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雷尔手记》若闻西木

42、三十七 幸福

　　我和特蕾西基本没有吵过架。
　　真的没有吵过，如果冷战不算吵架的话。
　　如果有说有笑的冷战不算冷战的话。
　　没人知道我们之间正发生着什么。我们一直亲密无间，形影不离。像所有最信任的朋友那样一边互相嘲笑，一边又会为对方拼上性命去战斗，默契的像是一个人，同步起来让人觉得可怕。高兴的时候喊着“亲爱的”然后一起庆祝，难过时可以默默拥抱着相对无言。
　　很像是幸福美满的结局画面，就算一直这样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这幸福之上，总有一层淡淡的阴影，像裹挟着细沙的风，让我看不清她的真实表情。
　　起初我们之间的隔膜只是一张纸，后来我把它变成了墙。

　　十年前做出决定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它带来的后果。我一直默默忍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备受煎熬。我以为时间会冲淡彼此的感情，然而十年只是让这羁绊越来越深。
　　艾伯莱森的嘱托是让我给她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归宿，很明显那不是我。

　　十年前我收到克里夫•艾萨克•韦斯特伍德的遗嘱，距他死去已经快过去了半年。我的叔父，帝都大主教，已经作为宗教改革的第一个牺牲品结束了自己漫长的生命。对于他的死，我一直认为克里斯蒂娜和艾萨拉芬都是凶手，然而他叫我不要憎恨。
　　遗嘱很短，他只是告诫我要牢记自己的身份。我们被赐予无尽的生命并不是毫无代价，因为神可以随时取走我们的性命作为武器。永生者的死是无比强大的力量，甚至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平衡。而我，永生者家族的最后一人，将在不久后的末世之日成为神最后的武器。
　　海德里克应该很早就知道这个事实，我猜这也是他要收藏我的真实理由。
　　不朽生命的代价是随时可能死去，这是身为棋子的悲哀么？
　　克里夫说，我是打破平衡的钥匙，所以我的未来就是没有未来。

　　我没有未来，我不希望她出嫁那天因为我而悲伤。
　　我是不该出现的那个人，我只要护送她到幸福的地方，就必须离开了。她不应该也不需要在乎我。
　　相遇本身就是错误的，我们违背神的旨意分享了生命，早该想到触动命运带来的惩罚。

　　可是我内心里拼命嘶吼着要留她在身边，即使她在我身边年华老去，即使我们一辈子都在流浪逃亡，即使她死后我会永远孤独，即使艾伯莱森的嘱托烟消云散。
　　遇见她的时候我已经在这世上飘荡了六十多个年头，我被迫要去挥霍这无尽的生命，从未想过要和谁一起让每一天变得更有意义。因为对我来说，没有所谓的后半生，没有一起厮守看年华老去的美好场面。
　　我只能看着她们老去，看着自己像个旁观者一样在时间的岸边伫立，却无法投身那河流之中。
　　直到她乘着白色的船从上游驶来，向我伸出手。
　　即使最后河流都干涸了又怎样？我愿意和你一起在死亡的河床上慢慢腐朽，违背诸神的旨意，忘记过去与未来。

　　可我没有这个勇气。他们说的都没错，我懦弱，寡断，总是在逃避责任。因为我承受不了一旦犯错带来的结果，你所受的痛苦会在我身上千百倍的放大，我即使再坚强再无所谓，也会被击溃。
　　我遇见你的那一天就已经昏了头，我自己犯下的错，只有我自己能够弥补，如果一切还来得及，请你忘记我，请你，不要爱我。

