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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村东头有个傻子,傻子的娘天天都坐在门口哭,黑黢黢的手才剥完一箩筐的新鲜核桃拿去镇上卖了一百三十块。那双手牵着他来了我这里,傻子坐在卫生站的门口逗狗玩,傻子的娘坐在我的面前和我哭。

      “小顾,我知道你是个蛮厉害的娃娃,从大城市里来的。”她擦擦鼻涕,从怀里掏出了几张皱巴巴的钱凑成了九十六块,顿了一会儿才又开口,“我们家里,你也是知道的,你就、将就着给他治一治吧。”

      我垂眸瞧着桌上的钱愣了愣,寻思着一盒针的本钱也才十九块钱。便只从那堆零碎票子里抽出了一张二十块搁进了抽屉里,“莫这么说,嬢嬢,你把他喊进来吧。”

      傻子娘没想到还能剩这么多出来,脸上泪痕都没干呢就咧出了个笑,眼泪鼻涕一把擦在袖套上,一嗓子就把她儿子叫进来了。

      傻子娘走了,说还忙着要去割猪草,走前还将回家的路和傻子千叮咛万嘱咐一番。傻子站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他的模样,可我总觉得他在乐,在傻乐。

      “去睡到。”一边说着一边俯身从桌子底下拿了一盒针出来,棉签沾了酒精还在滴答往地上砸,回过神来发现那人儿还站在门口没动作,不由得将声调提高了些,“喊你进去睡到!你站到那里发啥子神!”

      他好像是被吓到了,微微垂着脑袋往治疗室走,若他和门口的大黄一样是一条狗,此时应该是耷拉着尾巴的小土狗。他扑通一声跳着倒在了治疗床上,木板床被他这么大一个身子给砸了一下,吱呀一声响,像是马上就要倒了。

      “你以前扎过针灸没得?”缓步走至床前,一手夹着一板针,另一只手捏着棉签,垂首看着躺在床上的这个傻子瞪圆了眼睛盯着自己手上的针,双手紧紧揪着床单一角微微打颤,活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就知道他肯定害怕,“把衣服脱了。”

      “啊?”他愣了愣。

      “脱了!”

      “娘说,不能再别个面前脱衣服,那是耍流氓,要遭打的。”他说得倒是一本正经,带些孩子独有的天真。

      “我是给你治病的,又不是要把你咋个。”

      见他缓缓脱了那件白色T恤,我不由得往那一身腱子肉上多看了几眼,麦色的皮肤,健硕的身体,脸还不错,可惜就是傻了。不然得多少姑娘求着好。

      针尖刚戳破了皮,停在肉里,他就红了眼睛,豆大的泪珠子顺着脸颊流,一口皓齿咬紧了下唇,也咬不住从齿缝里泄出的泣音。

      “哭啥子,一个大男人。”见人这副可怜模样,我终是软下心肠来替他擦擦泪儿。

      “娘说,痛了就要哭,难受了也要哭,不哭她不知道。”他抽噎着。

      “你是听话得很,”我闻言乐呵一声,“那,你咋个还闷到起哭呢?”

      “……你不是我娘。”

      “你娘还说什么了。”

      日子无趣,并不是天天都有人来卫生站看病,我索性搬了一根木凳来坐在病床边和他说话,拿了蒲扇来替他扇扇风。

      “你好看。”

      一侧脑袋才发现,那人扎着满脑袋的针,还眨巴着那双明亮的眼,泪痕还没干透,直溜溜地盯着自己的脸,不由得红了耳尖,移了视线。

      “这也是你娘说的吗?”

      “不是,这是我说的。”

      “你要是再多说一句话,我下次都多扎你一针。”

      听了这话,他才将脑袋缓缓转了回去,只是眼睛还时不时地瞥一眼来看看,傻笑一声。

      他怕疼,下次来治病时说什么也不扎了,只是让傻子娘领了过来,傻子娘说,“他喜欢和你待到起,你就当帮嬢嬢一个忙,看到哈他,我怕他出事。”

      我手里正端着一个瓷碗搅合着三伏贴的药膏,一从库房里出来就看他坐在木椅上,双眼放空着不知道看向哪里,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见我来了,那双呆滞的眼才找回了神,弯弯地笑了起来。

      “我给你带了东西。”他连忙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一个被咬过一口的红枣。

      我瞅着那一颗已经被咬了小半的枣,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有些嫌弃地转开了目光,又不愿伤害这个孩子一般天真的傻子,只能淡淡开口,“我不喜欢吃枣,你多吃些,不用给我留。”

