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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爷爷 ...

  •   冼清迟一路疾驰,赶到冼宅的时候,正好赶上有人准备离开。
      那些人见有车开进来,都停下来看着。冼清迟开门下车,径自向前走去。
      “那不是清迟么?”
      其中一个瘦小的妇人首先惊讶地喊了一声,旁边另一个高挑的妇人立即搭声道。
      “呦,我们的大小姐啊,总算晓得回来了。到底是嫡亲的大小姐,别人不能做的事,她做了大半,也不会有人说她不好。冼家门前除了国家的车,从来没有别的杂车,她倒好......”
      “好了,瑞华,少说两句。”
      其中一个中年男人开口,声音不怒自威,那妇人立刻没了话。
      “清迟啊,既然回来了,就去看看你爷爷吧。”
      那男人并未多看冼清迟,一边坐进车里,一边说话,好像习惯了发号施令,所有人都要遵从他的命令。
      冼清迟冷冷一笑,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面前,然后错身踏进冼家大门。
      “冼清迟!出去了几年连人都不会叫了吗!”
      站在瘦小妇人的那个男人一直是沉默的,但冼清迟的冷漠态度似乎激怒了他。
      冼清迟顿了顿,回头一笑。
      “大伯,大伯母,爸,林阿姨。好久不见。”
      那男人听到这话,才勉强满意地上车,不再多看冼清迟一眼,仿佛那声爸叫的并不是他。
      那个冼清迟称为林阿姨的瘦小妇人倒是上前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温和地说。
      “清迟啊,长高了,更漂亮了,怎么这样瘦?路上冷不冷,小脸冷冰冰的。”
      “不冷。林阿姨,我先进去看爷爷了。”
      冼清迟轻巧地躲避开林蔷的触碰,转身进门。
      进门穿过回廊,路过大厅。冼清迟突然停下脚步,目光被大厅正中挂着的一幅全家福吸引。那里面的她刚满五岁,梳着两只小辫,依偎在奶奶怀里,奶奶笑得很开心。爷爷端坐在一旁,故作严肃,眼睛却偷偷转去看奶奶。妈妈手里抱着刚满月的小远,满目柔情。爸爸将妈妈搂在怀里,笑得灿烂。
      冼清迟来不及伸手,眼泪已经悄然滑落,赶忙去擦。
      “你如果还在这里哭,就真的见不到你爷爷最后一面了。”
      冼清迟顿了顿,回过头。
      那人一身军装还未换下,消瘦挺立的五官在夜晚与灯光的光影绰约中越发夺目。冼清迟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俯下身体,与她目光对视,一种深沉的压迫感让她感到紧迫,她皱了皱眉。
      “别忘了,你为什么回来。”
      他的声音低沉,像暗夜里眯着眼睛的雄狮,若不是全神贯注,就会被他一口吃掉。
      冼清迟凝视着他,良久,向外走去。突然顿了顿,回头看他。
      “你,跟我走。”
      聂晋扬了扬嘴角,跟在她身后。
      冼家自从老爷子病倒的消息传了出去,每天来探望的人不少,连自家的旁支都从世界各地赶回来。
      冼清迟算是最晚的一个。
      冼延山躺在床上,呼吸着氧气机,气息微弱。他还在苦苦支撑,眼神有些涣散,真怕下一秒死神就将他带走,他真怕。早在几十年前他就将生老病死置之度外了,而今唯一让他放不下心的,只剩他的小孙女——冼清迟。
      还好,她还肯回来。
      冼延山已经虚弱得抬不起手,只能靠仅剩的一丝意志转过头去,看着床边的相框。
      照片里的女人一身旗袍窈窕,长发微微挽起,笑靥如花。
      冼清迟轻轻推门进去,就看到这幅场景,突然觉得心酸。
      “爷爷,我回来了。”
      她走到床边,缓缓地蹲下身子像小时候那样依偎在爷爷面前。
      “囡囡......你......好......不好?”
