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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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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那天的广播里叫到了几个名字,其中包括了我。
我在指定的时间赶到团支部办公室,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有一个身影,他回过头,望我。
他露出浅浅的笑,腼腆的笑。戴着无框的眼镜,眼镜却很明亮,左边的脸颊上有一个酒窝。
我低下头,不明显地点点头作为回应。走了进去,僵持着沉默。
我知道他的名字叫缭,纷缭的缭。
只要在这所学校里,都有机会去知道他的名字,他是那么不能让人忽视。
对于我是僵持的,缭只是望着天花板,半坐在玻璃台子上,神色泰然。直到有一个40多岁的男老师走进来,他才轻巧地跳下来,站直。之前的他——并没有黏腻繁琐的无聊话语、没有装腔作势的晃腿耍帅、没有局促的尴尬表情。他清晰简明得像条明暗分界线。
“高三正在考试,所以他们的年级代表没有办法过来讨论这次学代会的议程,等一下……”男老师指了指他,“你去把内容和高三的那个代表说一下。”
“哦。”缭应声,神色一如平静。
“对自己年级里其他代表也要一个一个地说清楚噢,你们两个是总代表,要负起责任啊。时间和地点……”说话的时候,这个中年男人侧过脸看我,意思代表这话也是对我说的。
我却——莫名地背脊一紧,迅速避开那个眼神。
他们不怎么像,却可以在某个角度做出一样的动作。他也是喜欢这样看我,细长的眼睛颤抖着心脏。
“听到了吗?”男老师又问了一遍我,他皱了皱眉。
我点头。
他们不像,一点也不像。
此时的缭眼神涣散地望着办公室柜子的一角,只是朝着那个方向,视线顺着那个方向扩散,没有固定目标。少年清癯洁净的脸,衬在宽大校服衬衫下扁扁的身材,白得反射着光的鞋,上面有熟悉的运动logo。这些的这些,让我失落地觉得,我和这样少年的缭,相距的距离已经不能用类似“狭长的深沟”或“天各一方”而是一个上升的热气球和坠落的沙袋,以竖直的角度加速度分离,并且会越来越来远,而我在意的是,越来越远。
相反,我觉得对于这个中年男老师,我却可以拿捏得很牢固。
06
单位的困苦是漫长,无数重复的漫长是单调苦涩的药,一瓶一瓶,堆积的只是数量,忘记的是味道。
无目的地做机械运动,一模一样的单位困苦。
可恨的一模一样。
化学课,那个女老师说,氯化铁遇氰硫化钾会变成血红色。她的发髻梳得高高的,额头光亮,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嘴唇是湿润的血红。
我的左眼珠突然胀痛,自从戴隐形眼镜后,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视线里那个女老师的身影出现重合,她的后背有稠稠的黄光,我知道那是因为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上衣,她的嘴唇也因影像的重合变成血淋淋的了,这是我的闪光作祟。
我掏出隐形眼镜盒子,用食指和大拇指拉下已经有些发干的隐形眼镜,做这一动作的时候,我想起了不知是谁,总之说话者是以我谁谁的同学或我谁谁的亲戚作为主语,那个人说,她在把隐形眼镜拿下来的时候,把一小片眼角膜撕了下来。我没有把角膜扯下来,这个动作却很像掀开角膜。
取下一边的隐形眼镜后,眼前变得交错着模糊和清晰,就像清澈见底的湖和泥沙交融的过程。我对着盒子里的小镜子,再次扒开眼睛,镜子里的眼珠在模糊的黑白背景下有丝丝分明的血丝,突然红色像啪啦啪啦逐放的爆竹,很快,我发现我看见的世界流满了红色,我的鼻端莫名地开始滚热,液体汹涌澎湃地向外倾泻。
我的手赶紧捂住鼻子,顺势打落了桌上的隐形眼镜盒子。
突如其来的声响和刺眼的颜色让他们都回头看我,面无表情地,看我的血从我的指缝里渗出来,然后落到地上绽放成花。
化学女老师走过来,在鹅黄色的光下,我看见她的手里捏着一支装满血红色液体的试管。
快仰起头,仰起头呀!
我的背被支起,颈下的皮肤绷紧,天花板上的风扇摇摇欲坠,血却没有停止流动,它们从我的脸颊顺着脖子流进我的锁骨、胸口。它们温热得像是爱溺的抚摸,止不住的液体堵住了我的鼻腔,使得仰头的我呼吸急促,不住咳嗽。他们赶紧扶起我,带着奇异的目光看着流成一线的血浆。
毛巾送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的校服已经被染透一大片。
白色的毛巾在我的手上迅速洇成鲜红,一滴滴红色便从毛巾的边角渗了出来。
卫生员,快送她去卫生室。卫生室……可怜的化学老师的声音最后隐没在苍白的言语里,透过苍白的脸映射出来。
我自己去。我站起身,奔出教室。
我知道。
只要一发生,就不可收拾。
07
跑到小操场,对着向上喷射的水龙头对准脸开到最大。
我对此屏息,紧闭上眼睛,滚热的不只是从鼻端滚落的液体。
——你为什么要出现!
——为什么要和我抢他!
——你是来报复我的吗?
——去死吧……死吧!
然后是被枪击的声音——嘭嘭嘭!
扶着墙滑下的,是我的身体。
那个6年前、7年前、8年前……的我,靠在冰冷的瓷砖上眼眶含满泪水地看着现在的我。
她的血从鼻端开始糜烂,一直糜烂,在如今我的身上,或许已经找不到寸尺的新嫩。
这是块坏死的地方,即使不被触碰也会流脓。
不久后,喷到我脸上的水变成了透明,我用手捏住鼻子让血小板凝固结痂再松开手。
我蜷缩在水池边角,头埋进手臂里,准备这个下午在这里度过,学校很大,不会有人发现我的。
但是有人否决了我。
咦?是个男生的声音。
我抬起头,是缭。他眉头微蹙,是那种对于有些眼熟但又叫不出名字的那种思索的皱眉。
缭怔怔地看着我,显然是对于我满身鲜血的吃惊,然后一字一顿地问,你被人打了?
我摇头。
你打人了?缭最后的一个音调上扬带着笑意,显然只是对应上一句的玩笑。
是鼻血。说话的时候,我的发梢不断鼓胀出水珠,坠落到地上,风吹过来,有些冷。
缭挑眉,对此不可置否。
诺。缭掏出一包纸巾递给我。
我盯着黑色包装的纸巾,微愣,随后接了过来
缭似乎想为递出纸巾的动作补充言语,或许是类似于“小心着凉。”却哏在喉间化作一句——快上课了,我走了。
因为只是第二次见面所以说不出那种话,对女生。
我看着他奔跑远去,样子纯白而美好,手心湿濡而滚烫握着富有质地感的纸巾,想,他的指间会不会也很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