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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我们扯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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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讲完故事停下休息了很久,依然死死盯着艾瑞克。
在一阵咳喘之后,他单手撑地抬了抬身子,问:“你想你父母吗?”
是个人都能看出亚历山大现在的情绪很不对劲。
说话也像未经过大脑,没头没尾的。
艾瑞克来不及思考怎样才能让亚历山大身上的伤得到后续治疗,就不得已先担心起他的精神状况。
伊索真不是个东西,艾瑞克首先明确主要责任人,在心里唾骂。
其次思维发散,觉得便宜的心理健康网课虽然扯淡,但好歹对于开导人生有点用处,不像白送的智力测试题,没有实际意义不说,随便做做还能潜移默化降低做题人的抗打击能力、把一个喜剧人给硬生生整破防了。
最后及时打住胡思乱想。
艾瑞克一脸实诚地告诉亚历山大:“我没有父母。”
“胡说。”迪尚小声反驳,“回来的路上我明明已经把你父母那部分资料拿给你——”
被艾瑞克狠狠剜了一眼,迪尚噘着嘴一动一动。
最后把话咽下肚子,老实安静了下来。
亚历山大将两人的互动看得一清二楚,眼睛一眨,低头笑了,从喉咙里发出破败的声音。
笑着笑着就变成泫然欲泣。
每个人的生命轨迹都由条条单行道组成,一旦驶离起点,就没有掉头重来的机会。
他因为打歪方向盘拐弯撞到墙,很长时间都在原地踟蹰不前,所以还天真地以为这条道可以是卡丁车环形赛道,纵使路程中间出了些岔子,早晚也能在下一圈跑到同样的位置,修正以往的错误。
亚历山大连声朝艾瑞克说着对不起。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太懦弱,不敢坚持对的,不想沉沦错的。像个两面派不断自我拉扯,在关键时刻选择冷眼旁观,最终落得个害人害己的下场。
他潜意识里对昔日好友遗孤所做的一切补偿,也全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艾瑞克伸手架住身体重新瘫软下来的亚历山大,沉默接受着他满嘴的道歉。
即使这歉意应该并不全冲着自己而来。
“呜……嗯……”
亚历山大到底体力不足,声带也疲劳受损,很快就陷入暂时的失声状态。
艾瑞克拍着亚历山大的后背。
等到亚历山大平复稍许,他才轻声问:“你之前是不是听到了?”
见亚历山大在虚弱中露出困惑神色,艾瑞克解释说:“昨天伊索让我找你,你听到了是吗?”
“应该是听到了。当时动静不小,你也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是因为伤痛无法向我发出求救信号。”亚历山大说不了话,艾瑞克自顾自分析,“伊索给了我机会,但我最后也没想通他叫我找什么,害你白白多受了一天苦。”
他抱歉道:“不好意思啊,我也对不起。”
带着有些忧愁的表情,艾瑞克腾出一只手去抹滑出亚历山大眼眶、挂在他下睫毛上即将淌落的泪水。
“而且说实话,我不觉得你有哪里对不起我。”怕亚历山大有这反应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艾瑞克急忙又补充。
“我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从记事起就摸爬滚打混迹狼窝、长大之后突遇变故……这些糟心事都并非由你一手造成。我只知道你和我非亲非故,还不嫌麻烦带我出草原、送我进福利院、阻止伊索给我打针、在基地里时刻给予我照顾,因为你,我甚至还找回了一些幸运、体验到一些来自人类长辈的关爱。”
“我很满足了,感激你还来不及。”
“退一万步说,如果真的发生过什么事让你硬是过意不去,我接受你对我的那部分道歉,你也接受我的道歉,好不好?”
