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翎鱼

68、最后的未成年

　　“老爸老妈我回来啦！”兴冲冲地推开门，许灵柒边换鞋边扬声喊道。

　　没有人回应，许灵柒把书包和提包扔到沙发上，奇怪地看看四周，厨房没有人，蒜薹切了一半放在案板上，盆子里盛着淘好的青菜，鸡蛋打在碗里还没来得及搅拌。

　　不应该啊，许灵柒感觉不对头，平时这会儿晚饭早做好了，每个星期六她一回到家她就能吃上饭，怎么今天冰锅冷灶的？

　　她正疑惑着，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声吓了一跳，何颜从主卧里走出来，脸色不太好看，似乎在强压怒火，许睿格跟在她身后，拉着何颜想要解释什么，何颜甩掉他的手，自顾自走到厨房，“咔咔咔”地切菜，力度之大，似乎在朝着无辜的蔬菜发泄怒火。

　　走到许灵柒身边的时候，许灵柒下意识让了一步，何颜径直走过去没有搭理她，或者想搭理，但是怕自己控制不住怒气，误伤了她。

　　许灵柒丈二摸不着头脑，走出厨房看到许睿格坐在沙发边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她更惊讶了，爸爸在家里从不抽烟的，烟瘾犯了也会出门去楼下，她曾问过他原因，许睿格的答案是：不想让她们母女俩吸二手烟。
　　怎么今天打破了惯例？

　　许睿格看到她勉强笑了笑，“小柒你回来了？”
　　许灵柒点点头，没话找话，“是啊爸……我今天收到了好多生日礼物我都装包里带回来了，提了一路差点没累死我！”

　　许睿格吸了口烟，勉强打起精神回应她，“有什么礼物啊？”
　　许灵柒从包里一个一个往出掏，如数家珍，“收到了好多笔记本，以后的笔记本都不用买了哈哈，这个耳机是我同桌送的……齐明聪送了一个超大的‘大白兔奶糖’抱枕，从小到大他送我的玩偶抱枕差不多能摆一床了，害他是只会送女生这种毛绒绒的东西吗？”

　　嘴里说着嫌弃，其实她内心还是很高兴的，齐明聪是她为数不多的男生朋友，还是她唯一的竹马，尤其在高雅雅离开之后，有这么一个人在，身为独身子女的她也能体会到“哥哥”的关爱，虽然这个哥哥时常不着调。

　　许睿格接过来看了看，笑道：“挺有意思的，你们小孩儿间送的礼物我都没见过。”
　　说到这个，许灵柒忍不住炫耀，“哦对了，老爸你看我的新发型！”
　　许睿格这才注意到女儿似乎变了个模样，他眯着眼看了看，道：“你自己梳的？”

　　“不是，”许灵柒笑着摇头，“我最好的朋友帮我梳的，这个雪花样子的头花是她送我的生日礼物，她手可巧了，不用梳子三两下句辫好了……”

　　谈话立马变成了许灵柒单方吹对象，可能是因为公交上吹的不过瘾，许灵柒又想到了更多可作为论据的事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争取打败刘孟豪成为头号“心吹”。
　　许睿格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只能笑着点头应和。

　　吹了五分钟有余，许灵柒做最后总结“总而言之，她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女生。”
　　听她说完了，许睿格才接上话，“你说的‘最好的朋友’是谁啊？我认识吗？”
　　要不要告诉老爸？许灵柒心里稍微纠结了一下。

　　这时何颜端着蒜薹炒肉摆在餐桌上，插话道：“看到人在忙也不来帮把手！光管吃不管做！”
　　许睿格无奈地看了一眼许灵柒，许灵柒吐吐舌头，结束对话跑去厨房安抚濒临喷发的火山。
　　许睿格没有去帮忙，许灵柒隐约察觉爸妈间好像出问题了。

　　许灵柒拿着小碗盛米饭，何颜在她身旁炒菜，辣椒在油里滋滋作响，青菜倒下去，水雾蒸腾，烟雾缭绕，辣椒爆裂出全部热情，呛人的味道从气管爬入肺部，呛的两个人疯狂咳嗽，心肝肺咳得生疼。
　　油烟机嗡嗡作响，可效果甚微，油烟细密的针刺肺部，许灵柒急忙端着碗撤出了战场，遭不住实在遭不住。

　　何颜快速又熟练地炒完菜，许灵柒负责端盘子，并把盘子在餐桌上摆开，大小色泽错落，颇有艺术感。

　　许睿格看饭做的差不多了，把烟碾灭，帮着许灵柒摆杯子倒饮料，看着一桌子丰盛的饭菜，突然一拍脑袋，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坏了，忘买蛋糕了！”

