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番外一」饺子 ...
-
“阿飞呀，我的傻姑娘哟，你是被你家那男人骗狠了吗，这孩子留不得啊！”雅雅阿姨手里拿着刚从市场小贩那里讨来的小葱，一边焦急地挥舞小葱像是在劝着妈妈什么。
那时的我又怎么能知道呢，要是妈妈耳根子软一些，要是雅雅阿姨再狠一些，现在我边上那个安然睡着的小屁孩就再也不会出生了。当然，也再也不会整天拉着我的手，叫着喊“姐”。
而我当时只知道傻笑，对着雅雅阿姨拿着葱指点江山的模样若有所思，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就被雅雅阿姨满是肉馅味道的手指点了点脑门，又被她一句话给赶出了屋子，“你这姑娘也是个傻的，快走快走，我跟你妈说点事……”
我的眉眼依旧弯着，忍着笑，不情不愿的小步挪出了屋子，边走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喃喃道，“阿姨你是…在包饺子吗？”
之后的话我就再也没听到，那天我如愿以偿地吃到了雅雅阿姨的饺子，肉馅里伴着豆腐和葱，有一点点豆制品的独有的酸，而我却又偏偏就着醋，酸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后来北北跟我说，“每一种滋味都是不一样的，怎么能因为一种酸苦，而忽略了另一片风景”，那时小小的话虽然说不出这样酸溜溜的话，但应该是深以为然的。
我吃了一大盘子饺子，那时我还不太会稳稳地拿筷子，把脸和手都搞得油乎乎的，惹得妈妈一阵笑道，“我们囡囡能吃那么多，将来要没人要咯！”，我撇了撇嘴，心里深深地不赞同这句话，但是抬头看着母亲久违的笑容，我用筷子轻轻敲了盘子两下，向着母亲露出了一个即使有一点点缺憾但依旧灿烂完美无比的笑容。
缺憾是因为那时候我刚经历了一次掉门牙的悲惨事件。说起那事我不觉心里有点恼火，虽然我对自己慢慢吞吞换乳牙的事情不以为意，但是雅雅阿姨当时看着我掉了第一颗牙激动地一蹦三尺高，然后我的门牙就不见了……不见了，我亲爱的陪伴了我整整六年、啃掉了多少饺子皮的门牙，就被她抛到了犄角旮旯里，想着想着我终于受不住捧了捧心口，心想着这心还真硬……居然还在跳。
不过话说回来，我的笑容果然效果很好，母亲再一次笑得畅快，第二天上午喊着雅雅阿姨帮忙又自己做了芹菜肉馅的饺子，我对美食来者不拒，觉着甚好，又冒着漏风感冒的危险对着雅雅阿姨和我尚未出生的弟弟纡尊降贵地笑了两次，每次都效果完美。
弟弟的回应我当然听不到，但就这小子现在成天对着我臭美的样子我就知道那时候他应该是看见了我的少女忧思，伴着我那透过一颗掉落门牙的缝里渗透出来的苦兮兮的无奈……以及一点点芹菜渣。
后来……雅雅阿姨笑了我好几年，直到我亲爱而齐整的牙齿不紧不慢地长好，我才开始能够从笑不露齿的状态下解放出来。
所以，我那时小小的心里就暗暗记下：芹菜君，实乃一大罪人也。所以我要多吃它，多多爱它，它那么令人讨厌，就一定很缺爱。就像之后我对北北一样，别人能够有接受父母男女双打的机会，我们北北自然也不能缺，免得人家说他缺爱。
雅雅阿姨从豆腐肉馅饺子的那天开始，就经常唉声叹气。那时候我虽然小，但也知道一个道理：叹气多了会长皱纹。基于母亲教导我的要诚实做人的原则，我认为我应该坦诚一些说实话，我实在想象不出雅雅阿姨那么好看一个人满脸褶子的样子，像巷口的陈阿太就不好了，满脸皱纹整天唉声叹气，连儿子女儿都嫌弃，连带着就疯了，多惨。
所以在我发扬中华民族节俭的传统美德把碗里最后一颗饭粒吃完了之后，我终于放下筷子，用帕子擦干净嘴，摆出一副我认为我在对待最高规格的美食的时候才应该摆出的姿态，一脸正经地拉住刚端着饭碗走进来的雅雅阿姨，说道，“阿姨，别叹气了，不好。”
谁知雅雅阿姨愣了一会竟然快哭出来了，眼含泪水地胡乱摸着我的头发，又装模作样地用同一只手擦了擦干净白皙的脸颊，后来索性把一手拿着的碗筷放在桌上，又来掐我的脸，满脸心疼的样子，说“阿哟，我的可怜娃娃啊，你妈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
我默默避开她刚刚捧着碗可能沾着些许汤汁的魔爪，伟大的叶梨北——叶梨南的弟弟，也就是我弟弟后来又说，“当你不知道自己要做出什么反应的时候，就咧开嘴笑，越灿烂越好。”当时我的确聪明，愣了一秒就明智地再次让不解风情的清风顺着我的牙缝灌进去，心中羞愧难当，但我的笑容依然灿烂无比。
虽然雅雅阿姨似乎哭得更厉害了，我也丝毫未觉，她一定是觉得自己要老了没人要了很难受，多惨，我心里想。
这时候母亲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囡囡啊，吃完饭了别瞎闹，把碗收拾去洗了。”
我撇撇嘴想说，我一没闹，二没瞎，哪门子瞎闹，这碗我可以不洗了吗？可我不敢说，我只能“打掉牙和着血往肚里吞”，啊呸，不对劲，这牙怎么能打掉呢！我边呸边拿着碗去洗了，看都没看还在瞎哭着的雅雅阿姨。
其实我也知道她为什么哭，无非是看着我可怜，奶奶死了没多久，这爸爸也没了，不是死了，是“失踪”，刚从电视上学的词，我觉得用到这里十分正确。
我的整日里在外面“瞎逛”的爸爸——我妈说的——终于在家里老人病重垂危没钱看病的时候扛不住了，逃了。
