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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晨曦中谁的眼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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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哭。阿波罗说。
即使失去至爱,即使不曾被爱,即使受到伤害。都不会哭。
因为,太阳之子不允许流泪。
他是那么骄傲与坚强的存在,却偏偏凝郁了无穷无尽的哀伤。
天宫的风吹起他的金色长发,他拥有这个世界最美丽的容颜,但这美丽,却不能为他获得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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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第三天,阴天,纳塔利家笼罩在一片愁云中。
妮可尽可能地将所有珠宝首饰往身上戴,因为过了今天,这些东西就都不再属于她。
明天早上9点,财产清算组织就会来接收他们的财产,而王子,还没有选中心仪的姑娘。今天晚上是最后的机会,但看起来却希望渺茫。
莉蒂亚的头疼病又犯了,一整天都只能躺在沙发上哼哼,一边看着大女儿梳妆打扮,一边问道:“茜茜呢?怎么一直没看见她?”
“大概还在睡吧。”妮可将红玛瑙耳环与翡翠耳环比较了一番,还是拿不定主意究竟该戴哪对,只得一边戴一样,“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半点着急的样子都没有。妈妈,她昨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成了王子的情妇吗?”
莉蒂亚连忙喝止:“别乱说话!”
“那王子干吗给她500万,而且还神神秘秘地不让别人知道?还有她说出卖身体什么的……妈咪啊,你不觉得茜茜做事情越来越古怪了吗?”
“我要知道她在干什么,还用得着这么头疼吗?”莉蒂亚又开始哼哼,“我啊,为了你们俩,可真是操碎了心。你那个早死的爹地,两脚一蹬就那样走了,一分钱都没留给我,那时候你又淋雨得了肺炎,我到处去借钱,看尽了人家的脸色。好不容易嫁给了纳塔利先生,结果,享福还不到3年,就又出了这种事……上帝可真是会玩人啊。”
“妈咪,”妮可的眼睛湿了,“人家、人家不想再过以前那种苦日子了……想想就觉得好可怕,哇——”
莉蒂亚走过去抱住她,拍着她的背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以为我还能过回那种要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的生活么……所以,我想了很久了,光等着王子那头可没个准,我们得靠自己。”
“靠自己?”妮可泪眼朦胧地从她怀中抬起头。
莉蒂亚平视着远方,表情极其冷静:“我要跟纳塔利先生离婚。”
妮可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现在离婚,夫妻财产就可以分割,这样一来,只要是我名下的产业,就都还是我的,银行收不走。”
“可是妈咪,这、这行得通吗?”
“我已经请了雅各城最有名的大律师,无论如何我也要争一争,我不能就这样变成穷人!”
“可是这样一来,纳塔利先生……不是很可怜吗?”
莉蒂亚长长地叹了口气:“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种时候,我也顾不上他了。能逃一个是一个,总比两个抱着一起死好。”
妮可想了想,掏出手帕哭了起来。
莉蒂亚抱着她,轻声安慰。
厨房的门那边,尘灰满面的仙度瑞拉听到了她们的话,深褐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愤怒之色。她的手紧抓着裙摆,因为太用力的缘故,指关节都开始发白。
就在她气得浑身发抖时,一个人拖着懒散的步伐悠悠地走进厨房,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集,仙度瑞拉怔了一下——是茜露达。
只见茜露达斜瞥她一眼,不为所动地继续走到料理台前,为自己倒了杯鲜奶。
她的脸因晚起的缘故显得有些浮肿,配着蓬松的长发,显得精神不佳。眼看着她拿着鲜奶坐到阳台的藤制摇椅上,闭目养神,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仙度瑞拉终于忍不住走到她面前,沉声问:“你听见了吧?”
茜露达闭着眼睛,没反应。
仙度瑞拉不肯放弃,又问了一遍:“离婚的事情……你都听见了吧?”
茜露达睁眼看了她一眼,仅限于一眼,然后淡淡说:“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什么?”她万万没有想到,茜露达竟然也这么想!一直以来她总觉得茜露达和后母还有妮可比起来,还是不一样的,难道,那仅仅是她的错觉?
“别一副这么受伤的样子。寄希望于别人身上,本就是愚蠢的。”茜露达呷着牛奶,漫不经心。
仙度瑞拉垂下头,双手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反复复了十几次,最后才颤声说道:“你们就这样抛弃了我爸爸?”
她的声音太过古怪,茜露达只好转头,然后就看见仙度瑞拉又哭了。只是这一次,哭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她以前哭的样子总是怯生生的,充满柔弱感;这一次,却是咬紧牙关眼神愤怒,看得出来,她非常生气。
哦,原来小白兔也会有这样义愤填膺的一面?
