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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不思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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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的菊花纹饰白瓷茶杯袅袅升腾着热气,热力通过光滑洁白的杯壁从手心一直暖到心房,褐色茶汤里漂浮的茶叶仿佛我的心事般沉浮不定,透过一扇半开的红棂轩窗,我眼神平静,默默注视着楼下对面那家古玩店。
“天馐阁”二楼雅间的木门咚咚两声响起,我一声应后随即门开,萧澈独自进来,一身普通的缁衣,一副淡定的面孔,谁能想到他是位堂堂七品武官。即使是平常,他也不着浅绿常服,仍以布衣自居,虽如此,他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不卑不亢、从容自得的气韵。
可他看到我这身装扮立即傻了眼,我巧笑道:“怎么,换了身男装,便认不出我来了吗?”
他哈哈大笑:“澈岂认不出来”,随即坐在我旁边,接着又问道:“澈只是奇怪,公主为何叫人悄悄约我来这“天馐阁”?”
我边给他斟茶边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且我们都是简服,也就请你不要称我为公主,今日请你来,是想……”,茶汤已满,我缓缓将茶壶置下,淡淡笑道,“我想请你帮个我个忙”。
谁知他听我一袭话,骤然冷面,语气生硬,“有何吩咐尽管直言,对澈还要这么客气,难道——你只当我是外人?”
我一怔,他亦感到自己言语直硬,缓缓语气又接着道,“……对不起,我说话不经过大脑,你千万别生气,我的意思是……”,他注视我片刻,沉道:“难道你忘记我那日对你的誓言吗?澈曾以青霜宝剑起誓,今生今世,为公主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若违此誓言,有如此……”
我扑哧一声笑了,他也不由恍然笑了,那最后一句是“有如此株”,结果那株秋海棠让他给劈了,最后悄悄用自己的蜜蜡黄换了钱,才将买来几十株秋海棠种植在我的后花园里,用于赔罪,不过这些仿佛都已是前尘往事,如今想起却觉的好笑。
收起笑容,我又平静对他道:“我怎会让你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这几日我思来想去,我觉的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了,也正是因为我从未将你当外人”。
他眼中如秋阳般明朗,透出重承重诺的坚定光芒,我知道我不会所托非人,我抬手从雅间里临街那扇窗户向外指去,“楼下那‘觅宝斋’你应该熟悉吧,你曾去那里典过蜜蜡黄,应该也见过那老板,对吧?”
他道:“是,见过,老板人还算厚道”,这时,楼下“觅宝斋”走出一个中年男人,那人捧了杯茶水,先仰头大饮,含在口中漱漱,然后低头喷吐在地上,如此,他也未进屋,而是站在街道上东张西望。我端指着那男人问他,“你认识他吗?”
他看看那人,摇摇头道:“不认识”。
我沉沉道:“这正是他精明之处,万万不要被他的面容所迷惑。他尤擅易容,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未曾认出。”
萧澈惊讶的看着我,我接着又道:“此人便是觅宝斋的老板,现在我要你记住他的走路神态、身形背影。这段时间请你务必帮我注意这个人的行踪,他的店里每天都有什么样的人来,或者他什么时间去那里,做什么,以及发生其他奇怪的事情,你都必须事无巨细、无一遗漏的告诉我”。
他又仔细看了看那人,自信道:“放心,只要不是写字,这点小事澈还是能办到的……”。
我忍俊不禁,“写字可比做这事简单多了”,不禁又问他道:“你……为何不问我其中缘故”?突然想想觉的自己问的也是多余,自打第一次见面以后,除非我自己说,他从不问我其他多余问题,否则他也不会到五丈原才知晓我的身份,他这一点,和秀眉还是颇相像的,忍不住我又问:“你为何现在不愿成家?难道你不喜欢秀眉?”
他怔然看着我,我突觉失言,自己不该随意深探别人隐私,他却道:“不是早说过……澈只是个粗俗低贱的山林野夫,一无财势、二无相貌、三无居所,岂配的上……”他突然猛的转口道:“……澈定会办好今日所应承之事,请毋忧……”
“澈——不可轻看自己”,我安慰他道:“再说我一直都信你——”,但他目中生盈,溢满感动,我又道:“这‘天馐阁’有几样菜不错,早就该为你接风洗尘,前一阵因为身体之故耽搁,现在补上”。即刻,我点了这里的几道招牌菜,天香醉鸡、天麻辣鸭、天赐六宝羹、天禽一炉烧、天珍九味煲,又要了壶酒——“天仙醉”。
看着满桌珍馐佳肴,他却道:“想想苦寒的出征日子里,太子却与我们每日吃食皆是一样,从无尊卑区别,所以大家也不在意吃食的粗陋简单,那些日子,甚是难忘”。
我心中蓦顿,随即问道:“到了孟都旧宫,除了清点俘虏及宫人,你们在那里还做了些什么?”
