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黑双簧》酒盏深浅

12、风雪

　　当城市陷入和往常并无二致的睡眠时，有些人比白日更加清醒。
　　电脑上循环播放着监控视频，堆砌在桌上的纸片上整齐地排列着罗列出来的时间段和零碎分布着的字眼。
　　这是许熠一晚上的成果。
　　纸张左上角记录着一首小调，词句如下：
　　我的家，在腊八，别人问我你谁呀，着急回家找妈妈
　　年三十，赶集市，和米擀面打糍粑，鲤鱼金鱼游桥下
　　年初八，大喇叭，炸入云霄放烟花，新的一年福气加
　　年十五，龙狮舞，兽面人身好威武，金舞银蛇媚入骨
　　隔着两行似乎是一段含义不明的陈述，被李铁柱以民谣的方式唱了出来：
　　哥哥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告诉他大雁要南飞啦
　　你要问我什么时候遇见他，我会告诉你在某月初七呀
　　哥哥哥哥，你什么时候来领我回家
　　我会好好听话，做一个乖巧的娃娃
　　明明窗户关得紧紧的，许熠却仍然感觉冷风顺着不知道哪儿的缝隙吹了进来，把微微汗湿的睡衣吹得紧紧贴住他的后背。
　　第一首小调是W市乡下集市间广为流传的一首民间歌谣，讲述的是过年期间当地的民俗文化，充满烟火气息，却出自一个疯子嘴里。
　　他大约知道李铁柱来自哪里了。
　　第二首小调却似乎是李铁柱自创的，好像没有什么可摘指的地方，但却让许熠出了一脑门的汗。
　　虽然不清楚李铁柱的原生家庭情况，也不知道这里的“哥哥”到底是何人，但许熠就是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这首歌和高裘相关。
　　从一天前就隐隐浮现出来的不安现如今明明白白地摆在他面前：他忽略了一个可能。
　　他犯下了侧写师最致命的错误。
　　主观臆断。
　　他太相信自家队长，也太自信自己的判断，因此忽略了一个会引导他们走向覆灭的可能。
　　把假设一命题的主语换一下：万一，一直在演戏的不是李铁柱，而是高裘呢？
　　他把自己和高裘两年相处的主观意见加注到自己的判断中，在认定李铁柱说的是实话的基础上，毅然决然地掩埋了“高裘在演戏”的可能而选择了“高裘记忆有缺失”的可能性并作出了可能是错误的判断。
　　往日可以托付生死的信任变成了扼住自己脖颈的绳索。
　　真正让他产生怀疑的一瞬间是高裘在看到十个关键词里“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时的第一反应。
　　当时队长脸上的表情是冷笑，眼睛微眯，嘴角上挑，没有任何不妥贴的地方，奇怪的是他的肩膀却微微往下坠了坠。
　　一般人冷笑时因为胸腔的颤动肩膀会微微上抬以配合肌肉动作，队长的肌肉动作却明显是骤然放松的状态。
　　很细微，但被他捕捉到了。
　　初时，他甚至有些固执地想说服自己：也许高裘只是庆幸自己不是那个把李铁柱引向死生门的人呢？
　　也许他只是在庆幸自己没有背叛穿在身上这一派正气的警服呢？
　　但今天当高裘默认“李铁柱身上完全没有突破点”这一说法的行为让他加重了怀疑。
　　李铁柱前一日的证词、哼唱的小调和异常整洁的手部和面部等行为特征完全可以用于侧写。
　　这些刘皓轩和韩煜荏不清楚也就算了，高裘不可能不清楚。
　　作为心理侧写的榜上之王，高裘明明知道这些细枝末节是案件的关键，却隐而不发。
　　打的是什么主意？
　　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高裘大概率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
　　他今天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在和头狼的对视下移开目光。
　　那里面一闪而过的犹疑、审视被他完完整整地收进眼里。
　　高裘不会比他差，约莫也察觉到了他的怀疑和质问。
　　他甚至隐约有一种怀疑：高裘是故意的。
　　在他的推断中，高裘若是能戴着另一副面具在他们面前演了两年时间甚至更久，他不可能不做更周全的考虑。
　　怎么会这么轻易暴露？
　　许熠迷茫地盯着墙上的空白，有些不明白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他在两年前就没有胜过高裘，两年后的今天在孤立无援地情况下他还有丝毫胜算吗？
　　而高裘，又究竟是个怎样的角色呢？

　　同一时间。
　　高裘烦躁地在房间踱着步子。
　　这是很罕有的状态，通常他的烦躁都是装出来的。
　　这次确是真的有些焦虑了。
　　上次出现这种情绪还是遇见言弗谖，并发现他背离了自己掌控的时候。
　　以至于在回程的路上他根本没能控制好自己的低气压。
　　这次的状况却有些不同。
　　悬在他头顶上方的三条冰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猝不及防地砸下来，把他碾成齑粉。
　　从衣柜里摸出来的手机让许熠的推断得到了证实，他体内的确存在另一位居住者，但他并不清楚他存在的时长及状态。
　　李铁柱的呢喃低语中存在着对自己不利的证词。
　　以及，许熠似乎开始怀疑自己了。
　　本来昨儿个他看到许熠的十个关键词，都已经放下吊着的半口气了，谁知许熠今天下午居然生了试探自己的心。
　　也不知道他是哪个动作或表情让他产生了怀疑。
　　若不是因为他骤然记起副人格手机里的电话号码是谁的以至于乱了心神，他根本不会被许熠的低级试探逼得露了马脚。
　　从凌晨翻出那部老旧的手机开始，他的脑子就乱成了一锅粥。
　　他花了十数年时间勾勒构建好的秘密城堡原本好好地隐藏在一片荆棘灌木后，被黑暗包裹得紧实安全，阳光却执意要透进来，消灭这块暗红角落。
　　这让他久违地感受到了威胁。
　　他仍然没弄明白李铁柱为什么突然脱离了掌控。
　　自己身体里的是何许人也。
　　以及......副人格为什么会认识言弗谖。
　　高裘回想了一下言弗谖泛白的脸色，心里猛地一个咯噔。
　　“高大队长，她刚刚问你有没有耍朋友。”
　　“没有。”
　　“男朋友，回家吗？”
　　“我送你回去。”
　　闪回的记忆混杂在自己的记忆里，似乎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伴侣关系......吗？”
　　高大的男人脸色发白，薄唇紧抿，漆黑的眸子里蒙上一层灰黑色的雾霭，目光沉沉地看向挂着一轮圆月的夜空。
　　“嘎——”窗外停驻着的乌鸦拖着长长的尾音，扑棱着墨黑的翅膀飞向远方。
　　远处钟楼里的钟响雄浑嘹亮，含蓄地响彻云霄。
　　今夜无风无雪，却自有多番算计在无言中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