      “甜的!很甜的!“他忽然大声辩驳起来,眉目之间尽是想要被夸奖的迫切。

      我没搭理,只是将药膏放进了柜子里备着,又整理计算了一番各种药与针的库存,等我算好了再回头的时候,他还是坐在那里,手里捧着那颗红枣,动也不动地看着我。

      实在坳不过他的执着,我只能俯身将他手上的枣子吃进嘴里,光是吃进去了还不够,要眯着眼直点头感叹,“好吃,太好吃了,甜得很。”

      他怔愣了一瞬,立马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四周环绕了一圈也不敢拿着我屋子里的东西来宣泄自己溢出来的喜悦,只能跑出去搂着院子里的大黄转圈圈,狗被吓得直叫,他乐得直叫。

      我看着他,不免也软了心房,多自在的一个人啊,真可惜他是个傻子。

      嘴里的红枣像是被堆了几年的,褶皱里的灰尘还没被擦干净,皮子是微微苦涩的,混着尘土的味道,后来咬碎了肉,甜腻的味道才蔓延至整个口腔。

      幸好他是个傻子。

      自己给村里的大妈扎针做推拿时,常能听见她们嚼舌根子,说傻子娘是被傻子爹强要了的,俩人是兄妹,傻子娘的肚子越来越大,瞒不过家里,家里人要把她拉去堕胎,傻子爹就千护万护着,将所有的罪都担了下来。

      都是傻子爹非说自己强要了傻子娘,都是自己的错,所以只有他一个人进了竹笼,被扔进了湖心,永远睡在那里。

      如果他不傻,那他听到那些话,得有多难过。

      他天天来找我,天天都揣着果子来,傻子娘说是他自己上树摘的,都是最好最新鲜的。

      可他给我的每一颗果子都是被咬了一口的,捧在手心里像是什么不得了的珍宝一般递给我,我实在不想吃他的果子了,只能说道,“我不吃皮。”

      他顿了顿,四处翻出了我的水果刀坐在门口,对着光,专心削起了桃子皮。

      瞅着他那副认真的模样微微愣神,他连水果刀怎么拿都拿不好,一刀下去皮连着肉一起削掉不少,又把还没落灰的皮捡起来,自己将肉吃干净了才舍得丢。

      “我问你,你送我的果子,为啥子都要咬一口。”

      “不吃一口,啷个晓得它甜不甜喃。”他头也不抬一下,继续削着果皮,“我娘说了,你是城里头来的大学生,是过好日子的人。你对我好,我晓得。你给我扇扇子,给我治病,不像别个还拿石头砸我。”

      我闻言不由得笑了出来,没搭理他的话,只是忙着写医废记录本。

      忽然,一个小了一圈的、少了皮的桃子就递到了我的眼前,我顺着他的手就咬了一口,甜滋滋的果肉汁水瞬间溢满了整个唇齿,可不知怎么的,这丝甜津津的汁水里,总混着一股子铁锈味。

      是血,是哪里来的血?

      我发现他的另一只手藏在背后,便将那一只手拉了出来,食指指腹上被豁开了一条口子,滴滴答答血还顺着指甲盖往下淌呢。

      “你咋个回事!”

      下意识地就将那根还在淌血的手指含进了嘴里,由着那股子血腥顺着舌头流进我的嗓子眼里,甚至已经忘了自己这里是卫生站,不就是处理这些东西的地方吗。

      “软、软的。”他有些磕巴地开了口。

      “啥子?”

      被自己含住的手指也不怕疼似的,就在嘴里搅和起来,摁着舌面,摸着牙齿,混着血与唾液。他忽然将我整个人拦腰抱起,我的脚都离了地面,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

      他知道什么是吻吗?

      他先是就与我唇对着唇呵气,张大了双眼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喃喃道,“软的、热的,在你嘴里。”

      “先人!”我捏紧了拳头狠锤了他的背,好大一声闷响,我的脚在半空中扑腾“放老子下来!”

      “软的!热的!”他也提高了声调,“在你嘴里头,我刚刚摸到了!”