　　克里夫遗嘱上最后的那句话这些年我一直没能明白。他说，末世就在不远处，即使你现在根本看不见。
　　而现在，我看见了。
　　在我割断与她的联系时，末日就已经开始了。

　　撞击带来的疼痛冲散了凌乱的回忆，佛雷迪克甩开我，一步一步朝特蕾西走去，本来已经面目可憎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杀意毫无保留地从他身上散发出去，没人比我更熟悉这感觉。
　　“不要！”我几乎同时扑过去，在撞到他身体的一瞬间被弹开。他甚至没有回头，特蕾西激起了他的兴趣，让他变得像一只发现猎物的野兽。
　　特蕾西的表情也同样令人恐惧，如果是普通人，只是这怒火就可以击溃他们。她手里握着的不再是那对小巧的腕刺，而是一对更小的拳套，关节上布满半指长的尖刺，锋利的尖端经过杰瑞的附魔加持，淡紫色的光晕意味着对魔法的抵抗。
　　近身格斗，以命搏命。不求全身而退，只求同归于尽。
　　你也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么？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摔在地上的时候连一个简单的防护魔法都没有放就又冲了出去。
　　“杀了我，杀了我就结束了，不要伤害她！”我一边跑一边把一堆诅咒没头没脑地丢向佛雷迪克，黑色闪电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此时此刻我只想激怒他，转回他对我的注意。
　　特蕾西却在同时发动了进攻，我的努力完全白费。
　　我只看到一道影子留在空中，接着佛雷迪克向后退去，在半空中急转避开我放出的诅咒。特蕾西一拳挥空，足尖轻轻一点，仿佛飞到了半空中一样向佛雷迪克冲去。这一次，佛雷迪克张开了黑色的能量护盾。
　　特蕾西毫不在乎地一拳打在上面，佛雷迪克向后滑了半步，特蕾西自己却被弹得倒飞了出去。
　　我冲过去接住她，她却推开我说：“你快走！”
　　“为什么？”我拽住她的袖子，“他要杀的是我，你不要在这里送死！”
　　“难道要我看你去送死？！”她对我怒目而视，力大无比地甩开我的手，挥拳又朝佛雷迪克冲了过去。
　　艾萨拉芬的声音不知在哪个角落响了起来：“用你的神圣力！你可以卸掉他的防御！”
　　我一愣神，艾萨拉芬继续喊道：“他已经没有神圣法力了，现在他的力量属性完全是黑暗系的，你可以克制他的！”
　　我眼看着特蕾西再次被击退，只好按照艾萨拉芬的方法，在心中默念圣光之箭的发动咒语。这是牧师最没用的一招，用来打只野鸡都不一定能一击必杀。但是在对付僵尸和鬼魂方面，还能用上一用。
　　希望艾萨拉芬说的神圣力指的就是这个。
　　圣光之箭像一滴水落入黑暗的池塘，不着痕迹地消失在浓重的黑色里。佛雷迪克偏过头看了看我，与此同时他手上的护盾骤然消散，空气里只剩下那根细小的光箭叮的一声变成齑粉。特蕾西用不着我提醒，如此绝妙的机会傻子也知道该怎么做。
　　我听见了金属刺进皮肉的声音，脊背一阵发凉。半指长的钢钉深深没入佛雷迪克赤裸的腹部，连带着高速冲击带来的影响，他整个人向后缩去，弓着的身子被打得几乎离开了地面。他张开嘴，发出一声隐忍的呻吟，但是随着特蕾西猛地抽手，鲜血在空中划出鲜艳的弧线，佛雷迪克的呻吟变成了刺耳的尖啸。
　　艾萨拉芬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边，她用力一拍我的后背，大声说：“愣着干什么？杀了他！他没有心脏也没有头颅，坚持不了多久了！用你的神圣净化！他很快就能灰飞烟灭！”
　　我怔怔地抬起手，隔空指向痛苦不堪的佛雷迪克。
　　神圣净化，这是佛雷迪克教我的法术。
　　光之羽翼在佛雷迪克的头顶张开，无数光羽雪花一样坠落到他身上，那些黑色的纹路逐渐变淡消失，他的身体也开始变的灰白透明。
