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凌晨地下铁（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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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不是懦夫，却是个逃兵。” 少年享受着申赫的轻吻，睫毛像飞蛾一样，在微微颤动着。
“我以为自己跳下站台，就解脱了。可当我在剧痛之后原地醒来，发现自己残缺不全、血肉横飞的躯体就躺在身后，而活着的人们，全都看不见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自己已经永远停留在死去的那一日了。”
“我还造成了大麻烦，本来开通首条地铁是件大好事，而我的出事，在那个物质相对的匮乏年代造成了巨大轰动，还引发过一阵公众恐慌和讨论。……..虽然，这件事很快就被压制下去了。”
乐云继续慢慢悠悠地回忆着。
“你的爸妈呢，你死了以后，他们该有多伤心啊？” 申赫关切地问。
“我的爸妈都是中学老师，他们知道这是我自己的意愿，木已成舟，也无可奈何。他们没闹事，忍着悲痛给我办了后事。……...后来，他们一直惦记着我，但我一定太让他们伤心了，因为我眼盲自杀，留给他们的震撼和阴影，所以他们一直不敢再要孩子，怕生出来的弟弟妹妹，像我一样有健康问题，就从福利院抱了一个孩子，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小我15岁。”
“90年代的时候，大家还会口耳相传一些发生在这个都市里的灵异怪谈。每次都少不了把我跳轨撞车身亡的事情编上去。这30多年来，反复有多个男女老少，前后相互印证地说，他们在深夜坐地铁时，总能在1号线末班车车厢玻璃的镜面反光里，看见一个背着牛仔书包、穿着蓝白色校服、脸上带着凄冷苦笑的少年——不瞒你说，那就是我。”
“不过，那些无聊的灵异传说，都是些茶余饭后的闲谈，顶多就是登载在《读者》或《故事会》上的消遣，没有什么人会认真当真的。”
申赫握起少年的手，阳光照在医生那充满生气的脸庞上，波动着金黄色的日照流光。
少年的手，温度已没刚才那么热了。
申赫猜到，鬼魂或许本该是冰凉的？
“可凡是那些亲眼见过我的人，一辈子都没能忘记我。他们中的有些体质格外阴寒的人，总会在日后神经脆弱、遭遇不顺或心情低落的时候，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我站在地铁1号线的玻璃窗前，渴望跟他们接触的寂寞表情。”
少年那蓝灰色调的肌肤，携带着凝固起来的昔日韶光。
不过，他脸上冰凉苍老的颜色，跟申赫一同沐浴着阳光，看上去也没那么清冷了。
“死了以后，我终于如愿，眼睛又重新看得见了。不仅能看得见我活着时看见的，还能看见我生前绝不可能见过的阴间世界里的奇景。可别人，他们却都看不见我了。”
“这样听起来，你最后的自杀决定，真的不怎么划算啊。” 申赫笑说。
“在地下铁里无休止地游荡时，我也曾多次设想过，附身在一个小孩子身上，重新过一过阳间的幸福生活。可我每次看到他们好奇地瞪着我的大眼睛，那些白胖娃娃像年画上的小手臂，就在妈妈或爸爸的怀里抓来抓去，我总会在最后一刻放弃，不忍心去伤害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毕竟，被鬼附身之后，可能会给孩子的精神和智力造成永不可复原的伤害，只是伤害的深浅程度因人因时而异罢了。”
“后来，阴间的管理人说，之所以优先于其他众多鬼魂，给了我投胎的机会，就是因为我从来没做过附身其他人这样的缺德事儿。”
少年继续娓娓道来。
“附身这样的事，我在地下铁区域周边遇见的鬼魂里，它们都做过这样的事情，唯有我，只是想了想而已。”
“这还是出于对孩子们的爱吧？”
“可我没那么高尚，更多的还是自私。后来爸爸妈妈领养来的弟弟，是我第一个想附身的人。我一开始觉得，是他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爱。........但后来我冷静下来一想，如果不是我那天坚决地跳下站台，父母也不会去领养弟弟。我选择撒手人寰，是我自己的选择，并不是爸妈的错。因而我只能祈祷弟弟能抚慰爸妈的心，不能要求他们一直为我悲伤，那样做就太卑劣了。我已经变成鬼了，最好避而远之，不要打搅他们，最好默默期望弟弟能给他们带来新的欢乐。”
“更何况，我的弟弟小新他很乖。我还记得，他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妈妈把他抱在腿上，指着旧相册上我穿着击剑队服的照片，神色略凝重地说这是他已经死去的哥哥时，小家伙儿高兴地说——他的哥哥真是帅极了，他也要学击剑，长大了也要他那么英姿飒爽，那样优秀。”
“那现在小新怎么样了？” 说着，申赫围上毛毯，坐起来喝了一口水。
“后来，他果然去学了击剑，但只是在小学阶段练了几下，连业余水平也没达到，后来发现没什么兴趣，就转去踢足球了。这不现在在大学里一直是校队的队长，不过，奥运会的击剑比赛，还有世界杯锦标赛，他都是会一次不落地看的。哈哈哈......”
