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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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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曾说,湘水边有白鹭,双宿双栖;湘水边有斑竹,是娥皇女英的忠贞,父亲还说,若他年归乡,定在屋后种一亩湘莲,与高洁为伴,与——说这话时,父亲看了一眼母亲,母亲嗔痴了父亲一眼,父亲高声曰:“与老妻相伴。”
可他却失言了。
母亲生于太原,后随外祖父到了京城,算半个京城人。而我,生于京城,长于京城,春闺花田、扶桑诗社、云麓茶寮,原本,都是我的闺梦乡。曾以为,会和先出阁的她们一样,在京城觅得一个良婿,生儿育女,终老一生。可如今,我的梦醒了,春闺花田、扶桑诗社、云麓茶寮不过是京城女眷们的交际场,官场如斯,她们便如斯。父亲是祭酒时,我是吕家小姐,父亲是侍郎时,我是子箩,父亲是尚书时,我便是子箩妹妹或子箩姐姐。其实,我早该发现的,只是我,过于沉迷自己的才情,误以为她们爱惜的是我——吕子箩。
京城梦,醒的很突然,只因父亲,作了一篇《荔枝寡于廉耻》,假借荔枝之口,痛诉当年唐王宠信贵妃,终致亡国之祸,暗射国主宠信张贵妃,恐有亡国之兆。国主以不敬君王,妄议后宫之罪,赏了父亲一百杖,整整一百杖啊!父亲被鞭挞过的尸身,抬回来时早已无形,母亲只看了一眼,便晕了过去。而我,头脑一片空白,因为,我没有认出,那是我可怜的父亲。
自此,没有了春闺花田的花信,扶桑诗社的请柬,更没有云麓茶寮的清贴,昔日的“姐妹”更是“不便”登门。我与她们的交情,原来不值只言片语。而我,曾可笑的,期望着她们的安慰,哪怕是一句话,也好。
人情,就如云麓茶寮里的茶水,杯中还有水,却早已凉成三秋。
空荡荡的灵堂,无人来祭,仅有我与母亲。
家中的仆役,乘乱卷走了银票,我麻衣缟素找父亲的学生诉告,他却冷眼冷语道:女儿家家的,抛什么头?露什么面?长得就是一副不守妇道的样子。我咬唇反击:不尊师道,枉读圣贤书!趋于奉承,定是阿谀之辈。他脸色极为难看,立马让手下把我轰出了府衙。
回到家中,我没把这事告诉母亲,开始静静收捡行囊,京城若无立锥之地,那我与母亲就回父亲的故乡,那里的山水,滋养了父亲,定不会负我与母亲的。
离京那天,天很阴沉,却无雨,更无惊雷。母亲指着苍天道:老天不公!而我却道:老天庇佑。若此时下雨,母亲与我,就要推车而行了,这或许就是父亲的庇佑,让我们的归乡之路,不必太坎坷。
一路上,我们经过无数个村庄,无数个城镇,却始终未遇到一场雨,准备的好的油毡也一直放在车尾。赶车的阿爷啧啧称奇,毕竟,夏季就是多雨的时候,这样的事,他四十年都没遇到过。
我们走了三十三天,再有一日,我们便能抵达老宅了,能赶在父亲的七七前到家,我更觉幸运。
我偷偷摸了摸,放在内衫里的房契,千里归乡,它是父亲留给我与母亲的希望。
阿爷喂了马一块豆饼,马儿欣喜的嚼着。我也感激它,日夜驮着父亲赶路,便去行囊里,翻出芽糖,这是临走前,我家浣衣婆婆送的。离别时,她用粗糙的双手,握住我柔腻的双手,含泪道:小姐,老奴没什么值钱的,这是我买给孙儿的,您别嫌弃,留着路上吃。若是从前,我定不觉得芽糖稀奇,可那日,我却觉得芽糖可贵。我家一百多仆役里,我与她,没有半面之缘,但她却记得我们的主仆之情。用她给我的芽糖,来答谢辛苦的马儿,这不是亵渎,而是珍重。