“你们对我不好,我可以理解,因为你们怕我跟你们抢,你们觉得我危及到了你们的地位……但是,你们怎么可以也这样对我的父亲?!自从你妈妈嫁到我们家来,他在哪点上亏待过你们?吃穿用度,都是挑最好的给,生怕你们不开心!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他更好的继父了!可是,现在他破产了,落魄了,你们就要抛弃他,还说什么这是个好办法!真差劲!茜露达,你,你母亲,还有你姐姐,你们一家都差劲极了!”仙度瑞拉拿起桌上的花瓶,狠狠一掷,只听“哐啷”一声,花瓶砸了个粉碎。
巨大的响声,令得大厅里的莉蒂亚和妮可匆匆跑进来,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花瓶不偏不倚,碎在茜露达脚下,莉蒂亚和妮可看看她又看看仙度瑞拉,眼神里全是问号。
茜露达冷冷一笑,“恭喜你,虽然有点晚,不过你总算认清我们的真面目了,没有再沉溺在你那所谓伟大的善良观中。”
“你!”
“口口声声说什么爸爸爸爸的,其实你是害怕自己被抛弃吧?”茜露达站起来,朝她逼近,她往前一步,仙度瑞拉就后退一步,最后撞上墙壁。“无论怎么受欺负,怎么屈辱,都默默忍受,不是因为你脾气好,而是你害怕被抛弃,只剩下你自己,因此,哪怕我们对你再怎么不好,你都不敢告诉别人。现在你父亲也失势了,你又开始恐惧,怕自己与他一起被抛弃。仙度瑞拉,你知不知道其实你是一株菟丝花,只有依附别人才能生存。所以,不要摆出一副多么伟大多么正义的嘴脸,你不是为了他,你是为了你自己!”
“你、你、你们……”仙度瑞拉整个人都在颤抖,看着表情冷酷的茜露达,看着一脸鄙夷的妮可,还有漠不关心的莉蒂亚,最后尖叫道,“才不是,才不是这样!明明就是你们不好,我看不起你们,我不会原谅你们的!绝对不!”喊完,捂住脸冲了出去。
妮可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唇说:“拜托,谁要你原谅了,真是会抬举自己。茜茜啊,你好厉害啊,几句话就把她给气得半死了。”
莉蒂亚皱着眉头说:“都这个时候了,干吗还去刺激她?”
“我刺激她?”茜露达轻勾唇角,悠悠道,“真正刺激她的人难道不是您吗?即将恢复自由身不再是纳塔利夫人的莉蒂亚女士。”
莉蒂亚呆住。
茜露达将牛奶一口喝尽,放下杯子,继续拖着懒散的脚步走了出去。
“妈妈,你做了什么让茜茜讨厌的事情吗?为什么她连对你说话都是阴阳怪气的?”妮可难得一见的敏锐。
“我怎么知道?”莉蒂亚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觉得自己的头变得更疼了。
*** *** *** ***
梳妆台上摆放着一面半人高的椭圆形镜子。镜框是纯金的,雕刻成美杜莎女王的样子,她的蛇形长发流泻下来,包裹住镜面。
女王的眼睛是一对晶莹剔透的紫水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十分璀璨。而她额前还有第三只眼,里面镶嵌着指甲大小的一颗宝石,据说那是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无坚不摧,叫做钻石。
她的头发更是独特,每道纹理,都是一条蛇,蛇眼以红宝石雕琢而成。细数下来,整面镜子用了不下40颗宝石,再配上完美的工艺,无愧是一件稀世之珍。
茜露达坐在梳妆台前,凝视着这面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镜子,久久不动。
这是初到这个家的第一个星期六,纳塔利先生从集市上带回来给她的礼物。
正如她们自己所要求的那样,妮可得到了许多漂亮的衣服,仙度瑞拉得到了树枝,而她,得到了这面镶嵌满宝石的镜子。
当所有人都在为这面镜子的奢华精美而惊叹时,纳塔利先生凝视着她,微笑着说了一句话:“它所照到的,比它本身更珍贵。茜露达,希望你会喜欢这份礼物。”
“它所照到的,比它本身更珍贵。”
此刻,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继父的话,茜露达感到心中某个部位被挖走了一块,空空荡荡。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他更好的继父了!”
“真差劲!茜露达,你,你母亲,还有你姐姐,你们一家都差劲极了!”
茜露达靠着椅背,将双手慢慢交叠放在心脏上,听着它跳动的声音,扑通、扑通。
很悲伤。
又是那种熟悉的、麻木的悲伤。
仿佛再次置身于维也撒庄园的百枝莲花海中,任软弱的情绪将整个身心,慢慢浸没。
而在那时,她听见窗子在响。
起先以为是下雨了,后来发现不太对劲,回头一看,窗台上,一只鸟在用爪子敲窗。
——神鸟?
她连忙起身,走过去将窗户打开,神鸟扑打着翅膀飞了进来,停在镜子前。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真了不起。茜露达。”
茜露达不明白它的意思,没有接话。
神鸟看着她,笑得很奇特,不是讽刺但也绝不友好:“你竟让仙度瑞拉学会了怨恨。”
原来它是指这个。
茜露达想了一下,淡淡道:“我只是想让她知道,什么叫做人类而已。”
“哦?”神鸟歪着头,凝视着她,若有所思。
茜露达走到床边,拖出藤编的箱子开始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说道:“这么多年来,在你的教导下,仙度瑞拉成了一个品性温顺善良不骄傲不嫉妒不生气也不愤怒的姑娘,完美得就跟天使一样。”
“这有什么不对?”
