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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再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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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平城,热闹非凡。本应该睡去的老百姓,换上了新衣,点着了气死风灯,爬上了墙头。男人一手提着灯,一手拿着鞭炮;女人手里拖着一个娃,怀里还抱着一个,像过年一样喜庆。
曾经被笼罩在头上的死亡阴影压得喘不过气,天天数着米粒下咽的日子即将一去不复返。
好战的君王,你可知你的百姓最渴求什么?
四字而已:安居乐业。
若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天大的明君。
若容烨是个暴君,等待这群翘首以盼的百姓将是一场灾难。容烨应血洗全城,以惩罚他们当初的抵抗,顺便也起到杀鸡给猴看的效果。
容烨脾气不好,他脸上确实没有笑容。
当他的队伍进城,满城的欢呼声以及鞭炮声登时响起,人人都激动万分的时候,他的脸上依旧阴冷没有表情。
林虎本来被百姓的笑容感染,也登上了城头,去欢呼迎接容烨的到来。容烨未到的时候,他为自己跟着明珠做了件好事而自豪;容烨到了的时候,他远远看见容烨的脸色不善,顿叫不妙,慌忙赶去告诉明珠。
他慌慌张张地跑到明珠面前说:“王爷,他来了。我们快跑!”
周围的人正高兴着呢,都不明白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啥意思。
只有明珠知道林虎口里的“他”指的是谁。他淡淡地说:“阿虎,要来的始终会来,慌张什么。”
林虎着急了,他大声说:“王爷,他,他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来意不善!王爷,现在走还来得及!”
过去的种种伤痛从明珠的心头掠过,他的眉宇间掠过一丝痛楚,瞬间又淹没在欢乐的海洋里。他淡然地说:“别乱猜,接驾去吧。”
林虎急得直跺脚,奈何明珠不为所动,也只有空叹息。他仿佛又看到了明珠血淋淋的样子。
容烨很不高兴,他一抵达,便拎文渊出来骂了个狗血淋头,顺带也问候了文氏的一干祖宗。骂完以后觉得还不够,连自己的手下也乱骂了一通。
可怜的是跪在底下的人,被他问候了祖宗,还得说骂的好。
等容烨气出得差不多了,他下了第二道命令,让张大诚马上收编平城的队伍,翌日开拔,准备攻击藩州的要塞石头城。
待他说完,众人都松了口气,今天虽然睡不成好觉,至少人头保住了。
哪知,张大诚扳指头算了算,突然在容烨站起来要走的时候问道:“陛下,平城的四万兵马可由董副将统领。可微臣不知福王带了多少人马过来,应该收归哪队。”
容烨本没打算在众人前见明珠,把火在这泼了,一会见到明珠的时候火气没那么大,偏偏这老头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一听到“福王”二字马上又骂开了:“混帐!这么点事都要来问朕!你是干什么吃的?随便找个人点一下不就行了?是不是还要朕教你怎么数数!你给朕说说看,福王应该编进哪一队?”
张大诚傻眼了,如果他知道,哪里会问?他就是不知道,才问的。外面传容烨与明珠有隙,又传明珠为求自保,甘愿以身伺君。这些他都是听说,没看见过。他没看见他本人,却看见了容烨屡屡采纳他的建议。因此,他不敢贸然下决定,宁可挨骂,也要问问容烨。哪知,容烨又将这个烫手山芋扔了回来。
他看了看左右,见大家都低着头,都不愿接话;再望了望容烨跟前的一位红衣将领,看他如常笑吟吟,并无插话的打算,只得吞吞吐吐地说:“这,这,老臣认为,认为,福王年少,需要,需要,要锻炼锻炼……”
容烨听得不耐烦,骂道:“废话!福王自然是归到朕的麾下。福王人呢?”
