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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第一百零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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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过早秋。周围的风景,渐渐人上了一层秋意。
午后,白起带着语暧和馨萝在小院里玩耍,三个人在一处笑闹,自在不已。自从来到了这里以后,刚开始时,语暧和馨萝还是不惯,总也问着,问阿牟在哪儿,阿牟其在哪儿……我只能和她们说,她们的阿牟其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去见她们的玛法还有太太了。
我把胤祥留给她们的竹箫,交到了她们的手里,让她们一定好好地学着。而这样一个任务,自然就落到了胤祯的手里。
或许是想补回这么多年来本该陪在两个孩子身边的光阴,每日里,胤祯都花大把的时间,陪在她们的身边。原本,胤祯就还存有那一份孩子般的心性,只是随着时间的过去,和事务日益的繁忙,让他把这样一份孩子气给藏了起来。而如今,他又重新把这些给释放了出来,和两个孩子玩闹的时候,十足地就是个大孩子。
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我依在胤祯的身边,看着眼前不远处的白起他们欢畅的模样,嘴角轻轻绽起笑颜。只见语暧正被蒙着眼睛,要去找着躲在一边的馨萝和白起。就在她快要抓到馨萝的时候,白起却突然把馨萝给抱了起来,让语暧抓到了自己,成了自己受罚。
我笑着看着他们玩耍的情景,转眼瞧着一旁的胤祯,道:“好像白起更偏疼馨萝一些,你觉得呢?”
手里正在编着一只小小的蚱蜢,胤祯笑了笑,抬眼朝着前边儿看去,“是因为馨萝的性子比较柔静些,总跟着语暧,话也不多,所以白起才对她更特别,怕她觉得孤单。”他笑说着,将最后一根竹叶塞进蚱蜢的肚子里,完成了两只生动的蚱蜢。
看着他熟练地编着的这些小东西,我随手拿起了其中的一只来,微笑着,浅声道:“白起像你。”
他轻笑了声,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将一枚刚编好的戒指,套到了我的手里,“其实两个女儿也很像你。语暧,就像你顽皮起来的时候,而馨萝,就是你安静的时候。”他淡淡地说着,手里两只可爱的蚱蜢,在微光下,长须微动。
轻笑着,看着手里的这个草戒指。我将它从左手的食指移到了无名指上,宛然一笑。
低了低眼,他转着手里的竹签,侧过脸来,问:“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何要起这样两个名字?”
“怎么?起得不好么?”我笑问。
他戳了戳我的眉心,道:“也不是,只是我琢磨了许久,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闻言,脸上忽而闪过些许微红。我拔了拔手指,低着脸不去看他,只道:“你把她们的名字写下来,再仔细看看。”
听着我说的话,胤祯微愣了愣,看着我莫名低语的样子,满是不解。他随手从地上拿来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大大地写下了语暧和馨萝的名字,低下脸,凝神地看着。
“仔细点儿,好好地看……”
须臾,就在字被写大了之后,胤祯细看了会儿,突然就回过了味儿来。他怔了怔,原本平着的嘴角,渐渐蔓延开了笑意。抬起了双眼,转脸,他静静地看着我,满是笑颜。
回首对上他炙热的双眸,我被他看得发窘,只得别过了脸去,可有可无的清着喉咙,不作言语。只是渐渐,却也笑了起来。
阳光照在了地面之上,那规整着的字迹,在晨光下,闪着淡淡的光芒。
看似简单的两个名字,可若是把这每一个字分开来看,就会发现,那里头藏着的,是另外四个字迹……
语暧,馨萝。
吾爱,十四。
侧过脸去,躲闪着他灼灼的目光。我红着脸,感受着他灼热地双眸,心里窘迫,开口碎道:“你就得意吧!”
