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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据本台记者今日报道,位于南方星系边缘地带的旧星乐园将于本月十五日永久关停,此乐园距今已运营十个标准年,是五大星系中盈利最高的行星体验乐园。为此,我们专门请到了著名诗人、政治评论员兼旧星乐园运营策划——伯伦为大家详细解说。请问伯伦先生,您如何看待此次永久关停?”
“我对此感到非常的遗憾。众所周知,旧星乐园是全星系最好的集教育、科学与娱乐于一体的场所,是我们保存对人类母星记忆的最佳形式。在本月十五日,我们将永远地失去旧星,而旧星乐园也将同一天关闭。十五日当天,我们将会在旧星乐园举办一场最后的浸入式体验,邀请一百位游客在这里与我们的母星告别。除此之外,旧星乐园的总设计师钟意将于今日……”
“滴,已抵达中央星系卧龙湾出发港,新闻已收起。”
方思梁闭上眼睛,面无表情地靠在驾驶舱的座椅上,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过了好一会儿,驾驶舱的玻璃自动关闭了遮阳模式,强烈的自然光让他皱起了眉。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领,白色衬衣,经典永不过时。然后他打开了舱门,只见出发港里已经几乎列队完毕。一片整整齐齐的深蓝色制服在他眼前,不远处则停着那个巨大的家伙——亚当号。在两个小时以内,它将载着一百位人类精英驶往第三宇宙。当然,在他的计算里,抵达成功率为百分之四十九点九。
在欢送广播演讲响起的时候,方思梁终于走到了自己的指定位置。他作为星际开发署的一名副总工程师,需要为离港人员中的随机一位准备一份纪念品,在仪式上送出。真是难为他这么无聊又古板的人。
“……接下来,请代表们出列,您将有十分钟的时间与您的指定对象交谈,”内嵌式耳机里传来还算柔和的机械女声,“请尽量使用鼓励类的词语,并在需要时拥抱对方,这可能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注意,此条信息请勿透露。”
方思梁跟在队伍里。
前进,立定,向左转,前进,立定,向右转。
一张熟悉的笑脸出现在他的正前方。准确地说,需要他低一点点头。是个小个子的女孩子,在阳光下的皮肤白得透明,与记忆深处一样笑意盈盈。
是她。竟然是她。
他们有多久没见了?五个标准年?或者更久?可是她看上去和以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
方思梁怔了一秒,直到听见对方的声音:“好久不见啊,方思梁。”
他努力弯了一下嘴角,轻声念出她的名字:“钟意。”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了。
钟意笑着示意他先说,方思梁想了一下,决定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钟意反问他,她看着他的眼睛,“我以为你知道的。”
那份名单确实经过他手,可他从没有认真看过。他知道那上面有一些人是他的旧识,或许是在帝国学院的同学,或许是同事。但这里面,不包括钟意。如果早知道钟意要加入,他就……算了,方思梁在心里苦笑,他又能怎么样呢。他总不能去找选拔官说,这个小姑娘的工程算法学得有问题,不能登船。
或许是他的表情有些复杂,钟意看出了些端倪:“嘿,你别忘了,我好歹也是学星际战略的。那边用得到我。”她指了指上面。
方思梁避过她的眼睛,视线尽量落在她的框架眼镜上:“希望如此吧。”
钟意朝他伸出手。
方思梁顿了一下,陷入疑惑。
她清脆的声线高了一下子,满脸期待:“不是说有礼物的嘛?”
方思梁恍然大悟,从口袋中摸到了他准备的东西,可是拿出手的时候又有点犹豫。钟意大大方方地从他手上拿过来,是一枚绿叶状的书签。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笑出了声:“你怎么还是这样。”
“……哪样?”
钟意对上他的视线,笑盈盈的:“老派又浪漫。”
“我……”方思梁觉得自己耳廓的温度明显升高了。
“只有书签,没有书啊?”