“他们将何世宝在宫里的内眷及侍从一一清点登记,然后按律发配或送出宫外,后来有一日,太子好像是在祭奠什么人,一身素衣独自在皇宫后苑里待了一天,易王则带人花了三天功夫将宫殿从上到下逐一搜索盘查,似乎一无所获,我想那何世宝早就将宫里的财物转移了吧”。
我紧闭双目,心里思索着无数的可能,那个沉甸甸的疑问在心头越压越重。
“后来易王仿佛说要炸开什么地方,太子坚决不许,最后也不了了之……”
我重重吐出口气,心里阵阵寒凉。
……
立春早过多日,天气渐渐转暖,伫立于撷芳亭中,我默默看着府内侍从将雪前移入屋内的秋海棠又移出,在后园中一株株栽种,他们忙碌了一下午,我也看了一下午,曾经以为有了秋海棠,有了七弦琴,撷芳亭便能成为泄芳亭,我就能成了君宛,我不禁自嘲淡笑,想当初,何其痴也,如今看,何其傻也。
蓦然想起来,在这亭子一角曾蹲放着一碗莲,可如今亭中竟空空如也,我禁不住唤来秀眉。
“亭中我那碗莲呢?”
“公主才想起来问”,秀眉淡笑道:“冬天一来,把里面的花根都冻坏了,奴婢将里面的根枝都清理完毕,玉碗也收起啦,能春末再找人将莲根栽种,夏天后就又能看到了。”
“如此”,我轻颔首,“把那玉碗取来,我想看看。”
玉碗在手中被我细细把玩品鉴,这口径八寸的黄玉碗体甚是古朴,通体浊黄,并不透彻,我依稀记得祭祀上的礼器仿佛才是这样内圆外方,可为何要用它做栽种莲花的容器呢?隐隐约约发现碗内的底部仿佛有字,室外光线已经淡弱,我唤了秀眉掌灯过来,明堂烛火下映出纂刻的八个小字,我仔细辨认念出来:“汝宓若莲,吾心比琮”,对了,这样形状质地的玉器应称为琮。
汝宓若莲,吾心比琮。短短八个字,仿佛颗颗卵石,击落在我心湖中,荡起无数圈的涟漪。
蓦然忆起,那日,初秋日朗,风轻云淡;那人,少年风发,笑容清澈;孟都皇苑,莲花池畔,他对我说:“宓儿,我觉的这艳丽的海棠不配你,这白莲,才配的上你的清逸脱俗。”
来到长安,我费尽心思栽种秋海棠,你却送我一碗莲,我还以为你不过送我个水生植物点缀一下我的园子,谁知你已将心里的话全藏在玉里,埋在水中,而我一无所知,甚至不曾在意,或者你曾未打算让我发现。
“汝宓若莲,吾心比琮”,我喃喃道。原来这碗就是琮,原来你将莲花当作我,我竟不知你这样的感情在这玉器里埋了这么久,玉器坚固不摧,本应被高高供起,却甘愿屈尊牢牢守护那株莲花,而如今玉依旧,莲已空,刻在上面的字仍丝毫无变。手指细细的摩挲着玉器,我心头百味杂陈,现在对他的感觉,我说不清也道不明。
…………
自过完年,太后一直身体就断断续续不见好,紧接着又卧病了七八日,今日方才稍稍能坐起来吃药,服侍太后吃了药,我又小心翼翼的端来碗椰汁雪蛤羹,奉在榻前,“皇祖姑这身子甚是虚弱,这雪蛤是高丽国新贡的,宓儿让人炖了好久,请太后趁热享用吧”。
太后虚弱的抬起手接过银匙,又重重放下,敲的银盘叮当一声,冰冷寒音在长信殿内颤震不绝。
“哀家老了,自己孙子都不听话,吃这么多补品也是糟蹋,不如早早追随先国君,也省的活受气”。
“皇祖姑这是说那里的气话呢?瑧哥哥每日都在殿外跪请进殿为皇祖姑请安,皇祖姑一直不肯见,生生的将气咽进肚子,伤了自己身体不说,还叫哥哥担心内疚。”
“他可有内疚?”
太后吃了几口便放下不吃了,我又递上杯清水,服侍太后漱口,然后又递过罗帕,“瑧哥哥是个内慈外孝之人,天下皆知,皇祖姑以前一直不也夸吗?”
“也不知道那梅氏使了什么媚术,竟让瑧儿如此神魂颠倒”
“皇祖姑何妨不成人之美呢?”我悄悄抬眼细观她的反应。
太后冷道:“宓儿贵为公主,岂能曲膝一个小小的下臣庶出之女,何况,这梅氏我看根本要不得,红颜祸水,将来岂不把太子误了” 。
印象中,我每次见到的梅巧嫣都是低眉顺眼,举止合宜,只有和她兄长在一起玩时方显少女天性,说实话我对她还是蛮有好感的,于是我又道:“瑧哥哥是知书达理之人,岂会轻易被迷惑,宓儿看那梅姑娘也不是骄纵无礼、招摇狐媚之人,只需要假以时日,皇祖姑必会了解她”。
我细声稳气继续道:“宓儿不愿因为自己,而破坏一桩美好姻缘,再说,宓儿觉的嫁一个心中并无自己的人,岂会幸福”,我看太后似乎对我的话无异议,便鼓起勇气接着又道:“宓儿想请皇祖姑收回成命,宓儿不想嫁……”
太后似乎依旧有些昏昏沉沉,不知道是否听到我所说,她乏力的抬抬手,“哀家还是虚乏,要睡会,宓儿你先下去吧”。
我轻咬下唇,不知该再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