他失笑地看着我的模样,伸手将我轻揽在怀里,和我握紧了掌心,“你也是。”他轻轻地说着,简单的三个字,却暖开了我的心。
我靠在他的肩上,感受着如今幸福的一切,回想起之前,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管是那一日,在怡亲王府里的重遇,还有之后守兵对我们三人的视而不见,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么的奇异。
掌心是他细细摩挲着的痕迹。我依偎着他,手里拉起他腰间系着的玉佩的流苏,绕在指尖上,轻轻转动。
“那一天,你是怎么能去怡亲王府的?”我问着,转眼看他。这些天来,我一直都很奇怪,照理说,胤祯是不能随意外出的,可那一天,他却出现在怡亲王府里。看样子,也不像是事先知道我的存在。想着那时他独身一人,深夜而来的状况,想来也必是暗中行事的。
他静了静,攒着我的手微紧,默了半晌,低着眸子,沉声道:“是十三哥……临去前,十三哥向他请恩,说想见我最后一面……”
耳里听着他低吟的话,被他握着的手心,猛然一僵。心里涌上来阵阵的热意,我咬着唇,想起那一日,胤祥病危时的模样。
泪水顺着眼角,静静地滑下。胤祥,他在生命最后的那一刻,却仍旧为我和胤祯,争着这样一个机会……
沉默着,缓缓地站起身来。我跪在地上,朝着北边沉沉地磕了三个响头。
“若是没有十三哥,恐怕我和孩子,也活不到今天……”
哽咽着,看着远方无云的清轨,仰望着这大地苍穹。
不知道现在,胤祥见到了胤禩他们,可以互相释然了么——
伸手将我扶了起来,胤祯牵着我,同样看着那北边的天,嘴里低喃着什么,我没有听清。他转过眼来,看着我,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语暧和馨萝,问:“那一日太过匆忙,很多事情,我都还听不明白。究竟你是如何出得阎家宫?”
听着他的问话,我将我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他,至于我究竟是如何被夕玥救了出来,其实就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关于我和夕玥的关系,还有那时,我为何要假死,我没有说,他亦不问。我静静地看着他默着的双眸,瞧着他内里藏着的神采。
他,究竟知道多少,又清楚了多少……关于我,他的心里,有着什么样的明白……
他默然着,安静地听着我的话。耳边萦绕着浅浅的言语,他微眯着眼,摩挲着的手心,一直不语,似在沉思。他细细地想着,好似在回忆着当初的一切,那握着的手,忽而一顿,霎时间,眼里倏地透出光来。
“原来,是因为这个……”
“什么?”听着他低声的呢喃,我不解着,微皱着眉问。
他恍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视线低垂。地上的落叶,顺着秋风,轻轻地打起旋儿来。
“所以他第二天就派人移走了灵柩,所以他不让我火化……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突然,沉静着的面庞,忽而笑了起来。他微摇着头,仰首看着澄净地天空,不停喃喃。他低笑着,笑得理解,笑得释然,他恍然着,笑得平静,笑得开怀。
我疑惑地听着他的话,无解地看着他,可渐渐的,却回过了味来。
是因为这样么?所以,我和孩子,如今才能若无其事地住在这寿皇殿内,因为他的默然……
是夜,我坐在床边,嘴里哼着浅浅的调子,哄着语暧和馨萝入睡。起身出了屋外,我关上了门,转进自己的屋里。
轻轻地推开门来,屋里还亮着灯,胤祯还未入眠。起手拿了件褂子来,我把衣服披在胤祯的肩上,对上他侧来的眸光,浅笑着,看着他手里的纸张。
“怎么还不睡?”轻问着,我紧了紧他身上的衣服,感受着身侧的微风,伸手掩了掩窗子。
他动了动脖子,轻笑着,随手递来了纸笺,“在看笑话呢。”
“笑话?”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纸张,我低眉去看,半晌,同样笑出声来。
手里拿着把折扇,胤祯浅笑着,随意地瞧着面前的木桌,“这是五年时候,他在接见葡萄牙使节时,同他们说的话。那时,来清的使节麦德乐,竟开口要求他归还早前皇阿玛禁下的天主教堂,还要许他们在中国自由传教。”嘴角的笑意,逐渐扩散开来,指尖轻转着那把折扇,“结果他不但把人给骂回了葡萄牙,还写了一封长信回了人家。那信道:‘朕许尔等留在京城和广州,又许你们通信,这已足够了。倘若是一位比朕修养差的君主,早将尔等驱逐出境了。’他还道:‘尔等所具有的好的东西,中国人的身上也具有,然尔等也有和中国各教派一样荒唐可笑之处。尔等称天为天主,其实这是一回事。在回民居住之地,都有个敬天的阿訇,他们也说他们的教义是最好的。和我们一样,尔等有十诫,这是好的,可是尔等却有一个成为人的神,还有什么永恒的苦和永恒的乐,这是神话,是再荒唐不过的了。
佛像是用来记念佛以便敬拂的。人们既不是拜人佛,也不是拜木头偶像。佛就是天,或者用尔等的话说,佛就是天主。难道尔等的天主像不也是尔等自己画的吗?如同尔教一样,佛也有化身,也有转世,这是荒唐的。难道我们满洲人在我们的祭祀中所竖立的杆子不如尔等的十字架荒唐吗?在儒生、喇嘛、和尚当中都很少有人理解他们那一套教义,就象尔等当中很少有人理解尔等的教义一样。大多数欧洲人大谈什么天堂、地狱呀等等,其实他们也不明白他们所讲的究竟是什么。有谁见过这些?又有谁看不出来这一套只不过是为了欺骗小民的?以后尔等可常来朕前,朕要开导开导尔等。’”说罢,他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转眼看着我手中的纸笺,禁不住地失笑,“说实在的,要论起这数落人还不着痕的功夫,我还真比不过他。”
笑眼看着他轻笑着的模样,这么长的一段话,他竟然背了下来。我低眉看着这手里的纸笺,除了觉得有趣,心里更是不由得佩服了起来。在这样一个时代,雍正又是这样的一位封建君主,居然能对宗教,甚至包括自己民族的信仰,做出这样明目张胆的演说,怎能不让人称奇!