方思梁说:“你肯定带了书。”
“幸好是我,万一是别人没有书的呢?”钟意继续问。
“……”方思梁的眼神又要飘走了,“那就没办法了。”
他刚说完,感觉自己的手被什么东西碰到了。钟意用余光瞟了一下两旁,左手食指轻轻碰了一下嘴唇,右手飞快地往他手里塞了样东西。
是个旧星挂链。方思梁攥在手里,轻轻滑入裤包。
“是门票,这个月十五日,”钟意的眼睛弯弯的、亮晶晶的,“是公众假期,你可一定要去啊。”
“旧星乐园?”他看见钟意点了头,“好啊,刚好我也没去过。”
钟意听到这话,有一点失望:“我就知道。你的生活里恐怕只有工作和学习。旧星乐园都运行了十个标准年了,你竟然还没有去过。”
“我在电视上看过,”方思梁解释道,“你设计得很好。”
钟意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算了。”她停顿了,摆出一贯的标准笑容:“那么,祝你接下来也工作愉快。”
“你也是。”方思梁说。
“我能抱一下你吗?”钟意看着他,飞快地说。
“……什么?”方思梁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钟意往前跨了一小步,仍然直勾勾地看着他,放缓了语速,“我能抱一下你吗?”她没等到方思梁说话,便直接踮起脚尖攀住他的肩膀,紧紧地抱住了他。
方思梁的手犹豫着搭在她的后背时,听见她的声音:“方思梁,成功抵达第三宇宙的概率是多少?你得告诉我。”
他闻到她身上特有的清淡的香味,慢慢收紧了手臂,然后说了他生平唯一一句谎言:“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他感觉到钟意在他耳边笑了。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抬头看向他。
广播声再度响起:“请全体亚当号成员立正,向后转,准备登舰。”
钟意转过身的时候,方思梁在一瞬间觉得,她眼睛里有别的情绪。或许她还想跟他说点什么。
一路平安,他看着她的背影,无声地说。
他回到自己的机舱内坐下,等待着亚当号发出巨大的嗡鸣声。它缓缓升空的时候,方思梁将那枚旧星的吊链挂在了显示屏旁边。
02
方思梁走进旧星乐园的时候,明显有点不适。他已经远离嘈杂的人群很久了——尽管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和数据库度过的。根据上个标准月帝国学院心理系的研究报告,只有0.1%的人类还存在明显的社交恐惧。方思梁对这个调查结果还比较满意,证明了他和大部分人不一样。他在此之前的人生其实都是为了证明他自己“不一样”。
那枚旧星挂链被他收在背包里,经过乐园大门的时候感应器亮了,一个身着套裙的仿生人向他迎来。
“欢迎您,VIP先生,请您跟我来。”对方说。
方思梁跟着仿生人穿梭在人群中,鼻尖充斥着他十分厌恶的味道——南方星系的人爱用的香水味。还是这么让人不舒服,他想,但是算了,这里是离中央星期最远、离旧星最近的一颗小行星,自然要不敏感一些。他曾经——十年前的时候了,在这颗编号为M27的行星上度过了职业生涯最初的一年。是在那时,在名为“旧星研究所”的地方,他遇见了来做调研项目的钟意。后来旧星研究所迁到了中央星系,在原址上建立起了旧星乐园。准确地说,旧星乐园里的一切山川河流、草木虫鱼都是研究所时期的产物,是在钟意和伯伦的坚持下保留下来的。
走了约一刻钟以后,方思梁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人群。他踏上了一处玻璃栈道,脚下是不见底的深渊。他回过头的时候,感受到脸上有些凉意。是风,带着微甜的味道钻进鼻腔。
他在一瞬间想起他曾经和钟意在山林里采集样本,她仰着头对他说:“每一天、每一秒都有它自己的味道。未来你再闻到它时,就会想起过去的某一刻。是气味组成了你的记忆。”
“此处的设定是亚热带季风气候,现在是秋天开始的时候。”仿生人的声音适时打断了他的回忆。
“这里没有别人了吗?”他问。
仿生人露出标准化的微笑:“今天是园区运营的最后一天,最后一百位游客将被随机分往高山草原、内陆城市、海岛、沙漠、雪山五处场景。”
接着,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您登上园区观光车,它会带您到达指定地点。”
是最老旧的那款观光车型,四面连挡风玻璃都没有。车身上面的还有五颜六色的油漆喷涂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旧星研究所”。这还是当年钟意涂上去的吧,方思梁想。
仿生人等待他系好安全带,微笑目送:“希望您能享受在旧星乐园最后的三个标准时,也是我们能看见旧星的最终时刻。祝您旅途愉快。”
随着观光车的前行,方思梁途径了非洲草原区与南美雨林区,在暗淡的天色下看到了零星的人影。没过一会儿,腥咸的空气迎面而来,是来自海风的气味,却远没有记忆里那么不可忍受。
车停下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暗淡。他想起研究所的太阳模拟系统,每次到夜间暂停时都会发出巨大的声响,后来他在运行程序中加了一个小模块,让城市区所有的钟楼都会在系统暂停前发出清脆的响声以示提醒。
