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恋慕》周潜

2、第一章

　　国境之南的边陲小镇，灼日将尽，随着日影向山巅的背处偏移，炎热干燥的空气中伴随北风过境，似乎夹杂一丝湿润的凉爽。
　　红头发的玛莎在挪动酒桶的间隙抬起头，呼出一口热气，又猛的吸了一口这凉意，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汗。
　　将垂落在胸前的粗长发辫甩到脑后，手臂处的袖口因为摩擦而松开，再次挽好，继续使出力气与酒桶搏斗。
　　额头的汗水顺着鼻尖跌落，玛莎突然感觉手中一轻。
　　“是要搬到那里？”
　　玛莎微微偏头，视线绕过酒桶，便看到出声询问的青年。
　　青年身材高大，怀中抱着硕大酒桶，手臂上的肌肉突起，看起来倒并不吃力，但因没有经验，酒桶抬的太高，重心不稳，双腿摇晃着，姿态显得有些滑稽。
　　玛莎记得这个青年，虽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她知道青年在两天前来到这里，寻找贤者拉比，当时她赠予了口渴的他免费的水，为他指明了路。
　　玛莎记得很清楚，因为镇子里鲜少有外人进来，当青年在她不够友好的审视下，主动出声向她搭话，她曾吃了一惊。
　　在青年的帮助下摆放好酒桶，玛莎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青年身上的装束和他来时一样，戴着防风沙的面罩，遮住口鼻，背后背负行囊。
　　玛莎好奇问道：“客人已经要离开这里？你找到拉比了吗？打听到你想知道的事了吗？”
　　青年点点头：“是的，我完成了我想做的事，已经可以离开，觉得应该过来向你道谢，向你辞行。”
　　青年的声音十分悦耳，年轻而清朗，玛莎好奇他的长相，她还没见过他的模样，忍不住道：“请不要客气，倒是你，天快要黑了，你要在夜里赶路？”
　　青年笑了：“无妨。”
　　玛莎有些羞赧，以为青年听出了在她话语中掩藏的出于好奇的不舍，好奇太过，也是种无礼。她一直大胆的盯着青年瞧，察觉青年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头发上，以为发辫松开，伸手下意识抚了抚。
　　没有发现异常，玛莎抚着发辫，大声解释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在晚上赶路，可能有些危险。”
　　声音颇大，显得怒气冲冲，玛莎惊觉到这一点，不由神情尴尬，感到后悔，这是她一惯腔调，她总因为这样的语气，常常被人认为难以相处，性情暴躁。
　　青年倒没有什么抵触情绪，温和的肯定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是这样没错。”顿了顿，似乎自言自语：“但有人在等我。”
　　玛莎被青年的前半句话语安抚，酒馆门内突然爆发喧哗，令玛莎没有听清他的后半句，不由追问道：“抱歉，我没有听清，你后面又说了什么？。”
　　青年又笑了笑，摇了摇头，轻声道：“希望而已，是有关于我自身心情的些微感受，并不重要，总之谢谢你，再见。”
　　青年彬彬有礼，道谢后转身离开。
　　玛莎心中遗憾，被他说的反而更加好奇起来，对着他的背影追出两步，门内突然有人高声叫喊：“玛莎，我们的小玛莎，这里需要你马上过来一下。”
　　玛莎听出赛因的声音，背景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些争吵，玛莎同样的高声喊：“等我一下！赛因！”
　　对着走远的青年急切的叫道：“玛莎，这是我得名字，远道而来的客人，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你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我知道你就要离开，不会停留，最起码，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青年在他人与自己说话的时候，便会停止行动，显得认真，仔细聆听，这一次同样，在玛莎开口的时候，青年止住脚步回头，拉下面罩。
　　玛莎终于看清青年的脸，没有碍事的东西遮挡，那张面容终于具体而清晰，和玛莎想象的不一样，又感觉就该这样。
　　玛莎看到青年皮肤苍白，鼻梁高挺，眉骨阴影之下，一双温柔的蓝色眼睛，透过将要跌落山巅的夕阳晚照，如同夏日烈阳下平静的海水，目光坚定而清醒，闪闪发光。
　　青年咧开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在他不笑的时候，他的嘴角也微微上翘，似乎天生如此，青年朗声说：“我从一个叫芬奇的地方来，去往我该回去的地方去，我会记住，你叫玛莎，人们的小玛莎，你可以叫我哈罗德，能认识你很高兴，玛莎，希望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见。”
　　玛莎在原地愣了一会，看着青年逐渐远去，那是一道修长高大的身影，如若主人决意离开，随着他步伐越来越坚定，终将变得越来越渺远，他走路时背脊挺的笔直，玛莎从来没有见过有人笑起来像他一样，也没有人的面容生的和他一样。
　　直到看不见那个人的背影，玛莎懊恼的嘟囔一声：“希望有机会再见？可我连那个该死的叫芬奇的地方在哪里都不知道？”
　　酒馆门内发出一阵东西翻倒的声音，使玛莎从迷思中猛然惊醒，一把推开酒馆的门，大声嚷道：”安静些！大伙们，这里是吃饭的地方，你们这些醉鬼，不允许你们在我的地盘打架！“