起步走到他的身边,我放下手里的纸,看着桌边那整齐叠着的一摞纸张,细看下,都是这么多年来的往回。四年起始的改土归流,六年时候整顿八旗,还有开仓赈灾时,言辞雷霆的“浮筷落人头”,这一件一件朝廷的重举,居然都有直接的信件送来,胤祯竟都是了然的。
看着眼前的情景,我并不知道,雍正这样做,究竟是想让胤祯看到自己的勤政,还是只是纯粹的,想让他知道这些年外头发生的事,亦或者是兼而有之,总之,原来胤祯在这寿皇殿里,并不是完全被隔绝了的。
转眼,看着他拨动着桌上的纸笺,眼里的眸光一沉。
窗外月色延绵,我看着他,忍不住问:“看开了吗?还怪他么——”
安静着,摇了摇头,他道:“我从未有怪过他。”
双手握在他的肩上,侧着眼,我看着他的双眸,“那么,你信吗?信他……”我没有再说下去,那明间之外,康熙的神御,供奉着袅袅的香。
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他的眼神,渐渐看向窗外,“他不会的,”淡淡地说着,覆着我的手,慢慢紧握,“他比任何人,都要尊敬皇阿玛,敬重皇阿玛,他不会——”
顺着他的目光,抬眼看着窗边,心里慢慢清然。
是啊,他不会,因为把这一切的情分,看得最重的,一直都是他——
低手拉开了一旁的抽屉,拿出了一个小盒来。胤祯打开了盒子,手里摩挲着的荷包,上头绣着的三只鲤鱼,活泼轻快。
他低着头,看着当年和惠绣给他们的香囊,神色悠远,“我大清,是在马背上得来的天下。坐在马背上打天下,却不能在马背上治天下。这个道理我明白,他易懂得。可如今,时逢乱世,皇阿玛还在的时候,看起来四海升平,事实上,却早已是处处弊端。”他静静地说着,眼神里,闪着洞悉的光耀。他看着手里的鱼儿,摩挲着,眼神微眯,“他是一只狮子,也是一只狐狸。草原上的雄狮,高尚、光亮,他就像一只狮子一样,气度恢弘。可他却也是一只狐狸,有着狡诈多变的头脑,有足够的智慧和手段,犹如荒原上逐鹿的狼群一般,不舔血肉,誓不罢休!”
听着胤祯安静却也藏着暗涌的言语,脑海里回想起雍正那如狼一般,在暗夜里闪着寒光的双眼,身子不禁一颤。
“假若他那样对待的人,不是我的兄弟,不是八哥和九哥……”顿了顿,胤祯的眼里倏地透出一股狠辣,恍惚里,竟与雍正一般,“我想,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只是……”苦笑着,眼里绽着的神采,终究柔和开来,“只是我终究没办法像他一样,没办法为了天下,什么都不顾……”
他涩涩低笑着,低声道:“这或许就是我输了的原因吧。皇阿玛,定然也是看清了这点……”他放下手里的锦囊,转眼看着养心殿的方向,浅声道:“若不是有更大的信仰,他又何必如此?将自己置于所有人的对立面,将自己完全的孤立起来,这是何等的寂寞?却只是为了江山,为了百姓,还有……承诺……”
手里渐渐捏紧了的纸笺,他看着那定然是通明着的养心殿,似乎在想着,如此夜深,可那殿里的人,是否还在挑灯。他苦笑着,眼里浮现出他的释然,“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今生,总是要撑到到最后一刻,才能算完。八哥,九哥……”淡淡地笑着,他道:“日后,等我们大家全都在天上相见,不知是否还能像从前一样,策马搭弓。”
听着他感慨着的话,那言语,同胤祥曾说过的那番话,隐隐相同。我心里叹然,转眼,顺着他的目光,同样看向窗外,脑海里尘封着的回忆,渐渐浮上心来。
那年,当雍正把我关在养心殿时,每晚,他夜夜与我言语。他以为,他说的是满文,我无法听明,可他却不知,这么多年来,我早就学会了满语……
……
下着闷雨的夜里,他撑着额头,眉目间的疲惫,尽显无遗。烛光下,他闭着眼,似是在回忆着那片很深很深的记忆,同样,也回忆着那份藏着的感情。
微雨下,他静静地言语,不知不觉里,道出了冰封的心。
“康熙二十七年,戊辰正月初九,酉时。那一年,我十岁。我的弟弟出生了。
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我第一眼看见他时的模样。那时候,他长得很小,鼻子眼睛也全都挤在了一块,红通通的,并不好看。可是我却觉得他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因为他是额娘的孩子,是我的弟弟。
我看着他一天一天的长大,看着他眯着的眼睛,渐渐睁了开来,露出里头的光亮。他的目光很有神采,每次当我看着他的时候,也总会觉得他正一瞬不瞬地瞧着我,然后,用他全部的手掌,紧紧地抓住我的小指,看着我笑。
曾经,我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消息一般,兴奋地告诉我的谙达,我说,谙达,我觉得十四弟和我好像。谙达笑了,笑话我的童言童语。他说,四阿哥,您和十四阿哥是一母同胞,而且都是皇上的子嗣,该是说像皇上!
