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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谨呈述志赋 ...

  •   大业十二年(西元616年)阴历正月,全国一百九十郡有二十多郡的地方官员在前往东都洛阳朝拜途中,被盗贼占领的区域阻隔,无法通行。同样的动乱也挡住了不少外国使节,以致朝贡大会远远不如往年盛况。大隋皇帝杨广这才意识到了民变有多么严重,分遣使者到各地去发兵讨捕盗贼。

      虽然官方努力平乱,但是自从三征高句丽以来,国力消耗过度,民不聊生,有太多民众吃不饱、穿不暖,不惜铤而走险,官府抓不胜抓。其中一名流寇甄翟儿甚至有十万人追随!这十万人在阴历四月攻向太原时,大隋将领潘长文率军前往镇压,却反而战败身亡。

      就在太原兵荒马乱的阴历四月,东都洛阳的显阳门发生了火灾,居然查不出原因,难免引起了流言。到了阴历五月初一(阳历五月二十一日),天象出现日全蚀,那就更导致人心惶惶!

      自古以来,日蚀往往被视为上天给皇帝的警告或惩罚,日全蚀更是大凶之兆。杨广熟读史书,当然晓得汉文帝曾为日蚀下过罪己诏。然而,杨广太好强了,他不可能下诏承认自己犯了任何错误。他的皇后萧珻看在眼里,真是急在心里!

      萧珻非常了解杨广,深知杨广纵然逞强,对日全蚀必然心生疑惧,因此这是向他提出忠告的最佳时机。只是该用什么方式呢?萧珻费尽思量,才决定要采取间接、迂廻的做法,写一篇表面上是作为自我勉励之用的《述志赋》:

      承积善之余庆,备箕帚于皇庭。恐修名之不立,将负累于先灵。
      乃夙夜而匪懈,实寅惧于玄冥。虽自强而不息,亮愚朦之所滞。
      思竭节于天衢,才追心而弗逮。实庸薄之多幸,荷隆宠之嘉惠。
      赖天高而地厚,属王道之升平。均二仪之复载,与日月而齐明。
      乃春生而夏长,等品物而同荣。愿立志于恭俭,私自竞于诫盈。
      孰有念于知足,苟无希于滥名。惟至德之弘深,情不迩于声色。
      感怀旧之余恩,求故剑于宸极。叨不世之殊盼,谬非才而奉职。
      何宠禄之逾份,抚胸襟而未识。虽沐浴于恩光,内惭惶而累息。
      顾微躬之寡昧,思令淑之良难。实不遑于启处,将何情而自安!
      若临深而履薄,心战栗其如寒。夫居高而必危,虑处满而防溢。
      知恣夸之非道,乃摄生于冲谧。嗟宠辱之易惊,尚无为而抱一。
      履谦光而守志,且愿安乎容膝。珠帘玉箔之奇,金屋瑶台之美,
      虽时知道德丽可盖,明善恶之由己。荡绤烦之俗虑,岂丝伏膺于经史。
      综箴诫以训心,观女图而作轨。遵古贤之令范,冀福禄之能绥。
      时循躬而三省,觉今是而昨非。嗤黄老之损思,信为善之可归。
      慕周姒之遗风,美虞妃之圣则。仰先哲之高才,贵至人之休德。
      质菲薄而难踪,心恬愉而去惑。乃平生之耿介,实礼义之所遵。
      虽生知之不敏,庶积行以成仁。惧达人之盖寡,谓何求而自陈。
      诚素志之难写,同绝笔于获麟。

      杨广看了,自然看得出发妻用心良苦。尽管他好面子,嘴上只是称赞皇后的文笔真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心中却在反思《述志赋》中的“ 夫居高而必危,虑处满而防溢”...

      然后,杨广取消了在会稽兴建一座新行宫的计划。或许那是因为,会稽也有民变,局势混乱,但萧珻推测,杨广多少还是看进去了《述志赋》之中最值得他注意的“恭俭”二字。

      过了几天,杨广忽然宣布要带后宫后妃到景华宫后面的小山丘上夜游。于是,萧珻的凤舆紧跟着杨广的座骑,在这个清凉的夏夜上了山。萧珻很快见到了满山萤火虫,点点晶亮,与天上繁星辉映,耀眼如白昼!

