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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深宵一点,最后一个打电话进来的人是个有着低沉声线的男人。
      我有感情烦恼,他说。
      废话,十个打电话进来的人,十个都说自己有感情烦恼。
      “那么请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帮助你。”我说,机械化地。
      每晚都有十万八千个有感情烦恼的人,有幸打通电话的人才有资格向全世界高呼。
      可怜的我,卑微的我,每晚受尽折磨。
      这是我的工作。
      那个男人在音乐流转的时间里沉默了一会儿。
      我知道他在开始组织思维。
      是啊,想想如何在这微动的电波里,编织伤感的理由,让离弃自己的情人回心转意。
      我耐心等待着,那个人却持续在沉默。
      还有什么好犹豫呢,感情到了绝境,自是毫无余地。
      我很爱她。那个男人如是说。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为她,她不理解,反而离我而去。
      “中间发生了什么不可挽救的事情吗?”我问。顺便打了个哈欠。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真要命。
      “除了你,她还有别的情人吧。”我说。
      是,他答。
      “她爱那个人比你多吗?”
      是。
      “你无法忘记你们之间的快乐吧。”
      是。
      “你有试过挽救你们之间的感情吗?”
      试过。
      “她那么坚决要离开你吗?”
      是。
      我已经无话可说了。情况至此,就算当事人再死心不息,只要是稍微有点判断力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段感情早已寿终正寝。为什么还放不开呢,对方显然心意已决。
      没有了她我已没有生存的意义,过了今晚,我便会死去。他说。
      “不要做傻事。”这个神经病。
      他大概以为以死相逼,情人便会重投怀抱,好不天真。都已经二十一世纪了,还来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那个男人平静地说。但你最好不要怀疑,我并没有在开玩笑。过了今晚,我便会死去。你将是最后一个与我说话的人,我想把我最后的心情全部都说出来。
      他说,我一直都是个寂寞的人,请你好好听我说话,请你。不知为何,我觉得直播室里阴风阵阵,这个男人的声音不像是说谎。
      实在是不得了,这个男人才刚刚向全世界说他将在我的节目后自杀,他不但威胁他的情人,还威胁着我。如果我和某人有仇,这将是最阴毒的陷害。
      “我在这里,你可以慢慢说,我会一直留心听到最后。”我不得不在这种时候作出无力的保证。
      这个男人特别喜欢沉默。
      他令我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一套九流的恐怖片里,还随时会被不知方向的黑影袭击。
      这个也是我工作内容的一部分吧,啊,实在太无奈。
      他的故事很简单,像其它的爱情小说一样,有固定的模式,从相遇到相恋,从陌生到熟悉,然后第三者出现,惊天动地的经历了一场,最后他败下阵来。
      实在是有够无聊,每个人都以为只有自己的爱情故事才是最可歌可泣的,可听在旁人的耳里,还不是一场闹剧。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当一切真情都已被物质所蒙蔽,偶然之间,被你发现原来还有痴情汉子如此,不是不感动的。
      虽然我并不认为在现今生活上还有谁没有了谁就活下去的事情,但是,这个男人,这种痴情,这种执着,在这样黑暗的夜晚,显得特别的感人。
      我很爱她。他不断地重复着。仿佛声音哽咽。
      我无言。根本不知如何安慰这个受了感情重伤的男人。虽然这是我的工作和专长。
      事实上我并不适合这份工作,但这工作人工高,我经受不起这样的诱惑。以前胡言乱语便可蒙混过去,但今次不同。性命攸关。
      “请爱惜生命,世界仍是美好的。它并不会因为一次的感情受挫而改变,你一定会遇到更适合你的人,她一定会比这个她更懂得珍惜你,更懂得爱你……”
      他依然沉默无语。
      真是难以置信,为了这个不知所谓的男人,我竟可变得如此老土。
      其实我想说的是:二十一世纪的感情犹如投资,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形势对自己不利,便应及早收回,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做没有回报的生意,你看她,一见你没有投资价值便马上抽回以前所有感情,干净利落,果断英明,为何只有你还不懂游戏的规则?
      实在难以想像,如果有人像这个男人一样在电台里当众向我说出这种话的话,我的反应会是如何。我大概会狂笑吧,或许会笑到流下眼泪。
      然后?然后空虚地度过我的下半生。
      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像这样爱我。
      所以,那个女孩子是让人妒忌的。
      那个男人继续在轻柔的音乐底下说着自己悲惨的爱情经历,如泣如诉。
      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孩才会如此地让人动心。爱情是奇怪的,世上有千千万万人,为何非卿不可?为何心中的那个人如此这般,一举一动都影响着自己,为何就是无法替代?