我也笑了,却没有说话。
不,我是觉得他和我像。习惯、喜好、甚至是一些怪癖,他都和我像。
我喜欢这个弟弟,很喜欢。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我的弟弟,也因为一些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原因,让我特别想去疼他、照顾他,没有任何缘由。
可是这一切,却在越来越长的日子里,渐渐改变了。随着他一天一天的长大,我忽然发现,原来,额娘看着他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看着他的时候,额娘会笑,会嗔,她不再是我印象里,那个冷冰冰的额娘,而是一个会高兴,会生气的额娘。我不懂,为什么同样都是额娘的儿子,可是额娘对着他,就这般的好,而对我,却是这般的冷清。
渐渐地,我开始不喜欢他,讨厌他,到最后,恨他。我刻意保持着和他的距离,刻意的冷淡,甚至借着和别人的亲厚,让他伤心。可无论我做什么,他始终都还是那个样子,就像不管我再做任何的事,他永远都不会对我离弃。
是么,永远都不会离弃?
我开始折磨他。在我身上所受到的伤害,我所承受的所有的痛苦,我都要报在他的身上!百倍,千倍的还给他!抢他喜欢的东西,抢他喜欢的人。而我也知道,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只要漠视他的那颗心,就是对他最大的伤害。
或者真是合了从小就有的论断。他,我的弟弟,真的和我很像。只要是他认准的事情,十匹马也拉不回头。于我,也是亦然。
所以,我不断地折磨他,而他却也还是一如既往地跟在我的身后,不厌其烦。像这样相处的方式,一晃,就过了十几年。而到如今,呵,到如今,我才发现,原来恨一个自己爱的人,根本就没有恨完的那一天。你不能原谅他,又不能解决他,到头来,只是自己恨自己,越来越恨……”
……
脑海里,他当年的话语,一点一点浮在我的心里。我看着面前仰望着窗前的胤祯,恍惚里,看见了两张相似的脸。
这究竟,是怎样一段纠结着的情感?明明是互相在乎的兄弟,却又是为什么,至于如今……
原本我以为,他对胤祯,只有恨,没有爱。可直到那一天,我才发现,或许他对胤祯的情感,比起任何人,都更加的深。
因为开始的爱,所以在因他而受到了伤害后,才会加倍的恨。他不断地折磨他,不断地伤害他,或许,都只是在试探。试探着他对自己到底有多少的情感,试探着他为了他,到底可以忽视自己,到如何的地步。他的爱,爱得有恃无恐,爱得肆无忌惮。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胤祯都不会离他远去。而他却也凭着这份爱,肆意地对他伤害。
可是,当他选择用伤害,来报复胤祯的时候,他的心底,却又忽视不了那份最真的情感。一个和自己如此相像的人,一个从小到大,都只知道追随着自己的人,一个自己的亲弟弟,一个曾经,让他真心想要疼爱的人。他伤害胤祯一次,也就伤害自己一次,他折磨胤祯一次,也就折磨自己一次。而他的自尊,他的骄傲,又不允许他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每当他有了心疼胤祯的想法,下一次,他就要比前一次愈加的变本加厉,愈加践踏他的心。就像这样,几十年来,折磨胤祯,也折磨他自己……
浅浅地箫音,在身侧静默地响起。转眼,听着胤祯扬起的轻曲。
那带着淡淡哀伤的曲子,好似在说,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