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关鸠》淡绿桃红

1、第一章

　　常言道：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
　　年轻的铁匠李成器每日四更天就要起床，睁开眼的第一件要紧事便是把火炉烧旺，然后给旁边的大缸注满水，梳洗过后打开铺子的大门，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李成器——或许该叫他“明尘”，数个月前还是在昆仑琼华派中修仙的低辈弟子，可惜他资质平平，主要的日常修行不过就是在琼华派山门前驻守，面带骄傲地把那些风尘仆仆前来求仙问道的凡人们劝回家去。最害怕的人是掌门夙瑶，最敬畏的人是慕容紫英师叔，最喜欢的人是……
　　算了算了，他摇摇头，都已经下山了还想那作甚？琼华派一朝生变，原本就严肃的掌门身边又添了个罗刹般的……呃，紫英师叔叫他“玄霄师叔”，他该怎么称呼？玄霄“师公”？
　　看着那张虽凶戾却仍然比自己还要俊朗一百倍的脸，“师公”二字……还真是叫不出口……

　　门口铜铃忽然一阵脆响，该是有客人掀帘进门了，李成器转头，入眼的是一抹嫣红俏影，手中执了双剑。
　　“韩师妹！”他差一点就叫出声来，却硬吞了回去。
　　不是，不是韩师妹。
　　韩师妹走路没有这样扭捏，韩师妹不会这样满眼柔情地看自己，韩师妹身边要么跟着个一脸呆傻的小子，要么是紫英师叔——更多时候两个人都在，韩师妹通常都是一脸怒气地瞪着自己“你怎么又偷听！”。
　　他入琼华派也有七八年了，每天守在山门，前来修仙的人形形色色，他什么奇人怪人都见过了，唯独在看见那个女子时狠狠失了心神。
　　李成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韩菱纱时，她穿一身艳丽的红色短装，双剑握在手里时不时换着姿势，看身边那个野人规矩也不懂就直接往门里冲，还狠狠往他头上拍了一下，那声响，连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疼。
　　可是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适合红色的女子，像一团灵动的火焰，能直接烧到人心里去。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此女必定会把琼华积累千百年的沉闷空气搅得沸腾——果然，那三个初入门的，加上紫英师叔，处处特立独行，在派中人人瞩目，谁都想揪他们一点儿毛病出来，后来总算被人诟病起韩师妹的出身。可是曾经是窃贼又怎样？！她未曾窃过琼华派之物，也没碍着那些人，何况求仙便证明她心有善念。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苦如此逼迫一女子！

　　“李大哥？李大哥！”
　　“啊？诶。”李成器正咬牙想得入神，呆愣一阵方觉察自己早脱离了琼华，心下不禁黯然。
　　“好看吗?”那红衣女子娇羞地在他面前转了个圈，“李大哥似乎经常看着那些拿双剑或者穿红衣的侠女入神，所以我想……”
　　李成器失笑地摇摇头：“小嫣，你穿原来的衣服好看些。”
　　不顾面前少女的黯然，他的思绪再次飘远。
　　最适合这身打扮的那个人，恐怕自己今生也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了吧……
　　韩师妹，你如今……过得可还好？

　　“我再说一次，我好•得•很！”韩菱纱简直要仰天长叹，“紫英！我爹都没这样唠叨过我！”
　　“他若今日在此，必定与我同样反应。”慕容紫英把药罐里棕黑的汁水小心倒入碗中，手上动作虽轻柔，脸色却凝了层寒霜，仿佛跟这碗药有什么深仇大恨般，“良药苦口，你一口气灌下去便是。”
　　那药光闻着她就恨不得退避三舍了，居然还要喝下去！菱纱连连摆手，见紫英脸色又差了三分，自知理亏地陪笑：“小紫英，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啦……不过，至少帮我加些甘草蜂蜜之类甜嘴的东西吧。”否则如何入得了口？！
　　“加那些东西会坏了药性。”
　　“唔……”菱纱眼神游移，她知道蜂蜜收在床下的瓷坛里，紫英特意熬的药她是不可能倒调浪费他一番心意……偷偷加料总可以吧？
　　只不过首先要支开眼前这个冰块脸才好行动。
　　“那，我喝完药想吃山下‘一品香’的蜜饯！紫英去帮我买好不好？”即便御剑而去，至少也要一炷香的时间，够用了。
　　慕容紫英早有准备地从袖中拿出一包蜜饯，纸包上正是红彤彤的“一品香”三个字。
　　呃，糟了……看来上次找过的借口不能用了。菱纱还不死心：“突然觉得好想吃‘陈记’的八宝糕！还是不要蜜饯，买那个好了。”
　　接下来，她目瞪口呆地看紫英从袖子里掏出小份包好的八宝糕。
　　“其，其实‘甜水庄’的红豆汤圆也不错……最好要热乎乎的！”
　　慕容紫英转身，菱纱偷偷松了口气，却在下一刻被惊得差点咳嗽！
　　灶上什么时候藏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汤圆？！而且那碗、那碗还是甜水庄独一无二的莲叶青瓷！
　　“桂花栗子羹，芙蓉酥饼，水晶糖，五味油卷……”慕容紫英不紧不慢地从屋子的各个角落把点心一一翻找出来摆上桌，看着菱纱的脸色已经由惊转骇，一甩袖子，“就这些了。你还想吃什么？”
　　“呃……呃……桃花蒸糕……”看着这一大桌子的点心，向来伶牙俐齿的菱纱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差点忘了。”紫英从橱柜的夹层里拿出一碟桃香袭人的糕点，难得看见菱纱瞠目结舌的样子，可惜他还要隐忍笑意扮冷淡。
　　菱纱彻底呆住。
　　“呵呵，呵呵呵呵！小紫英，看来你跟着我这么久，确实是学聪明了！孺子可教也！”回过神的菱纱忍不住大笑起来，“好嘛，我喝药就是了！”这一大桌点心……种类各异，南北特色齐全，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就冲着这份心意，再不喝药，恐怕连远在幻暝界的好梦璃都要怪她了！
　　但是……真的好苦！
　　见菱纱总算乖乖服了药，紫英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隐忍多时的笑意终于显现：“你若能安分些喝药，我也不必这么麻烦。”
　　“是是是，我再也不敢了……”她何德何能，居然劳动得了慕容紫英的大驾去买这些零碎甜点，只是不知这位素日里冷漠淡然的剑仙是怎么在别人诧异的眼光里，混在一堆女孩子的身影里买到这些东西的呢？
　　菱纱光是想象那个场景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笑什么？”
　　“我开心啊！”菱纱笑眯了眼，“等屋里那个傻瓜醒了，一定要把你的丰功伟绩讲给他听！”
　　紫英稍感不自在地别开了脸。菱纱如花的笑靥映着红艳火光分外动人，明明只是惊鸿一瞥却总在眼前徘徊不去。
　　他似乎总也习惯不了她的恣意欢颜。