      这世界上的确是有这种女子,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令我想起了一个人。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比她更水性扬花的女人。
      她是我老姊。
      是的,水性扬花。我实在找不到比这四个字更适合她的形容词。
      她就算死十次,也不足以祭她石榴裙下的亡魂。然而,在她每次跟男人分手的时候,她总有办法让男人以为这是她逼不得以的选择。
      男人苦苦痴缠,苦苦哀求,根本不知自己遇上了千年女妖。他们道行不够,自不是她对手。每次恋爱总不见她元气有损,她已经成精,尽吸男人精气,维持美貌。
      我不齿。她却不以为然。她说,人一生中总须遇上一个人,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出去,用自己全部的力量,使得那个人幸福,而她,她只是提供一个机会,给那些男人得以施展所长。
      你这个□□。我说。
      她马上扑过来扯我,你说什么?嘎?你说什么?好不恶毒!
      到底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呢?我记得老姊以前曾经那么的清纯可人,那么的温婉娇柔。
      或许她说得对,人一生中总要遇上另一个人,然后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努力让他幸福。
      所以,当老姊失去了那个人的时候,她便连自己的灵魂也失去了。
      她需要不停地恋爱,来弥补她心中的那个空洞。她发誓,她要把她承受的所有,全部都还给那些根本不打算对爱情忠贞的男人。于是,她的恋爱完全是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因为她总喜欢从别的女人身边把男人抢过来,然后又把男人甩掉。她的对象全部都是有妇之夫,或是已经有了女朋友的年青男子。
      你会不得好死,我这样对她说。或许某一天,会有一个被你逼疯的女人,拿着硫酸来泼你,叫你把她的男人还给她,又或许,会有一个无法忘记你的男人,拿着刀子来逼你和他一起殉情。
      哼,看来你真的很想我死。她冷笑。
      是,因为我恨你。我说。
      她突然哭了起来,呜咽着拉扯我的衣服不肯放开,她说,不要恨我,求你,不要恨我。
      无论她身边穿插多少男人,到最后,她可以回来的地方,也不过是我身边。因为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背叛她的人只有我。
      说恨她自然是假的,没有人比我更爱她,因为她是我老姊。就连她自己也不懂得爱惜自己。我叹息。
      她是寂寞的。
      同样,我也是寂寞的。
      音乐已经播完,我听见那个男人低低的叹息声。
      我很傻吧,他说。但我从未试过如此深爱一个人。
      “自然,”我说:“如果不是深爱,如何能令你置生死于不顾。”
      停顿了一会儿,他幽幽地说:“你的声音很像她。”
      我笑。爱情真是一宗罪,它能杀人于无形,不但令当事人神魂颠倒,当它离去时还可令当事人产生幻觉。如果世界上有这种生化武器的话,早已大同了吧。
      即使今天打电话进来的人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失恋的伤心人,他也会对我说‘你的声音很像她’这种话吧。
      同样的台词,我在哪里听到过呢?
      记忆中老姊的某位男友曾经这样说过。
      那次我接电话,刚喂了一声,那人已不容分说地向我示爱。
      我以为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谁知说了半天,才知他搞错了对象。我气极,对那人说:老兄,情人的声音也可以弄错,你好极有限。
      那人呆了一会,然后认真地说,静,你不要跟我开玩笑。
      静是我老姊的名字,可惜我不是静。
      诸如此类的事情自那次之后常发生。久而久之,我也不再分辩,一接电话便说:你要找的人现在不在此地,请你在我的提示之后留言,我将转告事主,视乎我是否有时间和心情。
      惭惭地,老姊的情人们都开始知道静有一个这样的妹妹。到了最后,当老姊想甩掉某人时,她便对着话筒说:我是静的妹妹,有事请说,我会代为转告。
      连我的名声也要利用。
      时至今日,竟在这里听到相似的对白。
      咦,慢着。
      事情不会那么巧吧?
      我有不好的预感。
      男人在此时又叹息了一声,似有无限伤感。
      我思惴了一会儿,然后简单地问:
      “你所爱的女子,她该不会是叫静吧?”
      男人似乎吓了一跳,他说:“你怎么知道?”
      预感应验。我叹了口气。开始头痛。
      早就知道老姊魔爪遍布天下,只是世事无常,没想到会在此狭路相逢。
      她的情人竟打电话来电台,还说要为她自刎以示真情。
      这次被她害死。
      我该怎么办?他痛苦地问。
      你问我,我问谁?我想说:最好杀了她,那样才会一了百了,天下太平。
      我只得答:“人总有难以抉择的时候,但每做一件事之前,你要想想这件事的价值。”老实说,她是一个不值得为之轻生的女人,如果我是她的情人,我会要她一起死。
      但现实生活中她是我老姊,情况又不是如此说了。
      “我无法在她离去的世界里活下去。”他说。
      “女人最讨厌没有志气的男人,你已在她面前丧失了所有尊严,不要再让她瞧你不起。”我说。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哭了起来。
      又来了!又来了!最讨厌软脚虾。我皱起眉头。
      但心中却隐隐作痛。
      这一次回去要好好的劝她收手,这实在太不人道。
      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他们看上她的无知,还是看上她的幼稚?