茜露达发出一声嗤笑,缓缓说:“没什么不对。只可惜,这里是人间,是人类生存的地方。天使,是不适合住在人间的。”
神鸟眨着眼睛,有些错愕,又似乎是在期待。
“上帝之所以把人类赶出伊甸园,就是因为他们有了缺点不再纯洁。人类善妒、自私、虚伪、邪恶、残暴……不管这些有多黑暗制造了多少不幸,这才是人类。而你培养出的仙度瑞拉,她不是人类。”茜露达抖开一条长裙,裙身缀着无数片羽毛,一颤一颤,宛如天使的羽翼,她的目光变得深远而悲凉,“难道你不知道把一个天使扔在人间的结局吗?结局绝对不是天使得到了所有人的喜爱和崇拜,恰恰相反,人类只会想拔掉她的翅膀玷污她的纯洁与折损她的高贵——这就是人性。所以,如果你是真的为仙度瑞拉好,就不要再教她那些无聊的博爱论,那是上帝才能做到的事情。”
神鸟抓着镜子的边沿,忽然,轻轻地笑了:“真是精彩。茜露达,和你说话,果然能听到一些很精彩的话。”
“我只是实话实说。”再转过身看向神鸟时,茜露达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柔软,“不过,你是神奇的鸟,作为守护神来说,你永远不会死。那么,就这样照顾她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她哭,你就听她哭;她要参加舞会,你就帮她捡豆子;她自卑,你就给她漂亮衣服和马车;她怨恨,是因为心愿不能实现,帮助她实现就可以了……这样的人生,也挺让人羡慕的。”
神鸟反问道:“你也羡慕吗?”
茜露达一怔,目光开始闪烁,像是原本平静的湖,因一阵风而泛起了几丝涟漪。
“其实我也可以做你的守护神。”神鸟微笑,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只要你说一声好,契约,就即时生效。”
一件衬衫就那样自指缝间滑下,落到了床上。茜露达睁大眼睛,万万没有想到,奇迹也会落到自己身上。
天空阴沉沉的,房里点了灯,昏黄的灯光照着妖娆的美杜莎女王,和站在它头上的神鸟,整个画面,充满了一种诡异的诱惑。
“怎么样?要,还是不要?”它的声音此刻听起来,也如那画面一样,圆滑、暧昧,既危险,又吸引。
只要点个头,就会有一个守护神,就会得到魔法的庇护,就可以万事不愁……这个条件,实在太诱人。
茜露达呆立了很长一段时间,手指握紧,又松开,再握紧,在天堂和地狱间游走。
神鸟看着她,目光轻柔自信,仿佛算准了她会同意。
却不知,那样的眼神反而令她心中所有的情绪在刹那间褪去,弥漫起的,是不肯屈服的倔强与高傲。
这个条件,虽然诱人,但何尝不是种屈辱?
如果她答应,此生必将都受其支配,就像仙度瑞拉一样,只会变得越来越软弱,再难翻身。
那就真成了笑话。
茜露达将那件衬衫重新捡起来,慢慢对折,叠好,放入藤箱中。
当衬衫在箱子里放好时,所有的疑虑和不安也随之而平整。她回头,对它笑了一笑:“谢谢。我不与人分享同样东西。”停一停,又补上一句,“而且,我不需要你。”
藤箱的盖子“啪”地合上,行李已经全部收拾完毕。茜露达转过身,乌黑的眼睛在四周黯淡中显得格外明亮。
不需要什么守护神,不需要什么魔法,她有她自己。
神鸟没有吃惊也没有生气,继续自信满满地笑着说:“我等你改变主意。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再见,茜露达。”
纯金中夹带白纹的艳丽翎翼优雅展开,自窗口飞了出去。
然而,在飞走的那一瞬间,镜子里倒映出来的,却是一只黑色的鸟。
纯黑纯黑。
如她的瞳仁与长发。
*** *** *** ***
晚8点,皇宫的舞会准时开始——
茜露达到的时候已经有点迟了,哈尔雅王子正与一个红发少女在跳舞,舞伴她认得,是唐世家的小姐凯蒂。
旋转中,哈尔雅看见了她,远远对她投来一笑。
这一笑,果然又引起了莉蒂亚的注意,狐疑地朝她看过来。在母亲开口前,茜露达抢先道:“我有点累,去那边坐一会儿。你们好好玩吧。”说完,也不顾她们有什么反应,径自走到一旁供人休憩用的沙发上,取了杯香槟,一边细呷一边观察周围的人。
今天是舞会的最后一天,王子却迟迟没有选定未婚妻,尽管就前两天的情形看,那位神秘女郎的机会最大,但是至今为止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做得那么隐晦,反而让其他人觉得有机可趁。
因此,少女们跃跃欲试,在今晚打扮得尤为花枝招展。
一曲完毕,哈尔雅对凯蒂行了一礼,走向下个舞伴——王后的侄女简。
受宠若惊的简在站起来时不小心打翻了一旁的酒杯,染得裙子上一片红渍。
在众人都为那个小意外而纷纷注目时,一人走到茜露达身旁,低声说:“晚上好,茜露达小姐。”
茜露达扭头,来人是莱恩。
他将一本书递给她,眼神颇有深意:“王子殿下说您喜欢看书,所以派我将这本书送给您。祝您阅读愉快。”
茜露达接过书,书名是《奥林匹斯传说》,印刷极为精美,翻开来,扉页上赫然贴着一张船票,时间是明日早晨5点整。
她将书合上,有些心绪不宁。
直到看见这张船票,自己就要离开雅各、离开母亲和姐姐的事实才变得突然鲜明。
意识到她所做出的决定有可能会改写此后整个人生的命运时,某种悸动就那样无可避免地席卷而来,带着陌生的留恋与不舍。
周围,悠扬悦耳的音乐,华丽精美的衣裙,低声笑语的热闹,红尘俗世的浮华……这些她所熟悉的生活,都将在今夜终止。自此后,天涯漂逐,不得清闲。
茜露达望着不远处母亲和姐姐低声交谈的身影,再紧握着手里的书,然后起身走过去,说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
妮可睁大眼睛:“不要啊,我们才刚来不到十分钟耶,你就要走?”