　　一片光芒之中，佛雷迪克突然抬起了头，对我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我手上的力量为之一滞，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慌击中了我的心脏。
　　他笑着说：“小吉儿，这是我教你的法术。”
　　下一秒他忽然从神圣净化的范围中消失了，等我反应过来，一切都太晚了。
　　特蕾西正轻轻跃起，准备跳到我身边。然而她飘忽的身形忽然停在了半空中，她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佛雷迪克微笑的脸。
　　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直到特蕾西的血溅满我的肩头，我才发疯一样搂住她瑟瑟发抖的身体。
　　佛雷迪克的手化作黑雾洞穿了她的胸膛，又在抽回的时候化作了实体……
　　她大口喘着气，却说不出话，我听见我自己的吼叫声震得整个大厅都在颤抖。右手用力按着她的伤口，可是汩汩流出的鲜血转眼淹没了我的手掌。
　　“没用的。”佛雷迪克异常轻松的声音在我们面前响起，“我早该猜到，心在她身上，你的心，在她身上……”
　　他停住了，只来得及转过小半边脸。
　　艾萨拉芬再次静止了时间，这一次，所有人都停住了，包括特蕾西正在流血的伤口。但是这一次的停止太过残忍，我无力做任何改变，只能抱着她濒死的身体，任心脏的位置痛的死去活来。
　　不是说我的心已经在你身上了么？那现在痛不欲生的部位装的又是什么？
　　安萨沙照例仍是那个不受影响的人，他唯一的异能大概就是对他母亲的法术免疫。年轻的废王一步步走向站在大厅正中的佛雷迪克，抽出了腰间的宝剑。
　　突然间我听到细小的碎裂声，我从未听到过的碎裂声，像昆虫的翅膀撞在水面上，像钻石击碎冰晶，那声音美妙而残忍，令人着迷。
　　那是时间碎裂的声音。
　　佛雷迪克身边的一切开始活动，像连锁反应一样摧毁了周围的静止。艾萨拉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接着时间的呼啸全部倒回她的身体，她开始迅速的老朽衰败，魔法的反噬彻底耗尽了她自己的时间，最后灰飞烟灭的人，居然是她。
　　安萨沙持剑的手颤抖了一下，但是他没有回头，仍然按着原来的动作把剑推进了佛雷迪克的胸膛。
　　但是佛雷迪克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陶醉地舔食着自己手上的血，那是特蕾西的血。
　　安萨沙的剑被一股巨大了力量渐渐推了出来，少年再也无法保持镇静，大吼一声奋力抽出宝剑向佛雷迪克砍去。
　　“亲爱的弟弟。”佛雷迪克转过头，安萨沙的动作居然硬生生停在了半空。“我真的舍不得杀你。”
　　可是下一秒，这个金发碧眼的少年就在我面前变成了一蓬血雾。
　　佛雷迪克突然狂笑起来，我抬头看着他，脑子里空白一片。
　　“你知道没有心的痛苦吗？一万年，一万年空荡的胸膛所累积的怨恨，用整个世界也无法偿还！”他的身后开始长出黑色的枝杈，最后凝结成一对巨大的羽翼。
　　我抬头，静静地说：“我知道。”
　　“什么？”他握紧了拳头，“你知道什么？”
　　“没有心的痛苦。”
　　我低下头，轻轻吻了她冰冷的嘴唇，她脸上的血已经凝结，身体也已经开始变冷。
　　最后的几分钟，我用读心术听她最后的声音。
　　她说，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觉得好沉重，你留给我的东西我承受不了，现在，终于可以还给你了。替我跟杰克道歉，我是想过和他好好在一起的。