      此时此刻,她又在做着些什么事情呢?
      想必是一边浸着泡泡浴,一边喝着红酒,还听着她最喜爱的流行曲吧。
      即使她听见了这个男人的感情剖白,也不见得会感动到哪里去。她生平最得意的绝学正是如何把男人变成她的奴隶,任劳任怨,永不上诉。
      只可惜这世上偏偏就是有这么些男人,愿意为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终于使得她更飞扬跋扈,横行无忌。
      我是同情的,这些只看得到老姊美丽躯壳的单细胞,他们不知道,她的灵魂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葬送在那一段胎死腹中的痴情里。事实上,只要他们留心看,便可知道她的心是空的,她根本就没有灵魂。
      为什么明知道前面是一堵墙,他们仍然愿意义无反顾地撞过去?为什么他们可以如此悲壮?为什么他们为的就只不过是这样一个水性扬花的女人?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诸般好处,却没有人如此为我?我自问也是弱不禁风的小女子一名。为何没有惜花之人?
      算了,反正我独来独往惯了,也不见得少了谁我就无法独自完成这条路。
      早就过了作梦的年代,不再有所期望。
      “你有在听吗?”男人问。
      “有。”我答。
      事实上他并不需要我去了解,他只是需要倾诉,需要有人聆听,那人是否懂得并非关键,重要的是他终于有了渲泄的对象。自然,我便是他感情废料的回收站。然而,在这个世态炎凉,人人自危的世界里,又有谁真正关心谁的喜怒哀乐?你要为她死吗?好!反正又不是为我。只要不是自己,管你做出再惊天动地的事情来,毕竟这城市是寂寞的,还只怕你死得娱乐性不够。
      君子之交淡如水。
      我也只是这个冷漠都市里的低等生物。我的感情有限。
      我的同情心也有限。
      “我知道你对她有无限的情感无法表达,但是我的节目却是有限的时间。”我说:“如果你觉得说出来对你的确有帮助,欢迎你明晚再次拨通我们的心声热线。”
      “终于结束了吗?”男人轻叹了一口气,很不吉利的样子。
      “如果你愿意,我明晚会在此地等候。”我已作出最后努力。
      “算了。”他说。
      电话就这样挂断了。我不知道他是否会出现在明日新闻的头条,但此刻,我无能为力。
      毕竟我不是神,我无法扭转命运。我也没有能力为别人的人生负责。

      夜已经很深了,有凉意。
      我步出直播室的时候,正看见那个守在灯下的女子。
      她瑟缩着,在厚厚的围巾下呵气,脸冻得红红的。看见我时对我露出一个看起来很惨淡的笑容。她说了一声:
      “嗨。”
      我牵动一下嘴角,回应她的微笑。
      “我等了你很久。”她说。
      “等我干什么呢,我又不是英俊的男人。”
      她不作声,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
      “有什么事情就赶快说吧。”
      “我有感情烦恼。”她说,我几乎没有马上晕过去。
      “关我什么事?”
      “你是感情专家。”
      真好笑,从来没有恋爱过的人也可以充当感情专家,这个世界早已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虽然未曾亲身经历,却日日置身其中。早已受够,为何恶梦要延续到这里来?
      “你是在讽刺我吗?”我问。
      “不是,我想向你讨教。”
      我冷笑一声,说:“你早已得道成仙,何须人教。”
      她呆了一下,接着说:“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看不起我。你一直是。”
      我不语。
      “为什么那么讨厌我?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老姊,只有除去这层关系,我对你的看法才会公平。
      我说:“你可知道,刚才在我的节目里,有人说要为你而死?”
      她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只说:
      “那你又可知道,那人曾为不下三个以上的女子在不同的电台里发表过死亡宣言?”她低低地笑:“那人早已是不死之身。”
      我很惊讶,这倒是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但从她口中说出,总有点不可思议。
      真是失望,原来生死相许的爱情并不存在。一切皆像个骗局。
      令人空虚。
      我回头看她,虽然面色苍白,形容憔悴,但她是美丽的。终于知道为何男人都愿意为她痴狂。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对她太严厉,在别人眼中,我实在不像一个妹妹的角色。
      是夜太黑的关系吧,突然软下心来。
      叹了一口气,对她招招手。她看起来是如此脆弱,我不知道是否可以保护她。
      “我们恋爱吧。”我说。
      她笑,然后答:
      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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