莉蒂亚看了眼哈尔雅,点头说:“没事,你走吧。”
得到母亲的许可,茜露达转身走向殿门,谁知仙度瑞拉正好从外面走进来,空间骤然而静。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投了过来。
看着仙度瑞拉,也看着她。
仙度瑞拉今天穿的是一条浅蓝色的长裙,在灯光下绽化成一种妩媚的白,举手投足间,活色生香。
而她穿的是深紫色的长裙,灯光下映现为沉静的黑。
两人对视着走近,然后擦肩。
仙度瑞拉神情冷傲,斗志昂然;她沉默内敛,消极淡泊。
一蓝一紫在那一刻交集,宛如白与黑的对照,再悄然分开。
谁也没有回头看对方一眼。
好像谁也不认识谁。
那边,哈尔雅欢快地迎向仙度瑞拉,微笑着说:“你来了。”
这边,茜露达独自一个人,迈过大理石台阶,走出殿门。
外面,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弯月,寂寥地挂在半空。
空气有点沉闷,似乎会下雨,但迟迟没有下。
她吸了口气,又呼出去,提着裙子正准备叫车,一辆马车正好驰过来,在皇宫门口缓缓停下。
车门开处,以撒携着凯萝儿小姐双双出现。
两人打了个照面,前日不愉快的回忆顿时浮现,茜露达觉得有点尴尬,直觉地想回避,以撒已抬起手碰了碰帽沿,绅士地向她行了个礼。
于是她赫然发现——他的右手手腕上,终年系着的方帕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男士镯。
镯身以黑色水晶雕琢而成,镶着两圈细钻,在这样的夜里,流泻出一种低调的奢华。
不再像以前的方帕那么张扬。
心脏小小地悸颤了一下。
正犹豫着要不要回礼,以撒已朝凯萝儿伸出手臂,凯萝儿会意地挽着他,双双走入皇宫。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来烦你了。打搅了。”
看来,他的确是说到做到。
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她要的结果,但真变成这样时,感觉却很复杂,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冥冥间被丢失了,再也找不回来。
皇宫的守卫见她站着迟迟不动,便走过来问道:“小姐,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茜露达摇了摇头,将脑海里的想法强行抹去。
跟她没有关系。她上车时,心里这么想。
人的一生总会要抛弃一些东西,并不是“失去”就一定是遗憾,有时候,“尴尬的存在”反而更无意义。
所以,就当是……从不相识。
翻开那本《奥林匹斯传说》,浅赫色的船票上,印着6行字。
出发地:雅各
抵达地:比伦
时间:玛亚历491年4月16日AM5:00
头等舱727室
乘客:茜茜•卡麦隆
本船票为记名式,一经售出,概不退换。
合上书本,听车轮碾着地面的声响,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清晰得可怕。
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法回头了。
I*** *** *** ***
轰隆隆的雷声一直响个不停,雨却迟迟没有下,空气沉闷,如一张密不通风的网。
茜露达坐在阳台的藤制摇椅上,拿着温过的牛奶,遥望夜空,夜色浓如墨。
有些事情,越是不愿去想,它偏偏越是会冒出来,在脑海中逶迤而过,像流星一样,拖着长长的尾巴。
那天是以撒少爷无比荣耀的14岁生日。
所有的名门望族都派人来庆贺,维也撒在那一夜热闹欢腾,极尽繁华。
14岁的少年,身穿礼服站在众人中,尽管手脚尚未完全长开,但举手投足间,已有了倜傥的韵息。
母亲和姐姐都去大厅帮忙,只有她留在家里,照顾病入膏肓的父亲。
他躺在床上,咳嗽不停。
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抱着膝盖。
那天晚上,天气也很不好,随时都会下雨的样子。但是,为了给那位了不起的少爷庆生,到处都在放烟火。
红的,黄的,绿的,蓝的……一簇簇,窜起,绽开,碎逝。恍如人生,恍如悲伤。
她看着那些灿烂的烟火,听着父亲的咳嗽,很想哭。
父亲快死了。
从医生的欲言又止,和母亲越发憔悴的脸上,她预知了这个信息。
为了不给已经一穷二白的家增加负担,父亲拒绝继续治疗,他一天比一天消瘦,痰里全是淤血,高烧一直不退。
如果有钱就好了……如果有钱的话……
有人过一次生日,光烟花就用去几万瑞尔;而有人濒临死亡,却连几千瑞尔的治病钱都拿不出来。这个世界,多么多么不公平……
她抓着自己的胳膊,将头深深埋入腿间,就在那时,她听见了脚步声。
——轻快的、张扬的,带着三分跳脱的脚步声,维也撒里只有一个人会这样走路。
抬起头,果然是今夜的寿星主角。
寿星的脸色不太好,一看就是来找麻烦的。被她猜中,以撒一开口就是:“我的生日礼物呢?”