正想着如何掰开整块芽糖,雨滴,毫无征兆的落在我的脸上,我疑惑的望向天空,雨却越来越密,我急忙用油布,重新把芽糖包好。赶车的阿爷也急切的打开了油毡。而母亲,把一个行囊,紧紧护在身下,用她的身体,遮住了越来越密的雨水。那里面,是我一针一线绣好的嫁裳。
我、母亲、父亲、阿爷、马躲在不大的油毡下。雨行风走,雨水顺势进了油毡。为了不让父亲的棺木淋到雨,我湿了大半的身子,母亲要替换我,我摇头,让她替我抱好嫁衣。另一边,赶车的阿爷已湿透了。
瓢泼的雨中,由远及近,来了一人一马,马为玄色,那人也着玄色,头上带着青色的斗笠。也不知他有何急事,这么大的雨,竟不停歇。他从我们身边掠过,马过之处,踏出一朵朵水花,让我想起了顾况的诗句:四蹄踏浪头枿天。
阿爷叹息道:“可惜了那马。”
我捋了捋自己潮湿的刘海,突然的大雨,让我心中升起不安,隐约觉得,要发生点什么。
“跑得一身热汗,被雨水一激,这马啊~是会生病的。”
见我和母亲都不回话,阿爷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也止住了话头。
马走了一箭地,又掉头回来了。阿爷好奇的探出头,反正他全身已经湿了。而我,把手伸进了袖中,握住了我平日做女红的小剪,母亲也朝我靠了靠,同样,把手伸进了衣袖中。
折回的马匹,在我面前停下,马背上的人,解开了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卷油毡,递到我眼前,我脸一红,把手从袖中抽出,道了个万福,双手接过了那卷油毡。
接油毡的时候,我与他相互打量,他不过二十左右,白皙的脸庞上还未蓄须,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母亲双手合十,连连称谢。
他没说一句话,又催马上了官道。
阿爷在雨中挥手,冲他嚷:小郎君,风大雨急,路上小心!
这雨,足足下了两个时辰,若没有他的油毡,恐怕父亲的棺木也会遭殃。雨停后,我们继续赶路。终于,在第二日傍晚,赶回了老宅。老宅和父亲描述的一样,青瓦灰砖,黑漆大门,四周种着钟萼木。
炊烟从后宅升起,想必是四伯母一家正在做晚饭。
父亲在京城安居时,让人送信给宗族,让寡居的四伯母,带上年幼的堂哥回老宅居住,一来让孤儿寡母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二来他们可以看护老宅,不至于让老宅无人打理,而灰尘潦倒。
阿爷上前,叩响了大门。
一阵木栓响动,门开了,里面是个中年男子,见我们麻衣素缟,扶棺而立,一脸诧异的问我们是什么人,在此做甚?
我理了理孝服,上前道了个福,道:“这位大哥容禀。我乃京城吕尚书之女,今扶先严灵柩,回归故里。请见这家女主人。”
中年男子恍然大悟,叫了一声:子箩妹妹。
母亲与我都未见过四婶一家,据他年龄推断,此人应是我的堂哥——吕楚,我再次行礼,叫了声:十哥。
吕楚身后,露出一个头来,是个七八岁的小孩,转着眼珠问:“爹,他们是谁?”
吕楚呵斥道:“快叫子箩姑姑!”
孩子很乖,脆生脆气的喊了我一声子箩姑姑。
吕楚把门全开了,帮我与母亲把父亲迎了进去。
四伯母得了消息,也到了中庭,一把拉住母亲的手,道:“弟妹,苦了你了!七弟怎就去了?你们怎么也不让人送个消息回来?我好让楚儿去京城接他叔叔。你们母女一路是怎么熬过来的?”说完,一阵悲恸,引得母亲放声大哭,仿佛京城受的不公,在旧乡得到了抚平。
望着母亲和四伯母痛哭流涕,我鼻头一阵发酸,眼里也含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