乐云摇着头，调侃地苦笑了一下。
“这个真不能强求啊，你的弟弟，他又不是你。”
“嗯。我想，一开始我想附身在他身上的私心里，就有借助他的身体重来一次的愿望。可我后来想明白了，我又有什么理由替代他，剥夺他自己的人生呢？……..将心比心，就像我不满于命运的不公，让我少年英才时眼瞎了，那我的弟弟，一定也不愿意被别人占用，被别人毁了自己正常的生活吧。”
“阴间的管理人说，只要是能变成鬼的，全都被生前的执念牢牢捆住，原地打转。”
“很幸运，乐云你能打破这样的魔咒。”
说罢，申赫望向阳台外的天晴，天空湛蓝湛蓝，蓝得没有一丝杂质。
乐云也随着他的视线，望着天外漂浮的白云。
无忧无虑的小白羊，成群结队地飞跃过遥远的天边，没有一点忧郁。
“其实，也不是幸运。对我来说，是命中注定……..” 少年表白道。
“如果没有遇上你，我得不到今天重新投胎的机会。”
小鬼的眼睛在阳光的背面，显出更为深邃浓郁的纯墨色。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在你很小的时候，你也曾是我想附身的小孩之一。” 少年回过头来，幽幽地笑了。
申赫本应该感受到如有人在他背后冷不丁弹拨起古筝乐声的惊悚感，可不知为什么，尽管他仍旧头皮发麻了一秒钟，可他心里，更多的是感动。
“那我该谢谢你的不附身之恩了？”
有幽默感的医生，是很有人情味儿的。
“还好我没有那样做，自我见到你的那刻起，我就打消了想去附身活人的想法。”
听罢，申赫更加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我……？”
他绞尽脑汁，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自记事起，身边大大小小的灵异事件。
“虽然我怀疑我以前可能见过鬼，可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可以牵涉你们阴间人士的事啊？”
结论是，申赫医生经过一番尝试，发现他一件灵异事件也没有遇上过。
“我缠了你二十几年了，总是喜欢守在你身旁，默默看着你长大，看着你日常的生活。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个舒心的成长环境，还有健康的身体，可爱的性格，这些都是我十分羡慕和向往的。还好，作为人类，你从来不可能知道，我一直观察你好久了。……..我这样说，没有吓到你吧？”
一开始，鬼少年还在洋洋得意地说，可后来，他发现申赫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还接连倒吸了一口凉气，才担忧地问了起来。
空气静默了几秒。
“哦，怪不得呢——” 申赫这下才恍然大悟地拉长了夸张的腔调，“我说我的人生打小开始，怎么一直过得那么顺，基本上我所有遇上的坏人坏事，过段时间都会自动消失化解掉，是不是你捣得鬼？”
“才、才不是呢。” 少年害羞地低下了头，明明没有红晕，可申赫却好似看到了红晕。
“阴间的管理者坚决不允许我们扰乱阳间的事物，这是绝对禁忌，打破了是要受惩罚的。可我们存在的磁场，的确会根据鬼魂心里的爱憎好恶，影响周围的事物…….., 你，你别误会，我从来没有刻意要帮你的意思。”
“哦…….” 申赫嘴上敷衍着应答，表现地好像是相信了鬼少年，可他心里却了然，已然乐开了花。
在鬼少年和医生你来我往的聊天中，不知不觉，朗日高悬的午时已过。
在申赫这个人类看来，下午2点，才会是一天里温度最高、日光最旺盛的白日时分。
少年的脸色，不知为何，看上去没刚才和昨晚那么精神了。
太阳的轨道渐渐西斜偏移起来，这些时光的流逝和变化，对于人类来说，很难被察觉到。
可对于乐云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能被强烈地感知到。
因为，每一分每一秒，他维持在阳间显现实体的能量，都在时时刻刻中，一点点地消散。
他歪在沙发的一角，趴在那里，专心地喂水缸里的小金鱼。
“申赫，小金鱼怎么不吃我喂的鱼食呀？” 少年好气又好笑地问。
“我昨天刚喂饱了的。” 申赫从身后抱住少年，“你看，它们一点都不想搭理你。”
“那我去喂小乌龟吧。”
在申赫还没看清楚之间，少年刚才扔进去的那一把鱼食，又在瞬间回到了他的手心里，只不过，由干燥的小颗粒变成了湿漉漉的海藻球样。
少年凑过去，窗台的小乌龟探出脑袋，一大口一大口地咬走了小鬼手里的美餐。
“申赫，我好累啊。可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做。” 少年看着小乌龟吃饱爬走后，微笑着在阳光里满足地闭起了眼睛。
暖洋洋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而小鬼还可以尽量多吸收一些阳光的能量，积蓄着后面活动的体力。
“你还有什么要做的？我都陪着你。” 申赫把头埋在少年的肩上，吻着他的侧脸，感受着少年透凉的体表渐渐有了一些回温。
“我要去一趟学校，到我曾经的母校看一看。”
鬼少年眼睛半阖，垂着眼皮，懒洋洋地望着白羊的云朵，在午后渐渐慢了下来，不再飞奔，聚合成团，变成一大块巨型棉花糖。
少年说，“……..真希望，我下辈子能像这些自由的云朵一样，洁白又透明。”
“一定会的。” 申赫把头埋进少年的背后，想到乐云最后待在阳间的时间，已越来越短，眼眶就不由红了起来。
申赫明白，这貌似萍水的相逢，却是酝酿许久的情缘。
强迫自己咽下他们之间 \"初见即是永别\" 的心酸，申赫轻启双唇，温柔地安慰他说，“这辈子上天亏待了你，下辈子你一定会很快乐。”
“有你在，我会快乐的。” 鬼少年朦胧地说着。
说完，少年的眼皮又闭上了，因为有申赫在他身后包围贴紧起来的温暖，在沉醉的安全中，小鬼舒服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凌晨地下铁（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