小刘撇撇嘴，似乎也对这个要去小学进行宣讲的任务有些意见：“没。”
　　“啧，”高裘烦躁地按住眉心，盯着材料上的一片空白，发了五秒呆后站了起来，抄过椅背上的警服：“走吧。”
　　高裘这次接的任务是上级领导临时委派，说是最近省级的领导要来视察，要刑警大队出一个组到虹晓小学进行安全教育的宣讲会。
　　其实这种事情本不需要动用到刑警，派出所的小小民警就能解决的事，结果所谓的有关领导非要在这个关口给自己找麻烦，完全没管压在他们头上的几桩案子。
　　“妈的。”高裘低低地爆了一句粗口。
　　现在最棘手的两桩凶杀案跟悬在头顶的冰柱子似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掉下来把自己捅个对穿。
　　自己居然还迫于上级的压力要去搞什么狗屎宣讲会。
　　面子工程真他妈恶心。
　　高裘面色不虞，浑身上下都是低气压，吓得小刘也紧闭上嘴，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去虹晓小学的路程实际上只有十来分钟车程，但当小刘踏出车门的一瞬间还是大喘了一口气。
　　跟来的其他两名队友的脸色也有些白。
　　高队什么都好，就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比较容易把人冻僵。
　　那效果，大概可以和南极冰洞相比。
　　小刘下车后马不停蹄地冲去和门卫沟通，力求让高裘说的话越少越好，不然高队极有可能把小朋友全数吓哭出来。
　　队员在低气压的逼迫下发挥出了最大的潜能，和门卫、校领导、老师的沟通只用了十分钟就让他们大队长站上了讲台。
　　高裘看了看小刘写的稿子，跟着念了开头。
　　“亲爱的老师们，同学们，大家上午好，我是W市第二支队的大队长高裘，今天来教小朋友们寒假放假时候可能会用到的安全知识，大家说，好不......”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稿子，决定自由发挥。
　　小刘一口老血哽在喉咙口，觉得自己回到警局就该遭殃了。
　　就在高裘自我发挥到一半，冷空气即将把整个课室都冻住的时候，后门闪进了一个身影。
　　高裘抬眼往那个角落看了一眼，眼神就定住了。
　　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模糊到根本抓不住尾巴，隐约夹杂着熟悉的嗓音。
　　“还是云吞面，好吗？”
　　“好。”
　　“男朋友，回家吗？”
　　“我送你回去。”
　　高裘甩甩头，觉得太阳穴有点疼。
　　偷偷摸进来的人和旁边的老师打了声招呼，终于往台上看了一眼。
　　两人的视线在目光中相撞。
　　言弗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后浮现出惊讶、雀跃，不知道什么原因，最后压抑成偷偷摸摸的......欢喜？
　　实际上言弗谖显露在面上的表情并没有多明显。
　　高裘却莫名觉得自己能读懂他的所有情绪。
　　他记得这个孩子，香槟名流的第二位受害者的亲弟弟，当时听到他姐姐的噩耗时直接晕在了警局里。
　　后来他好几次想上门看看这孩子的情况，但都因为年尾的案件太多太急没去成。
　　没想到这孩子现在当了老师，看来适应得还不错。
　　而且对方显然还记得他。
　　高裘的嘴角不自觉的挑了起来。
　　因为担心自己被削，所以一直关注队长心情的小刘第一个发现高裘心情的好转。
　　“嘿，”他伸手撞了撞站在他身边的小韩，冲着高裘的方向努了努嘴：“你看高队现在心情是不是好一点了？”
　　小韩默默地朝旁边挪了挪步子：“别想拖我下水。”
　　小刘满脑门的问号却没人能分享，只能盯着高裘，尝试凭借自己浅薄的心理学知识，从他的各种小动作里面推断自己半小时后会不会死在队长的办公室里。
　　结果他这一观察，就观察出了不对劲来。
　　队长的目光怎么老是往角落里飘？
　　那里有金子？
　　小刘不动神色地后退一小步，借着一排队友身形的遮掩往后歪了歪脑袋。
　　有扫帚、水管，还有一个垃圾桶。
　　这有啥好笑的？？？
　　小刘一个激灵，冷汗都快下来了：队长不会已经气疯了吧？？？
　　他倒退两步，错开了遮挡物，又往那边瞄了一眼。