见她沉默,他的眉头又皱深了几分:“果然,所有人里,就你没有给我准备生日礼物!”
他执拗地站在她面前,看样子不得个答案不会离开,于是她咬着唇,挤出几个字:“我……没钱。”
很没诚意的答案,但以撒听了脸色却顿时好转,眉也开了,笑容也起了,挨着她坐到台阶上,一边舒展开修长的腿,一边说道:“笨死了。我知道你没钱,你就不会想些不用花钱的礼物吗?”
她垂眼看向地面,淡淡说:“以撒少爷想要什么样的礼物没有?”
“那不一样。我喜不喜欢你的礼物是一回事,你送不送又是另外一回事。不送礼物给我,就是不敬。”以撒望着天空中五颜六色的焰火,想了想,说道,“喏,离12点还有4个小时,只要你在12点前把礼物送上,我就原谅你。”
她觉得他胡搅蛮缠,父亲危在旦夕,她哪有心情干别的事情?
愁容在她脸上一闪而过,被他捕捉到,继而又听见屋内传出的咳嗽声,以撒扬起眉毛说:“卡麦隆先生的病还没好吗?”
她被他这么不经意的一句话,问出了眼泪。
明明不想哭,明明很要强,却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眼泪突然就毫无预兆地涌出了眼眶,想再遏止已来不及。
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不停回旋与重复,一次比一次疼痛:爸爸要死了……爸爸要死了……爸爸就要死了……
她忍耐不住,哭得痛不欲生。
第一次见她哭,以撒吓了一大跳,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去掏手帕,摸遍口袋也没找着,最后只好解下手腕上系的方巾,递到她面前。
她没有接,全身颤抖,为了遏止那种颤抖她紧紧抱住自己,但抱得越紧反而是抖得愈加厉害。
一向伶牙俐齿的以撒这个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托着方巾的手僵硬地伸在半空中,过了很久,才开始慢慢移动,搭上她的肩,然后轻轻一带,将她揽入怀中。
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自身后拥着她,亲密而自然。
两个人保持着那个姿势在台阶上坐了很久很久。
烟花漫天,以撒的14岁生日,收到了最特别的一样礼物,那就是——茜露达的眼泪。
尽管那眼泪不是为他而流,但是,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哭泣,也是惟一的一次,并且,哭在了他面前。
也就在那个晚上,父亲的咳嗽声停止了。
他死了。
命运多么奇妙,分明是那么那么爱的一个人,缘分却那般浅薄;而分明是那么那么讨厌的一个人,偏偏有如此深的羁绊。
就像她此刻,根本不想想他,往事却自动跳到她的脑海中来。
如同此刻的天气一样,沉闷,浮躁,令人心神不宁。
茜露达将杯里的牛奶一口喝光,正准备起身去睡时,花园那边传来一阵躁动,然后一个人影匆匆朝这边跑过来,跳过阳台的栏杆,冲向厨房。
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那人的动作骤停,呆滞了两秒之后,回转过头,吃惊地瞪着她。
茜露达站起来,将厨房的灯打开,灯光一起,那人发出一声轻呼,狼狈而惊慌:
漂亮的蓝色长裙上沾了些许泥土,钻石王冠松了,垂下大半金发,连脚上的鞋子都没了一只,光着脚丫……这个看起来就像是刚刚逃难归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仙度瑞拉。
茜露达将她的模样尽数收入眼底,无意义地扯了下唇角,转身,先她一步走进厨房。
仙度瑞拉立刻跟了进去,并迅速将门窗关上。
茜露达把牛奶杯洗好,擦干手,解开束发的皮圈,放下头发去睡觉。刚走到楼梯口,仙度瑞拉的声音便从身后传了过来:“为什么你什么都不问?”