      我正要开口再骂他一句,却被他堵了个正着,若是我真能狠下心来,一口下去能咬断他的舌根子。

      血腥味混着他的气息一起蹿进我的鼻腔里,诱着我任他拆吃入腹。这哪是傻子?都知道锁门,都知道要脱了衣服抱,横冲直撞地磨蹭,浑身都激动地直颤,不由我说疼,不管我捏着拳头捶他多少次,他都不停。

      夏日的午后热得很,他出了一后背的汗,被顶上旋转的三叶吊扇扇凉了,我摸着冰得很,便牵来了薄被给他盖上,嘴里还念叨着,“凉,莫感冒了。”

      “不凉,热的。”他抱紧了我,低低笑道,“暖的,柔的。”

      他的心口贴着我的心口,两颗心隔着肉,跳动得热烈。

      雨季来了,汛期也来了。一场下了整夜的雨淹了村子。我站在桌子上不愿意下地沾水,哪怕水涨高了就这么把我淹死,我也不愿意踩泥浆水。

      他踩着水一蹦一跳地从外头进来了,见着我站在桌子上,更着急地过来了。他光着膀子,让我趴在他的背上,他背我出去了,踩着水,耳边尽是村里好几个妇人的哭号,说水淹死了菜,冲走了鸡,季收没了。

      他想把我送到小山上去,山脚底下,有个姑娘湿了浑身,见傻子来了,便咧嘴笑了起来,冲我俩挥了挥手。

      “傻子,谢谢你背我过来!”

      傻子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背着我走了。姑娘的父亲呵斥她,不许和傻子说话。

      我趴在他的背上,想起他这暖和的腱子肉上还趴过另一个姑娘,没由来地烦躁了一阵,好一番挣扎乱动后,我从他背上跳了下来,踩着湿泥就要自己往山上走,他攥着我的手,拉得死紧。

      “走久了,脚会疼。我背你上去。”

      “不用背,我没那么娇气。”我挣开他的手。

      “你怎么生气了?”

      冷不丁被人这么一问,像是火上浇了一桶油一般炸了毛,转头便问他,“你背姑娘?”

      “娘说,姑娘该是拿来疼的。”

      “那你疼她去吧!”我气得直跺脚,转身就往山上跑,他也在身后追。我常年藏在卫生站里,不晒烈日,不下地干农活,不满山遍野地找野生菌,没等我跑几步就累了,他早就追在我身后又是一把将我抱了起来。

      “你是我婆娘,我只想疼你的!”

      “谁是你婆娘!我是男的。”我扑腾两下脚丫,索性不动了,就在他怀里直喘气。

      “你是我婆娘,娘说,攒够了彩礼,你就是我家的人了。”

      “稀罕你那点儿钱?”被人这么一转移了话题,心思也没再往姑娘身上放了。他娘是哄他玩儿呢,连日子都将就着过的家,哪里有彩礼给他娶媳妇儿。

      他找了块石头,让我坐着,自己则坐在地上,不嫌脏似的将我沾满泥土的脚丫往肚子上一贴,暖着。

      村里出了名的爱撺掇人相亲的媒婆来了,说我老大不小了,该娶个婆娘回家过日子。在里屋削果子的傻子握着水果刀就冲出来了,说什么都要把媒婆扎死。

      “他是我的婆娘,你敢让他娶别人?”他叫着,拿着刀追得媒婆在屋子里团团转。

      媒婆吓得大声叫起来,叫救命。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傻子,嘴里直嘀咕着,“疯了,都是两个疯子!”

      我看着她转身就跑出了院子,大声呼救。

      “来人啊!杀人了啊!有没有人管管啊!”

      傻子还要追出去捅她,被我厉声呵斥了回来。刚回来,他就气冲冲地进了我的卧室里,从我柜子里翻出我妈刚寄来的红床单,用水果刀裁了一角下来,直直往我头上一扣。

      “结婚,我要和你结婚!”我看不见他现在是什么模样,我只听见了他喉头压抑的怒火与喘着的粗气。

      我掀开一角来看着他,才发现他的眼角已然红了,可他咬着牙不让它落下来,活像个受着气,憋着委屈的孩子。

      “结。”我说。

      他高兴了一瞬,忽然又低落下来。

      “可是我没得钱给你。”

      他或许早就知道他没钱娶媳妇儿,所以才拿果子来哄我。像他娘哄他一样。

      “没事,我能赚钱。”

      他这才笑起来,抱着我转了一圈。

      村长带着一堆男人去闯了他家,把他从床上绑了下来,听说他还打伤了好几个壮汉,村长说如果他再打人,就有人来打我了,他才乖乖被绑成个猪似的,被好几个人扛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来请我,也拿绳子绑了我的手,扔到了河边的柴火堆上。村长手上的火把烧得热烈,他就跪在岸边,满是慌张地四处张望着,最后看着我,直接就落了泪。

      “龟儿子,反了你了!还敢杀人?跟你那个死爹一个德行!”媒婆叫骂道,活像个老泼妇,“两个男人,说什么婆娘不婆娘的,恶心死个人。村长,他是个傻的,他要是杀了人,可以不坐牢,我的命没了就没了。今天,你必须把他浸猪笼,不然我可怎么活!”