　　扫帚、水管、垃圾桶，入镜的还有一条修长笔直的腿。
　　小刘视线缓缓上移，窥见了那人的半张脸。
　　我！日！
　　他对天发誓，这是他见过的最最漂亮的男孩。
　　对方看起来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身型修长瘦削，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得可以把窗外的光反射回来。
　　他的刘海几乎把额头全数遮盖住，刘海下的眸子此时正低垂着，看不清眸色；他的鼻梁高挺，下巴藏在了围巾里，脸上似乎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因而显得有些冷厉，站姿像边疆地区挺拔的松柏。
　　小刘觉得自己跟个偷窥癖似的盯着人家影响不大好，刚准备收回目光，就看到对方抬眼。
　　那双眼睛和自己估计的差不多，是浅淡的亮色，被阳光一照近乎透明。
　　他往讲台上看了一眼，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唇边柔柔地牵起一个笑来。
　　小刘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有点像冰雪消融后的贝加尔湖。冰封时是令人惊叹的美丽，像横纵交错的冰线中凝结出的冰晶，浑身上下透着神秘；消融时是一抹暖阳下的水波粼粼，带着令人感到和煦舒适的温度和活力。
　　可怜的小刘并不知道他的这番举动已经被讲台上动态视力异常良好的高裘注意到了。
　　高裘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动作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不爽。
　　“刘皓轩，”不爽的高裘决定杀鸡儆猴一下：“我刚才说什么了？”
　　僵成了一根木头的小刘：......
　　和他排排站的其他两名队友发出了压抑的笑声，没有一个人救场。
　　小孩子就没有成年人给面子了，平时他们上课被老师点名叫起来回答问题没回答出来的时候愁眉苦脸的，这时候看到一个大哥哥被另一个很冷很帅的大哥哥问问题没回答出来，就个个都开始幸灾乐祸了。
　　课室里被高裘带起来的低气压就被断断续续的笑声冲散了。
　　高裘显然心情好上不少，也不再板着脸了。
　　孩子察言观色的本事总是很强，看着帅哥哥的脸色不再黑得跟锅底似的就开始得寸进尺。
　　事情到最后就演变成了别的班的老师和孩子也过来围观了，班级教室门口吵吵嚷嚷围了一大批人，搞得跟明星见面会似的。
　　原定计划半个小时的宣讲会被硬生生地拖延成了一个小时。
　　小刘看着那么多人挤在门口有点着急：队长不是急着赶回去处理案件吗？这都已经拖了那么久了，自己的小命是不是也差不多要丢在这儿了？
　　结果转头一看，高裘脸上没有半点不耐，甚至还有空哄一个想往他身上扑的小女孩，脸上那表情，简直是春风十里柔情。
　　小刘满脑门的问号。
　　高裘轻松地托住了一窝蜂往他身上扑的孩子，眼神状似无意地扫过教室的某个角落，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个人的笑。
　　不是那种爽朗明媚的开怀大笑，而是噙在嘴边的润物细无声的温柔笑意。
　　里头有浅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依赖。

　　好不容易把在讲台上乱窜的孩子们赶回了座位上，高裘终于拿起了结束陈词的稿子。
　　“好了，本次安全教育讲座到此结束。”高裘攥了攥手里的纸张，捏住了边角说道。
　　小刘刚准备转身往教室门口走，就听到高裘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老师同学们若是还有什么疑问的话可以提出来。”
　　小刘：？？？队长，咱们刚才的互动环节已经结束了啊，你在干嘛？？？
　　他心里这么想，但顾虑着自己的小命还是没敢说出声。
　　教室后面有一位女老师绞了绞手指，红着脸怯怯地举起了手。
　　高裘眼睛一亮，点了点头：“您说。”
　　那位女老师大概是所有的勇气都拿来举手了，到了该说话的时候反倒声如蚊呐：“......”