还是问出来了。茜露达在心里叹气。
“为什么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你不想知道舞会上发生了些什么?为什么你不问我勾引王子的结果如何?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仙度瑞拉的声音在这样静的屋子里,听起来有点咄咄逼人。
茜露达挽了下头发,答道:“那是你的事情。”
“但不是你建议我去做的吗?”仙度瑞拉绕到她面前,阻住她的去路,眼睛亮得出奇。
茜露达却没心情继续跟她纠扯,低叹说:“我再说一遍,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无论你成功,还是失败,都跟我没有关系。我要去睡了,别挡路。”说完,推开仙度瑞拉,径自上楼。
仙度瑞拉沉默了一会儿,但很快喊道:“我告诉你,我会成功的!我一定会成功的!”
“是吗?恭喜你。”
“如果我说我成功了第一件事就是要把你们赶出去,你还会认为这件事与你无关吗?”
茜露达的脚步停了。
仙度瑞拉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继续说道:“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我所尝过的屈辱,会一一还给你们。我要你们后悔,后悔在这个时候,企图抛弃我爸爸,后悔一直以来那样对待我,后悔你们所做的每一件错事……”
“哦,”茜露达的声音懒洋洋的,听上去毫无诚意,“那么加油吧。”
仙度瑞拉被激怒,噔噔噔冲上楼,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别开玩笑了!你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吗?我告诉你,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
“那你还……你还……”她说不下去了。
毕竟是一直温顺的乖乖女,好不容易装出恶毒的样子恐吓别人,但没说几句又打回原形。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化,茜露达有些想笑,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伸手将仙度瑞拉凌乱的长发理了理,重新塞回王冠中,“这么软弱,连狠毒都学不会。如果你不能坚强的话,没有人会护着你。记住这一点。”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过柔和,也许是她的动作难得一见的温情,仙度瑞拉瞪大眼睛,整个人都呆掉了。
“别再动不动就想着依赖别人。上帝给人腿,是为了让人可以站立,给人手,是为了在跌倒时可以爬起来。你有手有脚,试着自己爬起来看看。”茜露达收回手,继续上楼。她说得有点多,她把这归结为即将离开的缘故。
也许,今夜会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仙度瑞拉,最后一次跟她说话,那么,说些真心话也无不可。
就在她走到拐角处,眼看就要消失在仙度瑞拉的视线中时,仙度瑞拉突然捂住自己的脸哭了起来。
她哭得那么伤心,哭得让人无法弃之不理。
茜露达觉得自己的头开始隐隐作疼。
“其实、其实……我说了谎,我一点把握都没有……”仙度瑞拉双腿一软,跪倒在楼梯上,泣不成声,“王子他、他好像并不喜欢我……我和他跳了整整3个晚上的舞,他什么都没有问!没问我最喜欢吃什么,没问我的兴趣是什么,没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皇宫里,也没有问为什么我每次都是来去这么匆忙……如果对一个人感兴趣的话,是不可能这样什么都不问的吧?他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的名字!”
茜露达怔了怔,回眸。
“而且,他虽然是在跟我跳舞,但经常显得心不在焉。他夸我漂亮,但从没说过喜欢我……我今天故意在跑掉的时候落下一只水晶鞋,我跟自己打赌,如果他拿着鞋子找我的话,我就赢了,但是,我好害怕,害怕他会什么也不做……”
原来哈尔雅真的不喜欢仙度瑞拉,他之所以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对她深情款款,难道只是在为逃跑做幌子,好让王后以为他有意结婚,放松警惕?
茜露达突然想起了瓦碧:舞会第一天时,王子为了逗她开心,当众让瓦碧出了丑……当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时,就隐隐地浮现出某种端倪——王子,为了达到目的,会毫不在乎地利用别人。
即使别人会因此受到伤害。
而他蔚蓝色的眼睛看上去又是那么的圣洁,像个孩子一样无辜——这多么可怕。
她突然有点心惊胆战,自己选择哈尔雅,真的是明智的决定吗?很多人都说她天性凉薄,但起码,她在做一些事情时,知道自己这样做会给别人带去什么样的伤害,而哈尔雅,却似乎是不自知地在使坏。
“我是不是在自作多情?如果王子真的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办?”仙度瑞拉的眼眸中全是痛苦,而这痛苦,来自哈尔雅的暧昧。
茜露达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想了半天,只想出一句话:“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不。”仙度瑞拉抬起头,缓慢,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我已经爱上他了。”
深褐色的眼睛里,装盛着沉甸甸的少女心事。
如同外面的天气一样,压得人几乎透过不气来。
于是茜露达一夜都没有睡着。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仙度瑞拉的泪流满面,想着哈尔雅的暧昧微笑,想着自己此后的命运,第一次感到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从楼下传来的动静显示,母亲和妮可回来了。她们上楼时还在嘀咕舞会里突然跑掉的神秘少女,讨论着她遗留下的水晶鞋,然后互道晚安,关门睡觉。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走出去,告诉她们仙度瑞拉就是那个少女,她想听听母亲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怎么办。母亲的人生阅历比她丰富太多,从某种角度来说,处理事情比她更为冷血,也许能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但,立刻地,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不想变成她那样……”她将头埋进被子,几近绝望地呻吟,“我不想变得跟她一样……不要,绝对不要!”