　　离开城镇很远，哈罗德踽踽独行，走入密林之中，日光彻底暗淡，月亮升起。
　　哈罗德透过树木层叠的枝桠，抬头向天穹眺望，夜空如同一只倒扣的盘子，里面撒满犹如砂糖的碎星，辨识星相，找出位置，哈罗德扶着一棵树身粗壮的栎树稍作停顿。
　　在树身画出奇怪的符号，符号的笔触中有柔和光芒亮起，哈罗德的语气似乎在与人交谈，轻声问道：“晚上好老家伙，好久不见，她还好吗？有没有提起过我。”
　　哈罗德认真的问着，空气中却没有另外的声音回答。
　　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
　　哈罗德发出促狭的轻笑：“别捉弄我，明明年纪比我大，性格还这么恶劣。”
　　似乎有松鼠爬过树枝跑远，踩掉一颗果实，正掉落到哈罗德头上。
　　哈罗德捂着额头，无奈道：“好吧，知道你不会派上什么用场，我会自己去确认，很快就可以。”顿了顿，哈罗德轻声道：“我在城里遇见了一个开着酒馆的姑娘，那个姑娘在说话的时候，目光会直视他人，非常直率明亮，我觉得这样很好，她叫玛莎，一个好名字，虽然样貌不是很像，但她的头发的颜色很像她。”
　　栎树似乎烦躁的抖了抖，哈罗德知道对方懒得听，噗嗤一声笑了，松开扶着树干的手。
　　双掌合并，搓了搓手，将手掌摊开，攥成拳头握紧，再摊开，哈罗德采集了一束月光，用它点亮风灯，借着冷光，从背包中取出东西归类整理，在地面摊开羊皮纸，用羽毛笔沾着墨水，依照记忆，绘制地图，将残缺的部分补全。
　　他用了三年的时间，记录与丈量在旅行途中经过的土地，手中的地图，最初只有单薄的一片，随着脚步远离故土，皮肤随着旷野的烈日或沙漠的风沙冲刷，变得粗糙，皮肤越粗糙，地图的范围越随之扩张，他顺着接缝处用草线将其仔细的装订在一起，折起来厚厚一沓，只要按照顺序翻开，广阔的世界将微缩成一个平面。
　　他对此有些许自满，已经等不及要将成果展示给什么人看。
　　按照哈罗德预估的速度，离回到他在三年前离开的那个地方，还需要五天。
　　哈罗从此刻已经开始紧张，不得不紧张，紧张到坐立不安，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同样意识到应该立即做点什么去缓解，是以即虽光线并不合适，不能阻止他在绘制完地图后，同样从行囊中取出手札，记录见闻。
　　哈罗德时而书写，时而构思，膝头摊开的手札上笔尖沙沙作响，他能写出一手漂亮的花体字，书写的节奏似乎合着某种特殊韵律，这令他的神情，在暗中显现出一种超出年龄的智慧，偶尔思绪会随着夜风，飘到很远的地方，书写的声音戛然停止，蓝色的眼睛也如同一潭静谧的清水，蜉蝣一点，荡出波纹。
　　思绪所到达的地方，总是归处，那里同样也有枝叶茂盛的森林，和如今他身处的地方很像，只是那里还有一位严肃的老师，曾教给哈罗德很多新奇有趣的知识，引导他思考，激发他的潜力，同时在生活上，给予他细致慷慨的关照。
　　哈罗德在那逐渐长大，成年后身量长的颇高，使得这位前辈几乎不能再俯视他，她仰着头，曾开心并且真心的恭贺，她所有的已知他都已精通，关于未知，他今后所能学到的，将会比她懂得的更多。
　　“简直好极了。”哈罗德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毫无疑问，是在夸赞他，又不全然如此，她眯缝着眼，满目欣喜骄傲，她偶尔会露出这种表情，当她隔着窗扉看到鲜花盛开和绿树抽芽，或者在远处看到久未相聚的老友间互相握手，打着招呼，开怀大笑，说着你好，她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有些羡慕的，鼻子微微皱起，嘴角咧开，露出牙齿，这让哈罗德感觉到，她似乎觉得这个世界很好，所有的一切更好。
　　但她出于什么原因，不能亲自出来看看这个她觉得很好的世界。
　　哈罗德同样能感觉得到，这就是她不曾说出口的隐秘愿望，虽然她尽量表现豁达，不曾抱怨无聊，哈罗德这样想，对于这世界是否真的很好，他与其不同，持有保留意见，但他必须要搞清楚，为什么她只得留在那里，留在那个溢满瘴气的森林。
　　哈罗德曾经试着追问，回答他的是无言沉默。这让他有些难堪，结果表明，只有关于这件事，他无法从她那得到正确答案。
　　所以哈罗德决定离开，出来走一走，带着她的鼓励，从她那里，他同样学会的是，心中若有疑问，如不有所行动，将永远没有答案。
　　而今，哈罗德的心中已经隐隐约约得出答案，不太令人满意，他迫不及待想去确认，并且希望她一切都好。
　　哈罗德非常思念她，在每一个独自度过的夜晚，哪怕身边偶尔有同行者，他也会把夜晚留下来，尽量独处，他想忍受这种思念，同时为在心里清楚的知道，对方不会像他对待她那样看待自己，而感到痛苦与失落。
　　然这种程度的痛苦，与即将到来的重逢的喜悦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整理好行囊，哈罗德再次出发，踏上满是枯枝与落叶的小径，他需要在午夜零点时分恰好赶到独角兽的栖息地，太早或者太晚，都无法寻获它们的足迹。
　　拥有这种烦恼，只因为哈罗德无法吸引它们，独角兽是长途旅行最可靠的帮手，能得到它们的协助，乘风飞上天空，归途耗费的时间将会大大缩短。
　　可惜这种纯洁而高贵的生物，只会把头靠在少女的裙摆上入睡，年龄已经够当少女的叔叔的芬奇，对它们而言毫无吸引力，除了主动找上门去，满足其中一位的愿望，才能得到帮助，除此之外，哈罗德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