      原来,杨广事先派太监、宫女们收集了数以万计的萤火虫,在这一夜全数放了出来。当夜游一行人抵达小山丘顶上,杨广就望向刚刚踏下凤舆的萧珻,得意笑道:“你看!我们一个灯笼也没带,一路全靠萤火虫给我们照明。有这么多萤火虫飞来响应皇后娘娘节约的主张,为我们省灯油呢!”

      萧珻忍不住扑嗤笑出声来!她真没想到,杨广虚岁四十八了,却还保持着青年诗人的浪漫情怀。更难得的是,杨广花费这些心思,意欲博得一笑的对象竟是发妻,而不是年轻妃嫔...

      念及妃嫔,萧珻不由得环顾周遭,心想:果然婤儿又躲起来了!每次杨广带后妃们全体出游,陈婤总会在途中故意落后,到了目的地又会悄悄离群,以廻避到帝后二人的视线范围之外,简直像是一个乖巧的女儿要给父母独处谈心的机会。这一点,最让萧珻乐意善待陈婤,而不像对宣华夫人陈蕙那般冷漠。

      杨广也察觉到了婤儿这份心意,为此更加疼惜婤儿。其实,假如杨广只顾自己的喜好,他会更想要单独带婤儿一人来看满山萤火虫飞舞,在萤火与星光交织的山顶上拥抱婤儿青春的身体,必然会更有情调。但是,他愿意放弃那种情调来取悦发妻。《述志赋》之中的“故剑”典故勾起了他的旧情,令他亟欲证明给美娘看:朕并未变心...

      的确,杨广对萧珻的感情一直没有变,都是宠敬二字所能概括。他在登基之前对美娘信誓旦旦,确实都是出于真心,只是那时候他料想不到,自己的心会另外对蕙儿产生迷恋,对婤儿产生痴狂。既然迷恋与痴狂皆不属于原先对美娘的那一片情意,朕对美娘就未曾减少一分,等于没有变... 杨广这样在内心为自己辩解。

      何况,杨广是皇帝,又是极度自负的皇帝,当然自认有资格满足本身在情愛方面所有的需要。他生平最心愛的三个女人分别是他所需的三种对象之一,亦即贤妻、美妾、少女。在他看来,朕既是天下之主,理应三者同时得兼。

      这就是为何杨广始终不能理解陈蕙的决绝。他以为美娘既能勉强接受蕙儿,蕙儿也就应该同意让朕收纳婤儿才对。然而,无论他扪心自问时,为自己辩护了多少次,他挥不去心头对蕙儿的愧疚,也照样唯恐万一有一天,婤儿发现她姑姑轻生的真实原因...

      当杨广动念要第三度巡幸江都时,他自然不免联想:那是伊人埋骨之地...

      不过,那绝对不是杨广不顾众臣谏阻,坚持要三巡江都的最主要理由。他真正最深层的动机,实在比怀念庶母宣华夫人更令他说不出口,因为来自于恐惧!尽管在显阳门失火以及日全蚀那两天,他都不动声色,其实,他心底极为忧惧。他恐怕自己三征高句丽时过度透支国力,已经触怒了上天,那么,最好要出走避祸!

      本来,杨广要离开洛阳,最该去的地方是西京大兴。臣子们也都力劝他回去经营关中。问题是,曾有术士宣称皇上的命属木,而大兴所在的雍州地处破木之冲,不宜久居。这是杨广自从东都建成以来,一向很少回西京的一大因素。况且目前他正在深恐天降大祸,就更不想回大兴了。那些主张驾返西京的大臣都不明白皇帝的心理,以至于徒劳。

      众臣之中,以许国公宇文述最懂得迎合上意。由于杨玄感之乱所焚毁的龙舟刚好重新打造完成了,宇文述就提议用新龙舟来下江都。杨广立刻准奏。在杨广心目中,江都是最吉祥的去处。毕竟他当初争储成功,就是在扬州总管任内打下的基础。

      这趟江都之行于阴历七月初十(阳历八月二十七日)出发,随驾的除了后妃、近臣以外,杨广也把他不信任的次子齐王杨暕、最疼爱的幼子赵王杨杲,以及最重视的长孙燕王杨倓都带在身边,而把东都、西京分别交给另外两个孙子越王杨侗、代王杨侑留守。