因为,和母亲更像一分,就意味着离父亲又远了一分。
想想多悲哀,她那么爱父亲,却一点都不像他;她打心底里看不起母亲,却偏偏和她十分相像。
3年来,父亲那清澈和蔼的目光仿佛一直跟着她,须臾不曾离开。
他一直看一直看,直到看得她说了真话。
茜露达蓦地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摸额,摸到一手冷汗。
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月亮,房间里很黑,她打开灯,灯光乍起的同时,也映亮了梳妆台上的镜子。
镜子折射出室内的情景:冷清,寂寥,还有,浮躁不安的一个她。
茜露达抓了下头发,索性起床开始梳洗穿衣。离船开还有两个多小时,如果待在家里实在是种煎熬的话,还不如早点出发。
依旧是素白的裙子,黑色的斗篷,原来配套的呢帽上次落在了维也撒,只得换了顶同色的宽边帽子,遮挡下来,可以覆盖大半张脸。
多好,多么适合出逃。
确认一切都已收拾完毕,她转过身,看了整个房间最后一眼,然后拎起藤箱,开门走出去。
二楼第二个房间,是母亲的卧室。试转了下门把,发现门从内被锁上了。
她盯着紧闭的房门默默地出了会儿神,继续走向第三个房间。
是妮可的卧室,门把一转即开,果然,妮可的防范意识还是那么的差。
茜露达轻轻走进去,看见姐姐酣睡正香,睡相不佳,一半被子掉在地上。蹑手蹑脚地捡起被子,正想给她盖上,突然听她在睡梦中嘀咕了一句:“以撒少爷……”
茜露达一怔,所有的动作全都停下。
回望妮可的睡颜,在黯淡的光线中看不清晰。
可是她知道,此刻的她一定表情温柔、充满情意。
妮可从小就喜欢以撒——在维也撒庄园里,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而以撒对她也不坏,在她生日时还会送可爱的小裙子给她,茜露达知道,那条裙子妮可一直保存得很好,到现在都没有丢掉。
但是母亲也警告过妮可,叫她不要痴心妄想,再加上后来以撒结交了不少女孩子,花名在外,怎么想都觉得没有希望。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妮可的注意力放在了其他贵胄子弟身上,从子爵,到伯爵,再到王子……见一个爱一个,如母亲希望的那样,虚荣又花痴。
然而,此刻她在梦中,却喊着以撒的名字,温柔而悲伤。
茜露达咬着下唇,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酸酸的,有点同情,又有点伤感,异常复杂。匆匆帮她盖好被子,连忙转身离开。
一楼同样静悄悄,以往的仆婢如云早已消失不见,通往大门的路一片昏黑,连盏路灯都没有。她拎着箱子孤独地穿过花园小径,打开铁门走出去。凌晨3点,街上同样悄寂无声,不见半个人影。
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也许以后还会遇上很多很多个这样孤身一人的情形,因为她选择了抛弃家庭与亲情,所以,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她想,有她留下的500万,而母亲又一向能干,她们绝对能够很好地照顾自己,所以她的离开不会造成多大的痛苦。然而,尽管一再如此提醒自己,开导自己,但那依稀的惆怅感,依旧挥之不去,伴随着孤单的脚步声,若有所失。
要坚强。茜露达,你要坚强。
没什么好害怕的,只要足够坚强,未来就可以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她深呼吸,握紧箱子,加快了步伐。
步行半个小时左右,有着玛亚大陆最大港口之称的雅各码头便出现在视线之中。
晨曦淡淡,码头上,有薄薄的雾。
工人们沉默地装卸着货物,等待上船的旅客陆续到来,或坐或站,三五成群。
与方才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她走过去,找了最偏僻角落里的一条长椅坐下,转头看候船厅墙壁上挂着的大钟,表针指向3:40。
皇宫里,哈尔雅正在飞快地换装。
他将长发打散,戴上缀有羽毛的赫色毛毡,套上厚重的大袖长袍裙,还系了条颜色绚丽的草编腰带,边照镜子边皱眉说:“总觉得好像还少了什么……啊,对!乐器!没有乐器,怎么算得上是游吟诗人!快,莱恩,把竖琴拿给我。”
忠诚的侍卫长立刻弄来了一架竖琴,两人手忙脚乱地费了好番功夫才把它装进袋子。哈尔雅背着半人高的袋子,打开窗户,像以往无数次私溜出宫时一样,熟练地顺着藤蔓和壁砖往下爬。
谁知,双脚刚踏到地面,一道灯光突然亮起,不偏不倚投在他身上。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脚步声。
哈尔雅下意识地抬手挡光,透过指缝朝光线来源处看,只见几十名骑士已将道路层层堵死。
一记哨声后,骑士们朝两边分开,让出中间的通道,王后慢慢走过来,仪表雍容,高贵不凡:“殿下这么早是要去哪啊?”