方思梁走下观光车,出现在他前方的是一座巨大的灯塔。波涛不断撞击礁石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里,还伴有海风的呼啸声。等一下,好像有钟声从远处传来。
他在心里默默地倒数,三,二,一。随着“轰——”的一声,落在海面上的最后一点亮光消失了。
眼前的灯塔亮了起来。从下往上,一节一节地,窗子里透出明黄色的光,给来自远方的人指引方向。然后,路灯从灯塔门前亮起,顺着栈道一直亮到了他的头顶。
方思梁拎着背包,慢慢地走到了灯塔的门前。
“请回答您的员工编码。”字正腔圆的女声从扩音器传出。
方思梁拿出那枚旧星挂链,转了几圈也没看到任何一个数字。他想了一下,说:“1015。”是他十年前的员工编号。
绿灯亮起,身前的门自动打开了。
这个场景……有点眼熟啊,他皱了一下眉。三百六十度的全景座舱里,只有一套木质桌椅,桌面上胡乱摆放了几本书,玻璃板下压着一些老照片。其中有一张画稿,上面是潦草的灯塔轮廓。桌角上摆着本子和笔,还有一个旧星的球体模型。书桌的对面放了一些盆栽,他一样都不认识。看上去那些花草的长势还不错,证明是有人在照料的。东面的落地玻璃上还铺满了海报,“杂草”,是一个钟意喜欢的星际乐队。
他伸手去捻平了一张海报微折的角。就在手指触碰到海报的一瞬间,音乐声忽然从某个角落传来。方思梁不禁失笑,这个机关设计得也太人性化了一点。
座舱门自动关闭,开始上升。等到了一定高度时,方思梁向窗外望去,只见园区里的灯光恰好开始亮起。起初只是零星的光点在草原区闪烁,然后光点蔓延到城市,到海滨,到灯塔之下。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片光之海,在夜色里泛起波纹。
在海的另一端,有一抹蓝色的光在微微颤动,仿佛挣扎着不愿被四周的黑暗蚕食。
他曾无数次从检测器上看到过旧星的样子,却从未如此时一般与它接近。方思梁倚坐在木桌旁,陷入深深的疑惑,仿佛心底有一个巨大的洞在不断拖着他极速下降。有什么东西,是他忽视了的?
这时,他面前的玻璃上开始出现旧星的轮廓。一个熟悉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你现在所看到的,就是我们的母星。”
他转过头,有一瞬间的惊愕:“钟意。”他说出了声,却也在下一秒反应过来,这只不过是投影。
“钟意”缓缓地走到了他的身旁,注视着全息玻璃上逐渐显示出的地图,柔声说:“可是,我们要和它说再见了。我们都为它,为人类的长远计划付出了很多,是时候放手,向前看了。”
方思梁闻言,皱起眉。这不是钟意会说的话。
“对吗,方思梁?”
他怔住了。
“我知道你会认同的,因为你一直都是这样相信的。可是,我却从来不觉得。往前走,也不意味着要放弃过去。”她的声音仿佛是真的存在于他耳边一样。
但方思梁不敢回看她的表情。他隐隐有一点害怕。他害怕眼前的投影太像钟意,更害怕她不像。
那个声音接着说:“没有旧星,也就没有我们了。就像没有回忆的你,也不再是你了。过去你们总说,人类最大的缺陷就是有脆弱的情感,因此现在是要切断这种情感纽带的时候了。但是,我们真的在进化吗?我们未来的孩子们,还仍然称自己为人类吗?”
“我们已经做了这个决定了。”方思梁说,虽然他知道,钟意不可能听见他的回答。
“你肯定会说,你早就做过决定了。毕竟你从来不会犯错,对不对?”“她”说。
方思梁沉默不语。这不是我的决定,他下意识地想反驳,我只是站在了正确的一方。他终于抬起头,看向那个投影的脸。那不太像钟意,或者说,像是很多年前的、还稍显青涩的钟意。可是她没有看向他,而是看着玻璃,看着窗外旧星远去的方向。
时间到了。他想着,旧星即将被黑洞吞噬。此后无论人类踏过多么遥远的征程,都不可能再找回故乡了。我们也不需要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倒数着,仿佛他才是那个坐在中央星系总控室里的人。“钟意”站在他身边,就像多年前给他当助手时一样。他想起来为什么那个书桌很熟悉了,那本来就是他的桌子。
而此时他在距离旧星最近的地方,在一片漆黑中瞧见来自旧星的最后一点光亮——十个标准年以前,他们在收集够了所有的可利用资源后,让它烧了起来。
“方思梁,”钟意的声音在他身边发出了轻声的叹息,“你一直想往前走,而我一直在向昨日看齐。我忽然觉得,我或许也该去看看,是什么在前方一直吸引着你,和其他的人。也许当我看见了,我才会明白你一直在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他听完了最后一句话,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他感觉到自己有些颤抖,却说不清楚是什么。过了几秒,他打开了通讯器,试图联络亚当号。在接线的时间里,他吞了两次口水,深呼吸一次。
然后等来了答复:“通讯失败,无法连接。您联络的飞行器已离开可通讯区域。滴——”
他仍然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直到四周都陷入死寂一般的黑暗。他想起刚刚一路上走来时,他看见的参天大树,听见的流水和风,他闻到的时光深处的气味。每一帧都让他觉得更加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