      萧珻实在不放心虚岁十三的侗儿与虚岁十二的侑儿。然而,杨广笑着指出三年前他们俩年纪更小,却已有能力抵抗杨玄感,如今必定更足以担当大任。萧珻说不过杨广,但是内心仍然颇感不安。

      在皇家船队启航之前,杨广留给了送行的宫女们一首简短的五言诗:

      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
      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当时,他真以为自己只是到龙兴之地避避风头,次年即可返回洛阳。他一心要讨个吉利,受不了任何臣子以盗贼日盛为由,拦阻圣驾。有两名职衔为奉信郎的官员先后试图谏止江都之行,结果都惹火了他,而惨遭斩杀。

      圣驾一路东南行,途中的天象有两次出现大流星,此外,某一夜又有两条蛇形流星出于北斗,注入南斗。以当代的眼光来看,扫把星是凶兆。杨广不免有些心惊胆跳。不过,他保持着强者的镇定,不予置评,属下也就无人敢据此发表任何议论。

      随驾至江都的官员之中,当然包括建议此行的宇文述。然而,谁也意想不到,宇文述这次在阴历九月刚到江都,就病倒了,然后不到一个月,就在阴历十月六日(阳历十一月二十日)去世了。

      宇文述临终,哭求皇帝照顾他的长子化及、次子智及。本来,他们兄弟俩曾经触犯军规,若非南阳公主杨晴出面,尽全力为丈夫的两个哥哥求情,他们早就没命了。皇帝把他们交给他们的父亲管束,已可谓隆恩。依照常情而论,这两兄弟根本不必妄想重归仕途了,但他们父亲的遗言软化了皇帝。

      杨广重新起用宇文化及为右屯卫将军,宇文智及为将作少监。杨晴特地为了夫家这两名不成材的兄长,到江都行宫来向父皇谢恩,顺便来向母后请安,也把虚岁七岁的独生子宇文禅师带来了。

      杨晴并未遗传她母亲萧珻或祖母独孤伽罗容易怀胎的体质,她很难受孕。大夫判断那恐怕是受了她长期以来天天习武所影响,运动量太高,不宜养胎。杨晴虽然从未因此放弃练武,但吃遍了补药,终于在婚后第十年怀上了头胎,生下了一个宝贝儿子。为了祈求佛祖保佑这孩子平安长大,祖父宇文述给他取名为禅师,又给他剃了类似和尚的光头,打算等他成年再让他留头发。

      每次萧珻见到外孙的小和尚模样,总会笑逐颜开。禅儿很乖,不像一般七八岁的小男孩那么顽皮。萧珻猜想晴儿把孩子管得太严了,但对于早已嫁出去的成年女儿,倒也不好评论什么,就只管叫宫女拿甜、咸各两样点心给禅儿吃,并与晴儿闲聊。

      杨晴不像当代一般少妇那样专注于相夫教子,她非常关心时政。这一年冬天,她最念兹在兹的莫过于北方的战事。她谈到了父皇委任唐国公李渊抵御突厥、消灭山西流寇甄翟儿,不禁表示忧虑。

      “那有何不妥呢?”萧珻诧问:“唐国公是自家亲戚,你父皇的亲表哥,你为什么信不过他?”

      “据女儿所知,唐国公广交天下豪杰。”杨晴蹙着酷似杨广的浓眉答道:“只怕他权柄越来越大,有朝一日会图谋不轨。方才女儿在御书房见了父皇,稍微提了一下。可是,父皇说唐国公才具平庸,不足以成大事。看来父皇对唐国公太掉以轻心了。请母后要适时提醒父皇!”

      “嗯!”萧珻点了点头,却又感慨道:“只不过,母后的话,你父皇又能听进去多少呢?”

      母女俩相视兴叹,情绪都很低落。直到禅儿称赞点心之中以鹅肉馅的花折鹅糕最好吃,说要留一块给娘、一块给皇外婆,她们俩才为他纯稚的孝心而展颜,暂抛烦恼,共享天伦之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谨呈述志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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