      冼延山虚弱地开口,苍老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好,我很好。爷爷,你别担心我。”
      冼清迟握着爷爷布满针孔的手,眼泪不争气地夺出眼框。
      冼延山喘息着伸出颤抖的手,他很累了,就连再给小孙女剥一颗枇杷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挣扎着去够那个相框。
      冼清迟连忙将相框递到他手里。
      “爷爷,你是不是想奶奶了?”
      “囡囡......像奶奶......囡囡......回来了......阿苏......我们囡囡......回家了......”
      冼延山呆呆木木地说着。
      冼清迟的奶奶姓苏,早些年这个姓在江南一带是大姓。苏家的姑娘个个都是眉清目秀,浑然天成的大家闺秀,这在当年仿佛成了江南一带公认的事实。冼清迟是长得最像苏奶奶年轻时候的,从眉眼到身段,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冼清迟没有继承奶奶的安宁柔和,她锋芒毕露,美得肆意张扬,脾气倔强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个冷傲的暴脾气像极了冼延山。
      “囡囡......你见过小聂了?”
      冼清迟不明所以地看着爷爷,不明白爷爷提这个人做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可好?”
      “很好。”
      冼清迟说这话时脑海里浮现的是聂晋,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就好像有力量支撑着自己。
      从某些角度来说,他确实很好。
      房间里很安静,淡淡地散发着檀香的清幽。
      冼清迟弯着腰乖乖巧巧地伏在床边,她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安安静静地听爷爷说话,可她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她不会再听爷爷的话了。
      冼延山似乎清醒了一些,双眼瞪得很大,他盯着冼清迟看了良久,似乎想起许多事来。
      有些事,勉强不得,罢了。只希望那个人能够做到答应自己的事,也抵得上一场好姻缘了。
      “我这辈子上对得起国家人民......下对得起子女儿孙......唯独亏欠你奶奶甚多......让她等了我许多年......阿苏.......”
      冼延山颤抖着发出低沉的呜咽声,他很难过。
      冼清迟从未见过爷爷哭,在她的记忆里,爷爷是最严肃不苟的,也是最聪明勇敢的人。他好像已经坚强如铁,连生死都不惧,可最终还是败在了温柔如水的奶奶手里。
      爷爷和奶奶是少年夫妻,结婚不过两年,爷爷就参了军,只留下两个儿子。奶奶是江南名门之后,读过书,战时一个人带着孩子支撑起整个冼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都不曾与人说过。
      冼清迟尤记起小时候害怕爷爷手上的那道疤,狰狞丑陋,有段时间都不肯让爷爷抱。
      后来,奶奶告诉她,那是爷爷自己割的。
      为什么呢?
      因为爷爷回来的时候见到奶奶手上满是老茧和水泡,手臂到背部还有一大片伤疤,那是空袭的时候被炸伤的。奶奶见到活着回来的爷爷,只觉得自己配不上爷爷,一度想要离开。爷爷嘴又笨,不知道说什么好话来哄,急得用刀生生划开了自己的手掌。
      爷爷傻笑着说:“这下,我比你难看多了。你别嫌弃我,好不好?”
      奶奶急得哭了,鲜血里落进了泪水,从此相融,再也无法分离。
      直到后来奶奶去世,爷爷在后山种满了梅花。
      她葬在那里,有她爱的花,还有他。
      冼清迟将爷爷逐渐冰冷的手放回被子里,替他整理衣装。
      爷爷是少年将军,一生意气风发,从不肯有半分将就。纵使是年老垂迈也要每天穿戴整齐,精致入微。
      “奶奶没有遗憾,等你的那些年,她不后悔。”
      冼清迟静静地站在床边,低头呢喃。
      半晌,冼清迟开门宣布死讯,门外大都是冼老爷子生前的部下和战友以及冼家各旁支。
      “司令,一路走好!”