　　青鸾峰顶的春季比山脚下略微迟缓些，太平村的桃花杏花已经开过了旺季，风一吹就纷纷扬扬掉落，仿佛异色的雪，菱纱最爱看风拂落花的画面：“好美！虽然及近凋落，但有此美景，总算不枉它们轰轰烈烈盛开了一回。”
　　“天地万物生生不息，就算今年的花谢了，还有明年。再说山上的花期才刚开始。”紫英知道她是想起了那句“生尽欢，死无憾”，可是菱纱，你明明为天河的沉睡焦心，又日日想念远方的梦璃，如何尽欢？怎能无憾？
　　菱纱回首嫣然一笑。“小紫英，你就是太严肃，连看花都要搬大道理出来讲。”
　　“天时演变，四季更替，原本就是天道循环的规律……”
　　“停停停！”菱纱跺脚，“紫英师叔，这又不是在上早课！”
　　慕容紫英失笑，菱纱平日叫他“紫英”，心情好或是拿他打趣时会叫“小紫英”，生气了就连名带姓地吼“慕容紫英！”，叫“紫英师叔”倒是罕见，即使在琼华，她也未曾规规矩矩地叫过自己一声“师叔”。
　　山风吹得衣袖猎猎作响，紫英看着自己一身蓝衣白衫，他始终出自琼华，琼华在他一生时光中占据了绝对比例，不过，他恐怕会有负于掌门临别所托了……
　　修仙仍是他一生所奉之志，光复琼华却非他所愿，更何况……
　　紫英的眼光从身边少女与后方的小屋间徘徊，更何况，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觉得独自修仙是一件如斯寂寞的事情。

　　哎呀，说错话了！菱纱暗暗懊恼，明知道紫英就是在琼华的事情上想不开，她怎么这么笨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没办法，为今之计……
　　“有点冷呢，紫英，我们进屋去吧。”
　　“也好。山上风大，你是该少出来的。”紫英假装没看见她悄悄松口气的表情，往屋里走去。
　　“小玉回来了！”
　　刚一进屋，菱纱就惊喜地发现了停在窗户上的小鸽子，那是她用来与韩家村联络用的雪羽灵鸽，绑在爪子上的锁筒里装着韩氏家书。抽出来一看，菱纱的眉心紧紧蹙起。“我就知道没这么容易说服他们……”
　　亏得她还写了一封长长长长的家书回去解释情况，不过村里那些个长辈们根深蒂固的观念又岂是这么容易更改？
　　看来免不了要回去一趟了。菱纱当即就开始收拾行装，在江湖上跑惯了，做事都是雷厉风行的。
　　“紫英，我要回韩家村几天，天河就先麻烦你照顾了。”
　　又是这样做事不顾前后！紫英眉峰一凛，“我跟你一起去。”
　　“小紫英，我这是回家～回家！不会有事的！况且……”她笑得狡诈，“韩家女儿带男人回去，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咳咳咳……”紫英被一口茶呛得岔了气，面上些微的潮红不知因何而起。
　　“所以啊，天河和‘梦璃’就交给你了！”菱纱念起御剑口诀，却被紫英拦下。
　　“等等，把这些带上。”
　　“什么好东西？啊！唉……”她错了……虽然拿了个漂亮的瓶子装着，也不是汤水状，不过那个恶心味道……真是叫人想错认也难啊……
　　“你的药，这些我炼成了丸状，每日午时记得用热水化开吞服。”
　　“……”没关系，山高皇帝远，她且先放着，反正紫英也不会知道。
　　“我下了符灵，会每日督促你吃完。”
　　“请问不吃会怎样……”菱纱惴惴不安。
　　“捏着鼻子灌下去……而已。”
　　“慕容紫英！你你你……”菱纱肩膀一垮，在乖乖吃苦药和被符灵追着灌药丢脸丢遍全村这二者间，不得已选择了前者。
　　——其实也由不得她选吧？

　　“放心吧小紫英！最多三天我就回来了！”
　　剑光逐渐化为虚影，只有菱纱的声音还留在屋内。
　　三天，三天是吗？慕容紫英起身，天河房间的一角堆满了书，是他们从各处搜集而来的，其中或许有能令他苏醒的线索。
　　即使菱纱不在，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尽管冷清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