张大诚见容烨接了话,松了口气,说:“陛下英明。福王现在殿外恭候。”
明珠在外面听着容烨在大厅里骂声不绝,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轮到他时,他强压着心头的厌恶和恐惧,慢慢地走了进去,顺从地跪下,拜见面前这个他不愿再见的人。
容烨的心态和他完全不一样,好些日子没见,他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挂念他。他看着明珠一步步进来,嘴角泛起了微笑,这是他的明珠,依然是那么的迷人。之前的怒火在看到他后烟消云散。容烨舍不得让他多跪一下,让他起来回话。若不是这么多人在,他甚至想拥他入怀,好好地疼他。
一时之间,殿内静的有点诡异。
明珠谢过容烨后站起来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容烨,他曾和他大打出手,也曾到处秀亲密,可那都不是他。
而容烨则嘴角含笑地望着他。
容烨不言语,谁吃了豹子胆敢说话。
没见过容烨笑容的,如张大诚之流会诧异的嘴巴大张,见过的则偷眼去看明珠的表情。
明珠敛去往常挂在嘴角的笑容,一本正经地站着,他扫到诸人的好奇的眼光,却不敢正视容烨。
周围静的诡异,诡异到连明珠都觉得不正常,四周好像没有声音,却又流动着各种表情。他不由得抬头望了容烨一眼,见他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不由得眉头一皱。这不是他想看到的表情。心凉了。无论为他做什么,他始终当自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床上的玩偶。明珠开始浑身上下不自在,他尴尬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如何脱离这个困窘的地方。
容烨一直盯着明珠看,自然捕捉到他刚才一瞥间的皱眉,好心情瞬间被拖回深深处,敢情自个的笑脸贴到了他的冷屁股上。容烨的火气噌噌又上来了。他忍着,怕一出口,又吓着明珠。
尴尬中,一人开口了,他打破了静默,笑着说:“许久未见,福王风采依旧。日后得福王相助,陛下定如虎添翼,早日凯旋。”
他便是方才张大诚望了几眼的红衣将领。
明珠不由得稍稍抬眼看了看说话人,只见他中等身材,五官无甚突出,就脸皮青白,毫无血色,他不笑还好,一笑便露出一排白森森白牙,让人寒气直冒。他还披着猩红战袍,红白相映,更令人恐怖。这人是谁?竟敢如此放肆?而容烨,似乎并不责怪。
红衣将领见明珠看了看自己,笑声更是爽朗,他用手在脸上一抹,登时换了一副脸孔,眉目如画,衬上红衣,更显秀美。他说:“福王此时可认得区区?”
明珠自然认得,他是内阁大学士徐中则的长子徐昶,翰林院的侍读学士。自从容烨和明珠闹丑闻后,这位相貌优美的侍读学士,也被人传和容烨有一腿,要不然他一个文官,跑上战场算什么事?私底下,两人相交不多。但一路征战,总有照面。此时唯有他开腔,明珠脸上不免尴尬,但很快他便同样笑了起来,淡然打招呼:“原来是徐学士,好久不见。”
徐昶正想回应,但听得旁边冷冷地哼了一声,知容烨不悦,却不以为意地说:“陛下,今夜不费一兵一卒收复石头城,臣斗胆,向陛下讨杯庆功酒喝喝。”
容烨准了,他说:“明日还要征战,诸位不可贪杯,待平乱后,必不醉无归。”
酒是催情剂。
三杯下肚,连绷着脸的容烨也没那么严肃。他伤心,但不露于表,唯有借酒三杯,聊浇胸臆。
明珠原以为会有一阵暴风骤雨,结果是只听雷声,不见下雨,最后还一团和气散场。
林虎见明珠完好无缺地出来,欢喜的不得了。
但明珠脸上没有高兴的神色,淡淡地说:“今后我们归陛下调遣。明儿就出发了,去收拾一下吧。”
什么?要听他的调遣?林虎的脸绿了。他高兴早了。
没过多久,他还会发现自己担心早了。容烨非但没有为难他们,反而把轻松的活儿派给他们,看管容烨的仪仗。也就是说他们唯一露脸的时候是在大军胜利入城之际。多光鲜亮丽的活儿啊,十分吻合明珠绣花枕头的名声。
明珠不声不响默然接受这个安排。
平城的拿下仿佛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是碰巧出现在正确的地方。而出军石头城和以前一样,与他无关。容烨急于求成,倾巢而出,突袭石头城。明珠留在营地里溜溜马,射射天上的飞鸟、水里的游鱼,优哉游哉。
追随他的人也不是战争狂,对于不能上战场没有怨言;只是对受到别人白眼有点不习惯,偶尔,不,不是偶尔,而是常常和别的队伍进行友好而热烈的讨论。
明珠像个局外人一样,直到突然听见战鼓擂动、马蹄声阵阵,看到灰尘遮天蔽日,他才有种在战场上的感觉。明珠看对方来势汹汹,果断地勒转马头,叫人吹响撤退号角。敌军主力来了这里,那么石头城将被容烨不费吹灰之力而攻下。目下最重要的是得成功脱身,向石头城的方向撤去。
敌人来的很快,见人就砍,见营就烧。
留在营地里除了明珠等人外,还有些来不及撤退的伤残弱兵,一时间,哭嚎惨叫声四起。
容烨以为平城一破,已无威胁,放心大胆把明珠养在身边。困兽犹挣扎几番,何况人乎?在他去偷袭别人的同时石头城的守将吴大用也来包抄他的尾部。
双方各扑了一个空子。两者相较,吴大用比较受伤。容烨的营地是临时性的,他的则是根本所在,一旦失去,断难夺回。因此,吴大用一看营地空空,大叫不妙,马上鸣金收兵。
容烨看见石头城守军稀少,亦暗叫不好,立马撤军。
众人不解,就要到手的肥肉为啥突然不要了。
容烨一马当先,和吴大用一样心急火燎地往回赶。不同的是,一个是为了自己的老情,另一个是为了自己的老本。
凡是涉及明珠,容烨便失去了理智。他宁可不要一座城池,也不能失去明珠。
其实他冷静下来想想就不会如此冲动。过去的种种都说明福王并非是草包,也不是无所畏惧的盖世英雄。
明珠低估了自己在容烨心中的重要性,倘若两人能心有灵犀,哪怕只灵通半分,他就会作出另外一个英明的决定:躲起来。
当他撤到石头城的时候,发现容烨的王旗并没有在城头招展,而吴大用则陆续返回城里。明珠大声喊糟。
第一次他怀疑自己的决定。
地上是有打斗过的痕迹没错,墙上的云梯也在。可为什么城没破?容烨不可能全军覆没,怎么可能?除非吴大用能借来天兵天将,才能挽回局势。
明珠勒住马,一时间思绪混乱。
他混乱,吴大用可不是吃素的。他一看到明珠身穿朝服,高头大马地立在城下,若有所思的样子就来气。差点老巢都让人给端了。逮到落单的岂会放过?