      他们眼含热泪,整齐一致地敬礼。
      冼清迟很不习惯房间里一下子站满了人,他们都在低泣。
      她觉得吵,头疼得很。
      突然身子被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被拥着走出了房间,冼清迟都不用去看,就知道是他了。
      那是军人特有的力量和安全感。
      聂晋是自己叫来的,也就是说,刚才他一直站在门外。那些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那句有关他的话,肯定也听见了。
      “谢谢你。”
      冼清迟看着聂晋说了句谢谢,挣脱开他的手,向外走去。
      夜深了,寒风更猛。
      冼清迟有些心烦,坐在池塘边吹着冰冷的风,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爷爷已经离开了,接下来的事情自有人安排,根本轮不到她插手。旁边站了个柱子似的人,冼清迟不得不回头看他。
      “你父亲的手术很顺利,只要安静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那些袭击他的人抓到了吗?”
      “目前已经缉拿了三个人,剩下的还需要一段时间,毕竟是恶意袭击。这次的手术,谢谢你了。”
      聂晋不紧不慢,低沉的嗓音像在说故事。
      “不用谢我,这是我的职责。”
      冼清迟没有看聂晋,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不远处的花园。
      暗夜里她的眸子晶莹透亮,直逼人心,仿佛能看透一切。
      “你今天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别说是工作,我不信。”
      聂晋没有回答,只是在那样的夜色里,冼清迟看着聂晋伸手将自己的大衣解下,盖在她身上,然后笑了,那笑容格外明亮。
      冼清迟的身子轻轻地颤了颤,她已经有好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笑容了。
      聂晋眉眼带笑,他比冼清迟大四岁,今年已经三十了。可他显得太年轻,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将所有过往收藏,只露出纯洁无暇的天真。
      “你放心,我没有敌意。”
      聂晋那双眼睛从没有离开过冼清迟,可也没有越距,只是看着她的眼睛。
      “是么,我倒是不太喜欢别人的好意。”
      冼清迟不喜欢和别人对视,尤其是这样带有杀伤力的男人。她低下头不去看他,随意摆弄着围巾上的流苏。
      “冼清迟。”
      聂晋开口喊她的名字。
      这是第一次,他喊她的名字。
      就像在寂静的夜晚独奏了一曲大提琴,他的声音低入尘埃里,在她荒寂的心上开出花来。
      “好久不见。”
      冼清迟抬头看他,眼中淡漠。
      “我们很熟吗?聂先生。”
      聂晋一愣,没有回答。
      良久,冼清迟觉得自己手都冻麻了,起身带着鼻音小声说了一句。
      “进去吧。”
      当即脚下一滑,冼清迟来不及反应摔在了聂晋身上。
      该死!
      冼清迟心里懊恼,赛场和手术台上那么灵活的一个人,怎么这会儿变笨了?只好手忙脚乱地从聂晋身上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灰。看着被自己压着身下的男人,故作不屑地支支吾吾道。
      “脸疼......感觉摔在了墙上。”
      聂晋干脆地起身看向她,突然伸手抓过她的手腕,冼清迟愣了愣,人已经被拉走了。
      冼清迟看着聂晋抓着自己的手腕往回走——好暖和,就像小时候奶奶准备的汤婆子似的,忍不住伸出手抓住。
      聂晋挺拔的身躯顿了顿,回头看那双纤细修长的手,刚刚明明一脸不情愿......
      冼清迟感受到聂晋的注视,蓦地松手,若无其事地开口。
      “不好意思,我太冷了。”
      聂晋笑了笑,回过头。
      “去哪?”
      冼清迟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想起今晚有暴风雪,他已经来不及离开,而自己今晚显然也不能离开冼家。
      “去一楼的书房,那里有壁炉,暖和。”
      “好。”
      聂晋仿佛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拉着冼清迟的手腕,一路都熟门熟路,对冼家了解得一清二楚。
      一路上遇到不少人,已经开始为冼老爷子准备后事了。福叔通知了冼家其他人,大概最晚明天晚上都能赶到。
      冼清迟的父亲和大伯接到消息立刻折返回来,此刻正在大厅坐着,身边分别坐着刚才遇见的林蔷和方瑞华。另外还有一些连夜赶来的亲眷,冼清迟一眼扫过,几乎没有脸熟的。
      冼清迟一踏进大厅就听见一阵冷笑。
      “呦,大小姐好兴致啊,这节骨眼儿上还有心思出去看夜景。”
      说话的正是冼清迟的大伯母——方瑞华。
      冼清迟不予理会,径直往里走。如果说刚才在门口的遇见是迫不得已,那么现在冼清迟是半点虚假都不想做了。
      “一走这么多年,有本事永远别回来!省得叫人惦念着,活活到死都放不下!”