　　许灵柒手里的动作停住了，诧异地看了一眼爸爸。

　　她就说怎么没看见蛋糕的影儿，原来是压根没有买。
　　每一年生日都会有一个蛋糕，这是她作为孩子的专属权利，今年突然没有了，心里顿时空落落的，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何颜摘了围裙，讽刺道：“你有时间做那种事没时间买蛋糕？”
　　许睿格拽住何颜，给了她一个眼神，意思是不要什么都在孩子面前说，何颜“哼”了一声，打掉他的手，坐在离他最远的地方。

　　许灵柒坐下喝了一口果汁，气氛有点诡异，她不敢贸然接话。

　　许睿格好声好气地道歉，“对不起啊小柒，是爸爸忘记了，现在去买也来不及了，要不这样，明天上学的时候买一个带去学校，你和同学一起分享怎么样？”

　　可是生日蛋糕不在当天吃，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呀。
　　许灵柒张张口，最后还是体贴地说：“行，没事，就明天吧。”

　　何颜不乐意了，“买个生日蛋糕能耽误你几分钟？”
　　许睿格好言解释，“去蛋糕店师傅才做呢，一两个小时才能做好，到时候饭就凉了，咱们先吃饭，都这么晚了小柒肯定饿了。”说着加了一大块红烧肉放在许灵柒碗里，许灵柒连忙道：“谢谢老爸。”

　　何颜不满意，继续挑刺，“小柒饿了小柒先吃，你去买蛋糕，买不到蛋糕不许吃饭。”
　　这话说得太重了，许灵柒连忙安抚何颜，“没事的妈，蛋糕吃不吃都行，咱们快吃饭吧，再不吃菜都凉了。”

　　“是啊是啊”许睿格点头，夹了一筷子菜递给何颜，何颜端着碗往后一缩，菜全掉在了桌子上。
　　许睿格尴尬地收回手，细看上去脸色有点发青。

　　何颜不依不饶，“我不管，小柒的生日说什么也不能没有蛋糕，你必须去买，买不回来就别吃饭！许睿格你一年就回来几次还不让小柒吃蛋糕，你是不是不想认这个女儿了……”

　　“你有完没完！”许睿格终于爆发了，站起身眼带怒火瞪着何颜。
　　“好啊，你终于忍不住朝我发火了是不是？你做的事我还没找你追究你竟然朝我大吼大叫？！”何颜终于逮到机会朝许睿格发难，也“腾”地站起身，右手指着他，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许灵柒惊恐地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不知道他们为何而吵，记忆里虽然争吵不断，但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激烈，这么咬牙切齿。

　　许睿格忍到极限了，本来想不管不顾回吵回去，但是顾忌到女儿，还是咽下了这口气，“我不跟你吵，你要蛋糕是吧？好，我去买！”说完甩门而出。

　　“嘭”的关门声宛如惊雷，地震的余波一圈圈荡开，许灵柒的心脏都在嗡鸣。
　　她有点眩晕，眼前的一切都光怪陆离，灯光将空间扭曲，饭菜的热度渐渐冷却，油腥却泛着腻人的光泽，让人反胃。

　　何颜气得心脏抽搐，腿一软跌坐在地，颓然地以手覆面，小声啜泣。
　　许灵柒蹲下来，扶着何颜的肩膀，她身上的颤抖传给了她，许灵柒的心口微微发疼，手背一凉，一滴泪珠打下。

　　“妈……”她道，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她清楚地意识到一定超出了何颜的接受底线，要不坚强如何颜不会哭得这么痛苦。

　　她只能避重就轻地安慰何颜，“妈，爸不是故意忘记的，你别生气了。爸不是不关心我，我们平时经常通电话呢，他还经常给我发外地的特产，我在学校都吃胖了……妈，你做了这么多好吃的，我好饿啊你陪我吃点呗妈……”

　　何颜听着女儿的撒娇和安慰，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可想起刚才看到的东西，气的心脏一阵阵绞痛——他怎么能，怎么能？！

　　被女儿揽着在地上坐了几分钟何颜才恢复了些许力气，她扶着椅子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起身的时候向前倒了一下，许灵柒急忙扶住她，她才不至于摔倒。

　　何颜坐回了座位，拿起筷子，“吃饭！”
　　见老妈终于恢复常态，许灵柒松了口气，拿起筷子往嘴里刨半凉的饭菜，菜炒的一如既往的好吃，只是凉了，味道欠佳。

　　一顿饭吃得安静又沉默，许灵柒有意讲起学校的趣事想要缓和气氛，何颜都是敷衍地笑笑，显然心思并不在这里面。

　　直到许灵柒又一次炫耀自己的新发型，何颜回过神，皱着眉看了看她的头发，道：“谁给你辫的，欧阳心蕊？”
　　许灵柒惊讶地张大嘴，“妈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能未卜先知？”
　　何颜道：“得了吧，你朋友就那么几个猜也能猜到。”