　　高裘没听清，往前倾了倾身子，引发了小范围的吸气声：“我没听清，您能再说一遍吗？”
　　站在那位女老师身边的老师是个性格爽朗的，听到问题就乐了，嘴一咧开始复述女教师的问题：“高大队长，她刚刚问你有没有耍朋友。”
　　小刘很想笑，结果嘴一撇又把笑给收回去了，脸憋成了猪肝色。
　　高裘听清楚问题，下意识看向了角落里的那个人。
　　对方淡色的眼眸也直直地回望过来。
　　高裘心脏一紧，听到自己的声音回复道：“没有。”
　　角落里的身影一僵。
　　教室里响起小小的欢呼和起哄声。
　　只有两个人置身事外。
　　高裘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心脏一撞一撞地捶打着胸腔，心底涌起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虚，他甚至不知道这种心虚从何而来。
　　站在他对角线上的另一人抿紧了唇，脸色有些苍白。他好看的眸子已经垂下了，此时正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在想什么。
　　高裘刚想开口，就看到那个人朝着旁边的老师说了一句什么，脚步一转就从后门离开了。
　　他往前的脚步一滞。
　　自己这是怎么了？高裘蹙紧了眉心。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凭空蓦地生出一股冲动。
　　他想追上去，想拉住那个人，想和他解释。
　　需要解释什么？
　　高裘的目光冷了下来。
　　起哄的声音逐渐减弱，最终教室回归了死一般的平静。
　　这下不只是小刘，就连那位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传话女老师都察觉出了高裘的不虞。
　　小刘规规矩矩地站成了一根木桩，手指都不敢动。
　　他能感觉到，他们高队的心情比起一开始来的时候糟糕数倍。
　　完蛋。

　　回去的路上，警车里的气温直逼冰箱冷藏室。
　　高裘嘴唇紧抿着，平直得像一块板砖。他的侧脸线条锐利，锋利的眉微微蹙起来，眸光深不见底。
　　“高......高队，”小刘紧张地打了个磕巴：“您......您还好吗？”
　　高裘眉心微松，语气自然：“我有什么不好？”
　　后排的另两名队员坐得笔直，跟魔鬼训练营里的特种兵似的。
　　“没......没。”小刘被迎面而来的低气压扑得有点瘆得慌，干笑了两声就闭嘴不说话了。
　　高裘转过脸，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高楼，脑海里浮现的还是那人苍白的脸色。
　　他在处理他姐姐的案子时，不可避免地碰上过他，也知道他叫言弗谖。
　　只是那一段时间，言弗谖的精神状况都不太好，看上去迷迷朦朦的，分外憔悴。
　　他见过言弗谖最糟糕的一面，却没见过他今天这一面。
　　那孩子换了个发型，像是决心要从那场噩梦里走出来一样。他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眼睛里也有了二十三岁少年该有的神采。
　　但他刚刚说没有的时候好像把那个少年刺痛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逐渐脱离他的掌控。
　　高裘手肘支在车窗旁，头疼地扶住了额头。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时间，高裘都把自己埋首于工作中，翻看着各种文件。
　　“小刘，”高裘的声音隔着一道门响起来：“进来一下。”
　　刘皓轩在自己的办公椅上抖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如丧考妣。
　　他抱着送死的信念敲开了高裘的门。
　　“4号和5号人体碎片都找到了，DNA配对成功。”高裘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能看出来心情仍不爽利：“死者身份已经确认，社会关系排除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小刘双脚一并，发出“啪嗒”一声，开始汇报工作：“社会关系排查完毕，基本排除仇杀可能。”
　　高裘手肘抵在座椅把手上，支棱着脑袋：“那你们得出的结论更倾向于无指向性的暴力杀害？”
　　小刘点了点头：“可能是激情犯罪，凶手受刺激后通过情感嫁接把怒火转移到受害者身上。浅白地说就是受害者倒了八辈子大霉天降横祸白白丢了命。”
　　高裘拿手掌扶住自己的后颈，把僵直的脖子往两边转了两圈，直到关节发出骨节碰撞的脆响才嘱咐道：“先往这个方向排查吧，如果是单纯的无目的导向的暴力行凶的话就很难找了，但我们还是不能排除精神疾病导致暴力行凶的可能性。多检查一下流浪汉的居住地，类似于天桥底的地方，可以派多点人手找一下作案工具。还有，假如有队员找到疑似犯罪嫌疑人，一定不要贸然上去实施阻拦等行为，很有可能会激化凶手的情绪，导致不可预知的后果。”
　　“是！”小刘响亮地应了声，被高裘赶出了门。
　　门外的另外两名队友面面相觑，可能是在疑惑小刘怎么能活着出来。
　　小刘清咳了一声，向友军报告敌情：“气压还是有点低。”
　　三个人都默默地坐回了自己的办公位，把自己的眼睛盯在了电脑上，安静如鸡。

　　晚上九点的时间，高裘把文件往前一推，寻思着要不要出去找点东西吃。
　　他瘫坐在办公椅上，感受了一下胃部的收缩幅度，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
　　哎，回家吧。他站起身，拎过警服，打开了门。
　　一抬眼就发现三双绿色的眼睛。
　　高裘被惊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你们怎么还在？”
　　他抬头瞄了一眼挂钟：“都九点过了，五点不就下班了吗？”
　　小刘哀怨地瞅着他，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怎么了？是还有什么事儿吗？”高裘被三个人的三张绿脸搞得有点转不过弯来。
　　“因为队长你没说能走。”小刘忍不住了，率先开口。
　　另外两名队员点头如捣蒜。
　　高裘这才想起来，以前自己加班的时候总是会和队员说一声让他们先走。
　　今天心烦意乱的，居然忘记了。
　　“咳......”高裘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有点理亏：“不好意思，忙忘记了。”
　　说完他觉得有必要弥补一下勤奋的队员：“要不......我请你们吃饭去？”
　　这话一说完他感觉他的队员们脸更绿了。
　　“不了不了队长，我老婆孩子还在家里等着我呢。”小刘抄上衣服就往门口跑，关机的速度都比不上他溜的速度。
　　另两名队员紧随其后，生怕晚了一步就被高裘抓去吃宵夜了。
　　被视为洪水猛兽的高裘：......