吴大用马上点兵出城,咬着明珠不放。
明珠自然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带着林虎等人撒腿就往回跑。
跑到一半,碰上出来寻找他的人马。原来容烨一回到营中,马上让人去找明珠,却遍寻不着,这是他第一次失去他的消息。于是慌了,又是翻身上马,督促众人搜寻每一寸土地。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敢情不要城池,就是为了福王这个小白脸。于是,都黑着脸出发去找。
明珠一看自己人怒气冲冲的样子,心里明白了几分。
兵丁们黑着脸把明珠带到容烨面前。
看到明珠完完整整,容烨才放下心来。他说:“你乱跑什么?”他的语气似怨还怜,竟似带着委屈。
立在他周围的众将皆冷眼。
明珠说:“臣知罪。臣求陛下给臣一个机会戴罪立功。明天让臣作前锋,一举拿下石头城。”
没等容烨回话,有急性子的人在队列中叫到:“要是拿不下怎办?”话音落地,隐隐传来讥笑声。有胆大的更是接着话柄喊:“别到时又跑着回来了哈。”说完,一片笑声响起。
明珠脸色发青,咬着嘴唇一字一字地说:“若拿不下来,愿军法处置。”
容烨怒,冷冷地看着正在发笑的人不言语。这是他的明珠,要笑只能是他笑。好你个明珠,敢将朕一军。你想上战场是吧?朕偏不让。
大家见容烨发怒,不好再言语,只好狂扔白眼给明珠。
明珠长这么大,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受如此冷遇,之前的遭遇能关起房门独个忍受,而这次,是赤裸裸地呈现在人前。
容烨见众人不笑了,方冷冷地说:“大家累了一天,都回去歇息吧。你也是。”
他完全无视明珠的要求。
明珠提高声调说:“臣恳请陛下让臣戴罪立功,拿下石头城。”
容烨说:“福王累了,且回去休息。”
明珠坚持说:“求陛下成全,不然臣长跪不起。”
容烨耐心用尽,见明珠不领情,怒道:“那你就跪着吧。”说完,拂袖而去。
众人在容烨离开后,笑着对明珠说,“我看福王还是洗洗睡了吧”“免得拖累大家”“打仗可不是逛窑子”“求菩萨去吧,让他发发慈悲,没准能赢啊”等等。
每一句冷语,每一声嘲笑,每一个冷眼,狠狠地刺向明珠,割得他体无完肤。
他的心情比隆冬的天气还冷,他跪在那里,寒气不断入侵。按说,他的武功底子足够让他抵挡呼呼的北风。可又有什么武功能让人的心情好转,情绪高涨,永不会跌到谷底?他觉得冷,是因为冤屈。这一次,不是他的错,并不是他要他来找他。可这一次,又是他的错,他本不应再次出现在他身边,而今的一切,可谓咎由自取。
明珠啊明珠,你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杀戮的快意?为了嗅到战场上令人兴奋的血腥味?为了证明自己?为了国家?为了百姓?
明珠跪在那里,凉丝丝的雪花密密飘落,似安抚他一样,眷恋不肯离去。没一会,他的头发,他的肩上满是雪。
林虎一路追随他不肯离去,此时看不下去,劝他说:“王爷,下雪了,我们回去吧。”
明珠坚持,他说:“你先回去吧。”
“王爷,你这是何苦来着?你斗不过他的。”说完,林虎是个粗人,他想安慰明珠,却不知道怎么说。“我们回去吧。”
明珠说:“阿虎,你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吧。我能做的都做了,如果还是失败,我们就回去。从此不问世事。”
这是最后一次了。明珠感觉疲惫。无论如何折腾,依然回到原点。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运。
他累了,不想再折腾了。
在冰天雪地里,他任由寒冷侵入他的皮肤骨髓,他不愿再想,不愿再考虑将来的事情。他不是早被人遗弃了在这人世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