我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我对我的这个爹爹前九年的印象就是酒味、烟味，还有一大股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臭大蒜的味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的老娘。终于从在街上逛来逛去的“浪荡小子”熬成了满身汗臭味的胡子拉碴的男人，却还在受着自己老娘的气，自然不好受。这些当然是雅雅阿姨告诉我的，她还说我这个不亲不爱的爹爹是自小缺爱没了爹，所以才这么怕老娘，这终于发现老娘快死了才开始慌了。
雅雅阿姨告诉我的时候我没说话，她又开始抹眼泪觉得我这孩子苦，而我心里确实苦，我这从小不及格的语文实在说不好什么词去安慰她，也实在表达不好我对我这位血缘上、名义上的父亲的复杂的感情。但在这前九年，我至少是觉得没什么的。
就像现在，他在或者不在，这碗就在那里，不离不弃……依旧挥挥手等着我去洗。
我边洗边想，忽然听到小巷子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停车声，然后又是一阵卡车独有的轰隆隆的低吼。
紧接着我就伴着低吼，跟随着那独有的“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端着嗓子学了两句，自我感觉还不错，用清水又随意冲了一下，把我跟我老娘的两只小碗放进了橱柜，觉得自己累垮了，需要松动松动筋骨，然后便跑了出去。
深巷狭窄老旧，电线斜斜地胡乱搭着，不知道来自哪家，也不知流向哪去。
那条小小的破了好几个石板的路上停了一辆满是泥点子的蓝色小卡车，说小其实也不小了，这巷子能挤进来就是这师傅技术好了。
小地方总爱有人“瞎凑热闹”——还是我妈说的。
所以，我随了我妈，我也特别不爱凑热闹……想着，我就往前又走了几步。
车上下来一个穿灰白色风衣的女人，头发很黑，看上去很顺滑，比我妈妈的头发不知道要黑了几个度。
“这个阿姨是个比雅雅阿姨还要漂亮的阿姨”，我心想着，又暗自难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又黄又细的斜歪着的几根开叉的头发，捂了捂自己的心口以示安慰。然后我抬头又看见她后面跟了一个男孩子，头发跟前面的阿姨一样黑，看着也一样顺滑，我想摸上去可能是软乎乎的。
我感觉到我捂着的心口跳动的声音有点大，将手放下，咽了咽口水，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因为我从没看见过比门口的小花——陈奶奶家的小猫——还要白的人类生物。我想如果有人清楚我现在的感觉，能够体会我现在久久不能平静的心跳，就会知道我当时没看清他的五官，也不知道他穿了什么衣服，自然也不知道他消失在了哪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过了好长时间，我拖着沉重的步伐捂着慢慢缓和下来的心口往屋里走去。
叶梨北之后又说，“这个世界上永远不缺多管闲事的人。”我想是的，我刚刚明明没看到雅雅阿姨出来过，她为什么就知道了巷子里又搬来了一户人家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就像我为什么现在端了一盘子热腾腾的饺子站在了邻居家门前，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我看着面前的饺子咽了咽口水，轻轻敲门，门很快开了，顺着不是很友好的风吹来了里面带着灰的烟尘气。我眯了眯眼，抿嘴微笑，保持着我绝对笑不露齿的得体和微笑，微微低头摆了一个对方绝对看不到我的牙齿的角度，才说道，“你好阿姨，我是隔壁的叶梨南，这是我家刚包的饺子，我妈妈说你们刚搬来应该还没吃午饭。”说完我把饺子盘往前微微递了递，眼睛试探地往上看，忍不住就漏出了一句，“阿姨真好看。”
我看到对面的阿姨的神情松动，眉头舒展开来，笑着说了谢谢收下了我的饺子，又回头招了招手，叫了声“扬扬”，里头似乎并没有什么动静，她又叫了几声没有回应，就又带着歉意对我笑笑，说：“我们家有个跟你年纪差不多的小子，到时候你们可以一起玩。今天估计累了，待会儿我们收拾好了，晚上我让他来还盘子。”
我小声说：“好，阿姨再见。”便一溜烟跑回了家。我心想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虽然那屋子里面藏了好看的哥哥，可我的整个脸都要烧得像苹果了，我打开抽屉摸出了里面的一把巴掌大的小镜子，这是三燕子给我抽奖抽来的，背后还有一个粉粉的公主头像，我用手蒙住公主头，看了看镜子里的我自己，咧开嘴便又看见了那个让人愁到头白的大牙缝。
我感觉那天的我，头一次有了少女的心事。这跟芹菜豆腐无关，跟三燕子的公主头像也没有一毛钱关系，大概……跟陈奶奶家那只小花有那么一丁……点儿……关系吧，虽然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番外一」饺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