　　明显被队员们嫌弃了的高裘百无聊赖地回到家，匆匆洗漱一番就上了床。
　　当脑海中第N遍闪现出言弗谖的脸时，他蹙紧了眉头，下床站在了窗边，暗自思忖起来。
　　十一点的夜晚，晚归的人行色匆匆，口中呼出的热气蒸腾在冰凉的空气中；偶尔有一两对小情侣牵着手漫步而过，在无人瞧见的昏暗角落亲吻拥抱。
　　今晚的月亮很圆很亮，因为昼夜温差的缘故，林立的高楼中笼罩着淡色迷雾，澄黄的月光穿梭过茫茫雾气轻轻降落在窗前。
　　高裘双手支在窗边，寒风裹挟着呼出的热气拍打在他的脸上，顺着单薄的单衣偷偷摸摸地溜进他的身体里，顺走一片温热。
　　“呼......”高裘长出一口气，曲了曲被冻得僵直的手指，用右手攥住了自己的左手手腕。
　　这是他思考时候的习惯，指腹下手腕细细跳动的脉搏彰显的勃发生命力能让他静下来。
　　职业习惯让他的想法不由自主地就从言弗谖转到了香槟名流身上。
　　监控查不到那人的丝毫行踪，没有目击证人，死者身上更是没有能证明香槟名流身份的任何DNA，连最细碎的毛发皮屑都没有。
　　这要怎么下手。
　　高裘盯着对面居民楼的一处亮光，思绪开始涣散。
　　他离开那个腥腐恶臭的地狱已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现在才猛然发现，原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高裘眼中升起一丝玩味。
　　他是个良善的人，不接受人命由天的说法，最讨厌的就是暴力行凶。
　　在他看来，那种死法残忍恶劣，且毫无美感可言。
　　他想，每个人都有权利掌握自己的人生。
　　所以大学结束后他义无反顾地进入了刑警大队，从最初的端茶递水打下手到现在的第二支队队长，他花了三年时间，破获的命案没有上百也有数十件。
　　而香槟名流让他感到棘手。
　　抛尸现场很讲究，在偏远的、狭窄的小巷子里，巷子内只容一人通过，尾部还是个死胡同，交错的电线和横流的污水让这里成为了鲜少有人踏足的土地。
　　由于地处城中村，现代的设施设备也还没来得及遍布这片被人遗弃的区域。
　　这就给了犯罪人可乘之机。
　　奇怪的是即便把最近的监控翻来覆去地看，都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个人仿佛没有在世界上存在过一般。
　　嫌疑人总会有一个居所，香槟名流似乎没有。
　　嫌疑人总会有社会关系网络，香槟名流可能也没有。
　　嫌疑人总会有作案工具作案现场，香槟名流好像还是没有。
　　他很像一个影子，在无光的环境下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甚至连脚印都没有留下。
　　高裘蹙紧了眉。
　　他不相信作案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所有的线索都应该有迹可循，自己应该是漏掉了什么。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拨通了电话。
　　“喂，小刘吗？”高裘确认了一下对方的身份，深吸一口气后道：“把今年七月一日和十月一日前后十天抛尸现场附近的监控给我调出来，对，香槟名流的。”
　　手机的光逐渐暗下去，高裘只身立在窗前看着万家灯火，明媚的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模糊且长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