　　许灵柒捧心做心碎状，“我难受了……妈我在你眼里人缘就这么不好吗？”
　　“不是不好，”何颜想了想，“是你不喜欢交朋友，从小就是。”
　　“才不是！质量大于数量！朋友要那么多干什么？有一两个知心的足够了！”
　　“我看你是在为自己人缘差找借口。”
　　“老妈！”
　　……

　　一顿饭吃到最后，气氛才有所缓和，把碗端到厨房，许灵柒抢过何颜手中的活儿把她推出厨房，“妈你去休息我来洗碗！”
　　何颜拗不过她，擦擦手回房间了。

　　许灵柒用洗洁精洗了一次，又细致地用流水一点点冲洗，心里想着一会儿爸爸回来了可以把剩菜热一下，米饭凉了怎么办？要不打个鸡蛋炒一下？

　　许灵柒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只有路灯微弱的光亮，她有点担心，这么晚了不知道蛋糕店还开着门吗，爸爸开车出去会不会不安全？

　　胡思乱想也等不来许睿格，许灵柒洗完碗，用抹布擦干灶台，洗干净手，提着两个大包回到自己房间，中途路过主卧，看到何颜背对着自己坐在地上，低头看着床上的什么东西。

　　许灵柒好奇地探头去看——一本老旧的相册，里面装满了她小时候的照片，画质是零几年的那种，暗沉又粗糙，照出来的人有点失真，里面不仅有她，更多是一家三口的合影，爸爸妈妈带着小萝卜头样的她，爬山、游玩、参加幼儿园活动……地点不同，风景不同，但发自内心的笑容张张相同。

　　何颜珍惜的抚摸着一张张老照片，就像在抚摸他们的脸，正主就在身边，却不如一张薄薄的照片来得亲切。

　　何颜的背微微佝偻着，鬓角的银丝在灯光下根根分明，她时而轻笑时而叹气，掩饰不住的是浓浓的悲哀。

　　这个背影在许灵柒的记忆中留存了很多年，她曾听过无数人赏析朱自清的《背影》，父亲的背影隐藏深深的爱与不舍，可是她都觉得没有这个背影来得令她心惊。

　　她就站在她身后，可是怎么也触摸不到她，她们之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中间相差了十几年光阴。

　　何颜跪在地上，一页页翻看过往的幸福，没有哭，眼泪在此刻显得尤为无力，他们明明在一起，心里的距离却离了很远很远，逐渐站成了一个三角形，牢固，难以打破。

　　渐行渐远渐离别，人与人的相遇是否都为了之后的各自分散？

　　从母亲温暖的子宫剥离的那一刻，就意味着和母体的连接渐渐疏远，终有一日，她会越走越远，而母亲停留在原地，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在回忆里寻找点滴甜蜜。

　　这是人生常态，许灵柒比谁都明白，她只是有点悲哀，等到自己也离开的那一天，谁还会陪在她身边？
　　父母的关系如履薄冰，要是父亲不及时拉母亲一把，她怕母亲终有一天落入寒潭，无力救赎。

　　那一刻，她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冲动——过往的岁月里她也曾叛逆，也曾反驳这个女人，也曾刺伤她。
　　她还是不同意她的很多看法，但是今天过后不管这个女人做什么，在她这里都可以原谅。

　　那一天，她十七岁，那一刻，她瞬间长大，长大到自觉要撑起整个家的负担。
　　她想往后的岁月她不会再拒绝这个默默伤心的女人任何事了，也不忍心拒绝。

　　十一点半，许睿格还没有回来，许灵柒珍惜地摸了摸头发，站在镜子前左晃晃右晃晃，欣赏良久，还是不忍地拆掉了——珍贵的东西，总是留不住的。

　　许灵柒洗漱完，躺在床上，发了一条说说：
　　“十七岁，你好。”
　　等了几分钟，下面有人评论“生日快乐”，许灵柒挨个“谢谢”。

　　玩了会儿手机，困意袭来，关灯睡觉。
　　意识模糊前隐约听到了开门声，许灵柒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还是抵不过睡意陷入了酣眠。

　　十七岁生日，没有蛋糕没有烛光，没有欢笑没有祝福，甚至没有一个仪式般的许愿。
　　成年前的最后一个生日，彻底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无上欢喜的十七岁，彻底结束了。
珍贵的东西，总是留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