      四周围满了人,都在嘀嘀咕咕着什么,指指我,又指指傻子。几个大汉要把傻子塞进竹笼里,傻子扑腾着腿,又踢翻了一个,村长急了,便把火把往我这里凑,“傻子!你自己钻进去,搞快点,再踢人,我马上把他烧死!”

      火舌马上就要舔到我身下的柴火似的,他一下就急了,又哭又叫,“我进去,我进去!”

      看着他真的钻进了那个填满石头的竹笼,我才慌了起来,我以为他可以打过这些人,然后自己逃跑的。

      “你别进去!”我梗着脖子望过去,他大半个身子已经探了进去,回首来有些迟钝地望着我,眼睛都哭红了。

      他知道自己会死吗?

      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

      那壮汉踢了他一脚,硬是将他塞进了竹笼里。他头顶着笼子,望着我,哭得直颤,小声啜喏着,“他是我的媳妇,是我的婆娘。”

      “够了,疯子的话不能信!”媒婆啐他一口,“人小顾那么好,愿你给你治病,你这个批娃儿还往他身上泼脏水!”

      “我是他媳妇儿。”

      我听见自己声若蚊呐的辩驳,忽然,整个人群都安静下来了,落根针都听得见似的静,我稳了稳,又说一句,“我是他婆娘,我们掀了盖头的。”

      人群又炸开了锅,说我的,说他的,说傻子娘的,说傻子爹的。

      村长沉默半晌,终于开口,“小顾,你不必为了救一个杀人未遂的娃娃来给自己扣帽子。”

      “哎哟,小顾医生是心善的,前些年我种土豆的时候摔了腿……”

      人们又一句接着一句说起来,将我说得那样心善,真像是菩萨转世一般对他们个个都有恩。

      几个壮汉扛着竹笼上了小竹筏,笼子里他在用脑袋四处撞着,想撞一个大洞来好逃出生天,可他又没用尽全力,因为村长手上的火把已经烧黑了柴火的一角。

      “扑通”一声,竹笼被丢进水里,他在哭嚎起来,扬长了脖子也想多吸几口气,多活一会儿。

      “媳妇!”他叫我。

      “欸!”我应他。

      他叫一声,我应一句,一直到水没过了竹笼,他叫不出声了,湖面荡起层层波澜,先是汹涌,最后归于平静。

      再也没人送甜果子给我吃了。

      我伏在柴火堆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狼狈,我不敢将脑袋抬起来,生怕有人发现了我在害怕,我也害怕会被丢进水里活活溺死。傻子他在笼子里的时候,害怕吗,在害怕什么呢。

      他知道我们永远也不会再见面了吗?

      几个人将我架走,要把我送回卫生站里,刚刚走没多远,就听见媒婆与村长正在争吵些什么。

      “您啷个不把那个医生一起烧死了,水火不相容,他们死了都不得再见面了。”媒婆说。

      “烧死?烧死了他,谁来看病?现在大学生一个比一个金贵,谁愿意来这个穷乡僻壤治病?”村长呵斥一声,“一天到晚就晓得封建迷信。”

      傻子娘急匆匆地赶到岸边的时候,她的儿子也没了,她跪在岸边的石子上哭得撕心裂肺,这片平静的湖带走了她的挚爱与珍宝,都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害的。

      入冬了,湖水冷得刺骨,我刚从警局里做完笔录出来,手上的烟燃得正盛,吸一口,苦涩的烟雾袭满了整个口腔呛得喉头生疼。

      “你为啥子不在村子里头?”

      “我去城里进药。”

      “手上的镯子是哪儿来的?”

      “傻子娘给的,我是她儿媳妇。”

      警察有些吃惊,微蹙起了眉,丝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厌恶。

      “嫌疑人投毒,你晓不晓得这件事?”

      “我不晓得,我去进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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