　　我把心留在了你身上，所以你要为我而死。
　　我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傻瓜，有一颗像你这样傻的心脏。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心在哪里，直直到心死了，才感觉到痛苦，才明白自己真的活着。

　　“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被欺骗被背叛被挖出心脏砍下头颅的痛楚？！”佛雷迪克，或是尤萨达的怒火让整个地面都为之燃烧，“吉儿•韦斯特伍德，替你的主子先去死吧！”
　　我闭上眼睛，没有一丝不安，只是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
　　什么狗屁的命运，什么诸神与世界，我应该用尽这十年来的每一分每一秒，让你做世界上最快乐的女人。
　　不知冥界是什么样子的，如果我们能在那里重新开始，请让死亡来得快一些，我怕再迟些，就追不上你……

　　“吼——！”一声巨响将我又拉回生者的世界，夏洛特手持巨剑站在门口，巨石与结界一同粉碎，杰瑞杜克兰等人跟着冲了进来。
　　尤萨达退开一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们，像在看一群有趣的动物。
　　杰克一眼看到了我怀里的特蕾西，登时冲了过来，嘴角不停地颤抖着说：“这不是真的……不会的……”
　　我默默地看着他一阵，说：“你恨我吧。”
　　他抬起空洞的双眼看着我说：“我恨你，也恨我自己。我知道她来这里一定凶多吉少，可我没办法阻止她……”
　　我忽然抓住他的手，提高了音量说：“你恨我吧？”
　　杰克吓了一跳，无助地回头看着杰瑞和杜克兰。麦琪和夏洛特已经和尤萨达开始对峙，曼妮也在杜克兰身侧蠢蠢欲动。
　　“恨我，就杀了我吧。”我指了指旁边安萨沙那把沾满血的宝剑，“求你，帮帮我！”
　　杰克愣了几秒，猛地摇头说：“你疯了！”
　　“我没疯！快啊！”我用空闲的手推了他一把，他瘦弱肩膀上的骨头硌得我生疼。
　　“你不能这样做！她一定是为了救你才死的，你怎么可以浪费她的生命？”杰克被我推得倒退几步，却又冲了回来，阻止我去拿那把剑。
　　“我已经浪费了她的生命，我不能再浪费更多了。”我抢先一步拿到了宝剑，杰克惶恐地看着我，又看向杰瑞他们。
　　“吉儿！你要干什么！”杰瑞跳起来就要向里冲，夏洛特回身拦住了他。
　　“她终于明白了。”夏洛特淡淡地说，“要死就死吧，这样我复仇的时候，会连你那份一起带上的。”
　　我冲她微笑，说：“还是你最懂我，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愿我们四人能在另一个世界重聚。”
　　杰瑞急得直跳脚，扭头对杜克兰说：“阻止她们！快啊！”
　　杜克兰脸又涨得通红，但是声音却很大：“自己想死的人，你做什么都没用的！”
　　尤萨达大笑着说：“那我就来帮助一下你们吧，诸神的孩子们，到冥界见到我的头颅，记得给他捎个口信。”
　　我把特蕾西交给杰克，自己拿着剑站了起来。
　　“不必担心，这个口信，你还是自己去送吧。”我用力一挥剑，刺向了自己的胸膛。
　　但是却没有预期的疼痛和死亡。我睁开眼，发现宝剑在我胸前消失，只剩下一个剑柄握在手里。
　　一个白色毛球从我袖子里滑出来，摇摇晃晃变成了一只白色巨兽。
　　“你不能死哦，主人要我看好你的。”菲拉莫舔了舔爪子，随即原地跳起三米高，差点撞上天花板。
　　“特雷西姐姐！”它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我早该猜到这家伙是海德里克的眼线。
　　我把剑柄丢在一边，朝尤萨达走去，“告诉海德里克，如果他能起死回生，我会考虑做他的收藏。”
　　暗影之神却不看我，眼神一直落在菲拉莫身上。
　　“白恶魔？”尤萨达漆黑的眼睛闪了一下，“看来他们在你身上真是下了血本。可惜，我已经拿回了一半的心脏，再怎么保护你也没用了。”
　　菲拉莫跳到尤萨达面前，露出一口尖牙：“不就长回来一对翅膀么？咱也有翅膀，你少装蒜，打过我算你是真的尤萨达。”
　　暗影之神这回没有笑，而是收起了自己的翅膀。菲拉莫回头挤了挤已经变成血红色的眼睛：“起死回生并不算太难，但她需要你的另一半心脏。”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愣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一把从杰克怀里把特蕾西的身体抱了过来。
　　“菲拉莫！要怎么做？”我大喊，不顾尤萨达已经向菲拉莫发起了攻击。
　　“自己想！你上一半心脏是怎么给她的？”菲拉莫跳起来，和尤萨达缠斗在一起。
　　我怎么知道？
　　“契约。”杰克突然说，“一定是契约。”
　　“契约？”我抬眼看了看，夏洛特她们全都加入了战局，包括跟上来的精灵术士也没闲着。尤萨达虽然不把这些普通人类放在眼里，但是却对菲拉莫的尖牙利爪非常忌惮。
　　杰克说：“你们通过契约分享生命，但是你斩断了契约，你生命的一半就留在了她身体里。”
　　我低下头，看着特蕾西已经变得青白色的脸，一阵酸涩涌上心头，我忽然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我总要选择分离？
　　我死去，那半颗心会让你活过来，可是我就不能在你身边了。
　　可你还有杰克。
　　我终于用尽了我的全部财富，真正的一无所有。
　　我没有更多的时间犹豫，这一次我不能再逃避。
　　一手握着特蕾西冰冷的左手，一手放在自己胸口，十年前念过的誓言仿佛就在耳畔回响：

　　我与你本毫无关联
　　但我愿意与你
　　分享我的永生
　　你将不再被时间困扰
　　除非我已经死去
　　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守护
　　你的生命
　　从此以后
　　你我心意相通
　　无论天涯海角
　　我将伴你左右
　　我们将成为
　　不同身体中的
　　同一个灵魂

　　生命从我体内迅速溜走，我低头看见自己变得松弛灰暗的皮肤，时间兴奋的捕捉自己觊觎已久的猎物，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静静地看着我。
　　直到特蕾西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我转过头，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模样。她不需要看见我这副样子，因为这副皮囊很快也会像艾萨拉芬一样消散。
　　其实我好想留下来，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因为我放弃了本来属于我们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