“我们扯平了。”把该说的说完,手上还是湿漉漉的,都能甩出一串水珠,艾瑞克没办法,无奈叹气,“你不要让人这么担心。”
亚历山大原本在小幅度地默默摇头,听到艾瑞克最后一句话猛然怔住,而后张大嘴,眼泪簌簌而落,哭得更凶。
在这无声的爆发中,艾瑞克手足无措,正头疼地皱起眉头,又听到另一阵啜泣加入进来。
他抬眼寻找声源,发现是迪尚在哭。
哭得脸缩成一团。
还是很小很小时候、刚知事的迪尚会在艾瑞克面前表现的哭法。
野兽世界里的生存法则说简单简单,说残忍也实在残忍。
迪尚小时候身体孱弱,很多时候跟不上狼群的节奏,常常落单被其他动物欺负撕咬,有时是疼急了,有时是怕急了……
而只要迪尚在艾瑞克回头看得见的时候哭上这么一场,艾瑞克总会第一时间放慢步伐,为他出头,教他反杀。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负面情绪,但通常来说,只有濒临崩溃的成年人或者确信自己有人可以依靠的小孩子才会不分场合、毫无顾忌地将它们发泄出来。
很多负面情绪都可以用一场嚎啕大哭作为发泄途径,发泄完了就翻篇。
这些情绪可以是恐惧、悲痛、委屈——
但不包括愧疚。
愧疚轻易翻不了篇。
艾瑞克忽然想到,在把迪尚当作吉祥物带在身边的那些年里,他教过迪尚怎样逞凶斗狠、怎样偷阴耍滑、怎样讨人喜爱表示亲近……就是不曾教过迪尚如何正确地表达愧疚和歉意。
再看向哭得要虚脱的亚历山大。
就觉得那其实是件很难的事情,或许连他自己也从来都没学会,不然怎么说几句话还能同时惹两个人哭得稀里哗啦。
他能用满嘴轻飘飘的不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从别人那里获得谅解,果然还是因为对方人太好了。
艾瑞克思绪飘远,对着迪尚把脸稍微往斜下方一摆,意思是先憋回去。
迪尚于是立刻一只手捂住嘴巴,一只手捂住眼睛,抽搭着朝眼神空洞、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翻白眼的艾瑞克的另一边转过了身。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艾瑞克不再出声安抚,最后是等亚历山大哭晕过去,才得到机会站起身把他扛到自己背上,准备离开地下室。
扛人时没站稳,脚步踉跄着摇晃了两下。
“你去哪儿?”迪尚听见身后的动静,边抹眼泪边跟着起身,扶了艾瑞克一把。
艾瑞克没答。
与迪尚擦肩而过时,他听见迪尚像念内心独白一样轻轻说:“我也没有父母。没有谁在意我的存在,我同样不关心我的来处。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想通了,狼群的死怪不到你头上,我的不幸也根本与你无关,从始至终我的亲人都只有你一个,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又渴望得到你的关注,所以才一直说违心话、干让你反感的事。”
“我以为想办法剥夺你远去的自由,强行把你留在我时刻都能找到的地方,就可以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艾瑞克摇头,小屁孩,黏糊劲儿,招人烦。
他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要抬脚上楼梯。
“但事实上只要一想到你曾经在我背上一动不动,连呼吸和心跳都若有似无,我就六神无主到手脚都发麻,我错了。我也,我也……”迪尚垂下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最后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说,“我也很担心你。”
地下室重新归于寂静。
上了几级阶梯发现迪尚没跟过来,话说到一半也没声儿了,艾瑞克下意识扭头看了看。
看到迪尚还掩着面,肩膀耸动,悲伤绝望得很沉浸。
他心情复杂地抿了抿嘴。
其实即使迪尚在此之前没有明说,艾瑞克也隐约知道他常常会为自己当年在雪山重伤濒死而感到后怕。
只是直到今天看见亚历山大血糊淋剌躺在自己面前仿佛失去了生机,他才切身体会到这种心境。
并且亚历山大和自己相处不过短短时光,感情培养和交流沟通都少得可怜,比起从小就和自己一起生活、共同成长的迪尚,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个“外人”。
一个对自己挺好的外人,艾瑞克都为对方受伤而感到害怕和心疼。
艾瑞克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那迪尚呢?
他把自己当做唯一的亲人。
艾瑞克仔细回想过去,虽然迪尚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做出了很多幼稚又可恨的事情,但平心而论,除了十几年可有可无的陪伴,他也没有给迪尚更多东西,反而间接造成了不少伤害。
——如果没有艾瑞克,迪尚不会把这个人视为唯一的同类和靠山,不会依赖成性,所在的狼群也不会被当成标记目标追踪捕杀,假以时日,总会悟出自己的生存之道,即便可能会孤独一些,现在仍然可以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撒欢。
很多复杂的情感羁绊,他这一生根本就不用去明白接触。
托住背上的亚历山大,艾瑞克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
没有如果,一切都是因果转化连锁反应。
艾瑞克其实并没有那么无辜,迪尚没有他也并不一定能过得更好。他和迪尚之间,说不清谁更倒霉、谁更造孽一点。
但是如果是亲人的话,计较那么多也着实没有必要……
回到迪尚身边,艾瑞克犹豫着拍了一把他的肩膀。
迪尚浑身一颤。
他移开手,露出一双红眼睛,抽抽着开口:“哥?”
艾瑞克没应声,但两秒过后还是点了点头。
“……”
迪尚反应过来,激动地又叫了一声。
艾瑞克:“嗯。”
“别哭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想了想又改口,“算了你哭吧,哭完了帮我弄台相机过来。”
泪眼婆娑的迪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