      方瑞华是个急脾气,有什么话向来是带刺脱口而出,听的人只感觉字字扎在心上。
      冼清迟突然停下脚步,回头。
      “爷爷走了,冼家唯一会惦念我的人已经不在了。大伯母,我们冼家待您不薄,今天是特殊情况,请安静些吧。”
      冼清迟一步步走近,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倒让方瑞华有些退却。她到底是冼清迟,从来不肯让人欺负半分。
      “冼清迟!你不能这样跟你大伯母说话!”
      说话的人正是冼清迟的大伯父冼慕昀,他脸色铁青,心情很不好。
      一旁的方瑞华不再说话,只是一脸气急地看着冼清迟。其他人则面面相觑,根本不敢出声。
      “清迟啊,你大伯母的刀子嘴你也是知道的,今天也是因为你爷爷的去世才这样说的。司令的去世大家都很难过,你千万别往心里去。瑞华你也是,怎么跟清迟计较起来了,她是小辈,应当让着才是。”
      坐在一旁的林蔷站起来温温柔柔地开口,像一团柔软的云朵,将所有的尖刺锋芒都化解。
      冼清迟不说话,只看着坐在林蔷身边的冼季霆。
      “清迟,你是小辈,说话注意分寸!跟你大伯母道歉。”
      冼季霆拉着林蔷坐下,语气冷淡。
      “我没错,不道歉。”
      冼清迟冷笑,如她所料,她的父亲不会看她一眼。
      “冼清迟!”
      冼季霆看着一脸冷漠的冼清迟越发恼羞成怒,怒吼一声,站起来就伸手往冼清迟脸上扇去。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响彻在大厅,冼清迟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子就没了知觉,眼前一黑,身子踉跄了一下。
      聂晋立即上前接住冼清迟,她回过头去看,聂晋的脸色沉了沉,很不好看。冼清迟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冷,那双眼睛简直可以杀人。
      林蔷立马上前拉住冼季霆,叫他冷静。
      冼清迟被聂晋扶着,稳了稳身子,示意没事。
      所有人才注意到这个一直站在冼清迟身后的高个子男人。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冼慕昀,他如今在南方军区任少将军衔,担着这个名头平常尤其与北方的高级将领走得近,自然认得聂晋。
      这个人,不能惹。
      冼慕昀起身上前一面挡在冼季霆面前,一面转过来看着聂晋。
      “原来是聂先生,不知道聂先生今天会在这儿,让您见笑了。这是冼家的家事,季霆他在公司里风风火火惯了,脾气差了些,今天确实是有点过分了。不过,父女之间吵架也是人之常情,况且清迟这丫头脾气还不是像她爸,一样的倔强。好了,今天情况特殊,大家都收敛点,让老爷子走得清静点儿。”
      冼慕昀如今当家,说的话自然是有分量的,况且以他的城府和手段也没几个人可以反驳得了他的决定。但谁也没料到今天聂晋会在这儿,纵使是他,也无法轻易招惹聂家的人。
      冼季霆冷静下来,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不说话。林蔷坐在他身边,似有若无地说些安慰他的话。
      方瑞华和一旁的一位太太聊了起来,内容不过是些家长里短,却相当投入,显然已经将刚才发生的事忘记了。
      只是一瞬间,刚才的针锋相对就已经不复存在,这样的事,从前在冼家就是家常便饭。
      聂晋正准备开口,一双冰凉的手附上他的手背。
      冼清迟望着他,示意他不要再出头。聂晋望着那双眸子,淡漠中带着一丝哀求,似乎在说:聂晋,不要帮我。
      聂晋立刻回神,自己确实没资格在她的家人面前为她说话。只是这样想,他竟然有些不甘心。
      冼清迟不再看大厅里的任何人,拉着聂晋的手,径直向里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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