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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性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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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路上,封蘅比来时更加沉默。霍鲤儿不敢多言,只默默陪在一旁。
马车驶入宫门时,她忽然开口问,“你说人死后,真的会有来世吗?”
“当然了!”霍鲤儿脱口而出,随即回过神来,“昭仪怎么问这个?昭仪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她笑了笑,不再说话。
那一夜,昭宁宫的灯火很晚才熄。封蘅独自坐在窗边,手中摩挲着那枚盘龙玉佩。
月亮有八九分圆,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满室清辉。
直到天明。
自上皇驾崩,韩贵人也鲜少在后宫走动,深居简出,尤其是拓跋略死了以后,于夫人泪流满面地对她说,“这孩子小时候是个活泼淘气的,最喜欢和哥哥妹妹们一起玩耍,人不可能永远无忧无虑,可他叫我母亲的时候,我多么盼着他可以无忧无虑。”
“或许他不该去怀朔,不去怀朔的话,他还是那个游离于权势之外的闲散王爷。”韩贵人听了这话悲从中来,她也不应该去怀朔。
她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棋盘上,她执黑子,昭仪执白子,黑白分明,胜负难分。
封蘅感受着指尖触即棋子冷酷的重量,近来,她总是与人对弈,或输或赢,乍看起来,她似乎突然格外热衷此道。
其实,她不过是迷恋棋盘上的格子,那一条条黑线整整齐齐、准确无误、毫无意义地相互交错在一起。
人事代谢,往事古今。
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
她以前觉得自己可以抓住很多事,到头来什么也抓不住。
人真的很奇怪,从前拓跋弘在世时,她曾经那般一星一点地怀疑他的爱,如今,反而不会再有质疑。
两人各怀心事,这棋却下得安安静静。
韩贵人看着封蘅低垂的眉眼,她专注地盯着棋盘,仿佛那纵横十九道便是她的全部世界。
“你近来可好吗?”韩贵人落下一子。
封蘅的目光依旧胶着在棋盘上,指尖的白子迟迟未落。
她轻轻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像是自语,“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刻舟求剑……”
韩贵人执子的手悬在半空,她看着封蘅,看着对方专注盯着棋盘的眉眼,忽觉喉头有些发紧。
刻舟求剑。
那楚国人在舟行水中时失落了剑,于是在船舷刻下记号,他固执地相信,只要循着这个记号,就能找回失去的东西。
舟已行远,水在流淌,为了寻那把剑,一遍遍返回某种记忆,可失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故地重游,梦回往昔,本身就是刻舟求剑。
那柄剑早已沉在不知名的深处,再也寻不回了,在原地刻下再多的记号,也终究是徒劳。
韩贵人终于将那颗黑子落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除了提醒自己失去了什么,别无他用。”
她又轻声叹息,“前些日子,我去了金陵。”
封蘅缓缓抬起眼。
“到了那里那一瞬间,风摇草色,月照松光,就想着,原来他在这里,是这样的光景。”
“是吗……”封蘅终于将那颗几乎要被指尖焐热的白子落下,“想来是很好的。”
“你……”
黑白棋子相互绞杀,韩贵人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棋局终了,数目时,发现是她赢了半子。
可胜负对她们而言是最无关紧要的事了。
从昭宁宫出来,夕阳的金辉尚有余温,落在韩贵人肩头,上皇的离世,似乎美化了记忆中他对她的那些冷淡与刻薄,只留下一个可供凭吊的忧伤影子。
她能理解昭仪的痛彻心扉。
一声幽咽断续的笛声,乘着晚风,不知从哪座宫殿的角落远远传来,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的记忆。
那时候……昭仪父母自尽后,她无意间撞见拓跋弘一人独在清凉台。
月色下的帝王,身影孤峭,手中握着一管胡笳,吹出的调子不成曲,只有一片破碎呜咽的悲音。
“陛下的胡笳声太过伤感了,曲由心生,陛下的心事,可以尽数说给冬儿听。”
她当时怀着满腔赤诚与倾慕,走上前去。
拓跋弘闻声转过身来,面容在清冷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他轻轻摇了摇头。
那份拒绝如此温和,却又如此决绝。
她不甘,带着几分委屈追问:“陛下连冬儿也信不过吗?”
“有些话不愿告诉你,并非对你不信,皆因一切无法改变,如此这般,倒不如让朕一人苦恼,也好过两人伤感。”
那时,她以为这是温柔体贴,甚至为此心生几点酸涩的甜意。
如今,站在昭宁宫外,听着这似曾相识的萧瑟笛声,往事如潮水般涌来,裹挟着沉淀下的残酷的明澈。
他哪里是不愿她苦恼?
只是他想倾诉的另有其人,那人怨恨他至极,让他没法倾诉罢了。
早晚有一天会释然的。
高椒房捧着海棠花,入目姹紫嫣红,万般心事随流水,她轻轻对她说,“她和我们都不一样,她从一开始就拥有了旁人汲汲一生渴求的一切,然后一点一点失去。”
这是怎么样的感受?
高椒房自认已经活得很通透,但她设身处地,同样对封蘅的境况难以释怀。
“可是……起码她曾经拥有过。”
像她们这样不曾拥有的人呢。
高椒房突然落下泪了。
“妹妹为她哭了?”
