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道浮生若梦（玄紫）》瑾延

4、沧音踏花

　　不知昨夜是如何回到琼华的，只记得我御剑到青鸾峰，从天河那儿借来了望舒，菱纱墓前没有了冰冷锋利的剑，枯黄的草木也开始急速生绿。浑浑噩噩中竟未回剑冢,只是似乎冥冥中有谁在指引我到了琼华。
　　实际上琼华内部的方位构造并未与坠落前有何改变,除了后山禁地再也非是冰火两重天.就连醉花荫中那颗凤凰花树的位置也不曾有变,第一个岔路左转便是。
　　恐怕是前一日忙于不断奔波，清晨琼华弟子早课的声音并未惊醒仍旧在梦中徘徊的我。等到醒来时已日上三竿，梦中究竟有些什么，我却已无法准确地回忆，似乎又回到了花灯节时热闹非凡的即墨,只是没有了天边绽放的绚烂烟花,人也只剩下了三人。
　　走到山门处才猛然想到师叔托我到醉花荫去折一株凤凰花来，于是又折回五灵剑阁。转角处的凤凰花树是琼华重建后新栽的，要长成参天大树还需个百年，但每年倒是一到花期便满树的火红，远望着有些像是那人眉心的朱砂，恍惚间我想到天河无聊时无意提到的凤凰花仙沐风，入了天界，成了天帝座下天女之一，便要真真地断绝情意，忘掉那在心中藏了二十余年的玄袍男子，忘掉那在心中藏了二十余年的思念。
　　哪怕明知他的眼里只会有乖巧寡言的小师妹，却依旧在放下时犹疑了半天。
　　一百一十九年前到醉花荫里赏花的男女，除了修双剑的师叔们，还能有谁？
　　天河生性纯朴，直到如今也未能明白女仙所说的男女情爱，然而我却是知道的，我又何尝不正遭受着同样难熬的苦楚？沐风能够终成神仙，又怎样不是一件好事？可是我却不行，我再也无法回到起点。
　　从十九岁那年第一次进入后山禁地时，就走上了一条崎岖的不归路。阴差阳错间，已成定局。

　　进入醉花荫的入口时迎面扑来一阵从未闻过的花香，带着一缕温婉清新。
　　岔路左转，却发现有人立于树下，原是有过匆匆一面的新弟子，早课后到这里来赏花。我不禁深深叹息，这一辈的弟子中，知道醉花荫里有棵凤凰花树的人已经不多了，这树就同我一样，寂寞多年。它花开时，只有我与道空时而来陪伴，它花落时，却无人来为满地烈炎般火热的身躯埋葬祭扫。很多人都忙着修仙问道，急于成就一番大事，却忽略了这昆仑琼华，原本就是修身养性的好去处。有人知道五灵剑阁上有几座空掉的长老房，却无人发现盛夏夜晚剑阁旁的草丛中能够捉到发光的夏鸣虫；有人知道醉花荫里有花仙阻拦去清风涧的路，却无人愿意穿过重重阻碍去那清风涧里看迂回的木桥和飞流的银缎般的瀑布。
　　如今真的有人愿意在我离开的时候陪伴这棵凤凰花树度过清修的时光，不知为何，我的心中却无法欢喜起来。
　　在她上山前我便听道空提过，说是资质极高，面带仙气，非常人可比，若不问红尘，勤学苦练，或许能获得众神的青睐，成为琼华建派以来为数不多修成仙身的人之一。
　　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分毫不差。我放轻脚步屏住呼吸来到她身后，原以为并不会惊扰她，不想她却转过身来对我行礼：“弟子青歌见过紫英长老。”

　　派中弟子只有掌门道空系我亲传，况且我早已不问琼华内部之事，再让人称我师公便不合常理，因此其余弟子一律将我视为长老。当初由于这件事曾与道空争执许久，他执意让弟子见我行礼，又有天河在一旁帮衬，我自然是一贯的沉默不言，那两人却自作主张当我默认，弄得我事后哑口无言，哭笑不得。
　　其实我不答应的原因只有一个，无论是叫师公还是长老，都显得我很老似的。
　　好吧，或许我的年纪对于常人来说，是如同该入土的人了。
　　可是面对着这张俨然只有十九岁的少年的脸，无论是弟子还是我，行礼时都总是一片尴尬，很明显就我的容颜来讲，实际上很多人倒像是该入土为安。

　　站在眼前的女子的确有仙人之意，就如同，玄霄师叔留给我的感觉，可望不可即。但在隐约之中我却总是固执地认为她会带来我们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不详。
　　“青歌？新入的弟子应为肃字辈，为何你的道名会首字为青？”
　　肃字辈，是为了纪念我记忆中依然历历在目的那些人，夙瑶掌门，夙莘师叔，夙玉师叔。
　　我只是感到有一丝好奇，尽管她的确并非凡辈，但以道空的性格，是万不会无故破例的。然而她的回答，着实让我的心落到了冰冷的境地。
　　“回长老，弟子俗名姓夙名玉，与肃同音，且与遗留下来的琼华弟子名录上一位长老同名，因此掌门便为弟子取名为青歌。”
　　四肢一片冰骸。
　　夙玉......夙玉......
　　世界上姓夙的人，能有多少？
　　我的脑海中已是混沌一片，早已忘了安慰自己，这只是一个无所轻重的巧合。
　　她却缓缓转过身去,面对开得如火如荼的凤凰花,像是自言自语.
　　“我本不姓夙，却有远亲得以此姓，可惜百年之前最后一代夙姓传人离世，家谱失踪，已无后人，就算有也改了家姓。世上早已没了夙这个姓氏，然而我出生时，天边突泛异光，母亲说有仙人预言，为我取名夙玉，并言到十五年后若送到昆仑山琼华派中清修，日后定会有所成就。”
　　“前日爹娘为我下了十五岁的长寿面后，便将我送到这里来。”
　　“......”

　　后来她还说了些什么，我已听不进去，直到人已离开许久，我才回过神来。
　　剑匣中原本沉睡的望舒，在微微震鸣。

　　斑斓柔弱的蝴蝶在铜钱大的绿叶缝隙中缱绻缠绵，一团一簇开得正艳的凤凰花像是染上了刺目猩红的浓稠血液。
　　风凄凄，子规啼。

　　已是伏月末，开得轰轰烈烈的花便又要谢了。记得刚上山的时候，那场与妖界的大战才结束不久，一片混乱凄凉，空气中漂浮的腥味令人作呕。夙莘师叔牵着我小小的手，拉着我到醉花荫，第一次见到凤凰花的我瞠目结舌了很久而未能回过神来，夙莘师叔把我抱到旁边的巨石上，随手掂来一株窄口的花，神奇地卷成欲飞蝴蝶的形状。我竟阴差阳错想要抓来放到嘴里细细品味。师叔急忙拦住我伸出的手，一阵唏嘘。
　　“小紫英，这花是尝不得的。这些年来一季花开一季花落，有多少人被它美丽的外表迷惑，等到入了口才幡然醒悟，可惜毒已深重，纵使多少灵丹妙药也再无法医治。”
　　那时的夙莘师叔还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她稍稍一松手，蝴蝶形的凤凰花摔落在地上，碎了一片，而色泽依旧深红不褪。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是谁在远方孤独地唱着，无人倾听的离人歌。

　　

　　BGM:玄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