高椒房有些慌乱地拭去泪痕,“这世上还有一种人,见花开便忧花谢,逢团聚已虑别期,宁愿不聚不见,免却那散后的萧索清冷。”
“可昭仪的性情,恰是另一种。她盼着筵席长暖,花期永驻,渴望将每一刻圆满都紧紧握在掌心。正因曾那般热烈地拥有过,繁华凋零人去楼空时,才会悲恸难当。”
她与昭仪不一样,与高椒房更不一样,她是一个活在眼下的人。
现在会为这些回忆耿耿于怀,过了五年十年,或许就会抛之脑后不记得了。
静和像她母亲,是个内敛温和的姑娘,几天下来,与秾儿相处得仿佛亲姊妹一般,菱渡有天突然掉了眼泪,对纯陀说,“看见她们,就想起来大小姐和小小姐小时候。”
“小小姐还好吗?”
“依旧缠绵病榻,陵游说不见好,总算没有性命之忧。”纯陀轻声叹息,“姐姐念着昭仪,怎么不回宫里看看去。”
“我请了旨,却被驳回了。她……她是有意远着我们……远着封家和崔家……”
“其实……”纯陀缓缓说,“今天,任城王妃又来了……”
“怎么,她还不放心你?日日登门,生怕你与任城王接触吗?”
自纯陀母女到了崔府,任城王妃李媛华日日来访,有时带着时新衣料,有时带着精巧点心,言辞恳切地请她回王府居住。
“她要是真心,就不该张嘴闭嘴外人议论,连任城王自己都不在意,她巴巴地要你与昭仪划清界限。”岚风话里有些不忿,“自己想眉绡赶出去,还要说是为你,倒似你容不下似的!”
“要我说,你不如直接告诉任城王。他若知道王妃这般行事……”
“兄长已经够为难了。王嫂……她也不容易……”
“若是安生过日子也就罢了,如今这般算怎么回事?”
纯陀走到窗边,暮色渐浓,她想起昨日李媛华临走时那句看似无意的话:“妹妹可知,昨日御史大夫的夫人问起,为何郡主宁可寄居崔府也不回王府?”
这日午后,李媛华又来了。菱渡正教静和与秾儿女红,见她进来才起身相迎。
“妹妹呢?”李媛华温柔地笑着,目光却不时瞥向内室。
“王妃费心了。”菱渡淡淡道,“在我这里,王妃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纯陀在这里很好,秾儿也很好。”
菱渡这番话让李媛华脸上的笑容凝了一瞬,她柔声笑了,“姑娘说笑了,我怎会不放心。只是王爷日日念叨着,我便每日过来瞧瞧,也好使他放心。”
“原来是任城王不放心。”菱渡让静和把秾儿带到内室去,等俩人走了才说,“既然如此,还请王妃替我向王爷传个话,有我在一天,她们母女就会安心安身此处,至于眉绡,那可是王爷特向太后求来的,别说郡主不敢置喙,兄长的妾室,也远没有她来处置的道理,王妃以为呢?”
李媛华脸上的笑意僵住,“我只是听闻,郡主……与眉绡有些旧怨……”
菱渡不紧不慢地捻着手中的绣线:“王妃可要慎言,郡主可是昭仪教养着,太皇太后看顾长大的,那眉绡婢子出身,郡主怎么会为难一个奴婢?还牵扯出恩怨来?”
内室里传来秾儿和静和嬉笑的声音,更衬得外间气氛凝滞。
李媛华放下茶盏,忽然轻笑一声,“姑娘果然快人快语,只是……”
菱渡叹了口气,打断她,“我以为,王妃可以放心了……”
李媛华见她这般态度,也冷了脸,心想她不过也是个奴婢,仗着昭仪的势竟这般不客气,她已经容忍多时了,何况眼下封昭仪哪里还有什么势力,不过是魏宫里最不足在意的妃嫔罢了。
“我今日有话对纯陀妹妹说。”
“她不会见你!”菱渡又何尝是好说话的。
“放肆!我今日一定要见到她!你还拦不住我!”
菱渡冷哼一声,“王妃不妨试试!”
两人僵持不下,纯陀从内室走出来,手中还拿着给秾儿缝制的小衣。李媛华立即迎上前去,深色变得温和,执起她的手道:“妹妹可算出来了。今日我带了些新到的蜀锦,最衬妹妹的肤色。”
她示意侍女呈上锦缎,又压低声音,“早上同王爷入宫,遇见太皇太后跟前的善玉姑姑,还问起妹妹的近况呢。”
菱渡忍不住想要开口,被纯陀用眼神止住。
“王嫂还有什么话说?”
李媛华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凑上前附耳对纯陀说了两句话。
纯陀脸色一下子凝滞了。
“还请妹妹好生思量,妹妹是父王的独女,是郡主,就算是为了王爷的前程……”李媛华整理了下衣袖,“三日后太皇太后在宫中设宴,特意嘱咐要妹妹出席,明日我会把衣裳首饰送来。”
纯陀静静地看着这位处处为她着想的嫂嫂。
这次,李媛华没再多言,她知道,纯陀已经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