哈尔雅一见之下,万念俱灰。
这时,皇宫里的钟声当当当当地敲了4下。离开船,还有整整一个小时。
茜露达将《奥林匹斯传奇》翻到了最后一页。
起先没有注意到,这本书好多页的边角上,都写着一些见解和备注,也就是说,王子送了一本旧书给她。
而这些批注,还非常地刻薄有趣。
比如宙斯——
“没错,大丈夫者不拘于小节。所以弑父,那叫英雄;娶姐姐为妻,那叫浪漫;情人无数男女通吃,那叫多情;追求女儿阿佛洛狄不成,一怒之下把她嫁给又丑陋又瘸腿的火神,那叫威严……我们的这位天父,实在是证明了一个神、一个男神,究竟能做到怎样无耻的地步。”
再如赫拉——
“赫拉这个名字的原意是贵妇,于是从她身上,我们可以得知贵妇应该具备怎样的条件:美貌,忠贞,容易被花言巧语哄骗,非常非常善妒,对丈夫的外遇对象百般加害,牢牢将权力抓在自己手中……我们的这位天母,实在是证明了一个神、一个女神,究竟能做到怎样无德的地步。”
还有火神赫淮斯托斯——
“相貌丑陋,天生跛足,被母亲赫拉遗弃,父亲出于迁怒而把拒绝他的阿佛洛狄嫁给你,结果她却和阿瑞斯偷情给你戴了绿帽……从这个神身上我们可以得知,悲剧起于家庭,温柔善良与灵巧都不能避免不幸。”
最后是阿波罗——
“作为一个神来说他完美无缺:英俊潇洒,多才多艺,医术高超,能歌善舞;作为一个男神来说他失败无比,他爱的姑娘宁可变成桂树也不肯接受他。”
空了半页后,又写了句很莫名其妙的话——
“这么多天……为什么你不来看我?”
书的最后一页,总结着一句话——
“信神者是傻瓜。”
字体飞扬凌乱,歪来扭去,比孩子还不如。
没想到王子的字竟然这么难看。更没想到他的思想,如此的与众不同。
在所有人都疯狂崇拜天神的时候,他却对他们百般嘲讽,光从这本书的批注就可看出,字里行间,对神,毫无尊敬之意。
不过,看了这些批注后,茜露达觉得自己倒安心了不少,想可见跟这样一个思维古怪的人一同旅游,会多么有趣,肯定会发生很多离谱又好玩的事情。
看来,她做了个不错的选择呢。
放下书,再看墙壁上的钟一眼,表针指向4:30。
她静静等候,并不急躁。
晨雾像纱一样披在她身上,将纤细的背影勾勒得分外娴静,再远一点,是海天一线的辽阔海岸,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于是湛蓝色的海面上便泛呈起明丽的彤色。
——分明是几可入画的一幕,看在另一人眼中,却成了黯淡。
那人静静地望着她,很专注地望着她,几乎是自虐般地望着她,目光深邃而哀伤。
轮船的汽笛声悠扬地响起,海浪拍打着沿岸,像在吟唱离别。
开始有人登船,有人呼喝,有人奔跑,有人哭泣,场景变得逐渐喧闹。而她,依然那么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白色长裙,黑色的外套。
果然是她。
王子为出逃所买的3张船票,第三个人选,是她。
真的是她……
远远的梧桐树下,停着一辆马车,24只铃铛在车壁上随风轻响。一向轻佻跳脱的少年,眼眸沉静,如堕于夜色中的水晶,就那样慢慢地、一点点地碎开。
“喂,你盯着她看了很久了。”一只手搭到了他肩上,罗恩睡眼惺忪地将头凑到窗边,摇头叹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干脆下车去告诉她,王子不会来了。”
以撒坐着没有动,久久,才低声说:“她不想见我。”
5个字,口吻淡然,眼眸却更消沉。
罗恩失笑:“你也有对女人这么束手无策的一天,万人迷以撒少爷?”
以撒没有理会他的揶揄,抚摸着右手腕上的镯子,觉得镯下那个早已愈合的伤疤开始隐隐犯疼,像是要再次裂开。
“不过啊,真是没有想到,原来那第三个人会是茜露达小姐……”罗恩用手托起下巴,啧啧说道,“我是该说王子殿下眼光真是不错好呢,还是该说他没长眼睛,居然敢跟我们的以撒少爷抢女人好,嗯?”
“闭嘴!”
他越生气,罗恩便笑得越发开心,抚掌说:“你对我发脾气没有用哦,事实摆在眼前,你的小女仆,哦不,是曾经的小女仆,跟王子之间关系暧昧,宁可跟他一起走,也不愿意接受你的救济……骄傲的以撒少爷,要不要我借你一把全玛亚最好的剑,去找殿下决斗?”
“为什么你不是个哑巴?”
“别恼羞成怒啊,风度,要有风度。喏,离船开只剩下5分钟了,你如果还是没胆量过去的话,不如我来效劳?我很乐意扮演不受欢迎的角色,对一个殷切期待着的少女说出最最残酷的事实,啊,想必到时候她的脸色肯定会很好看……”他的话还没说完,以撒已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激将法成功的罗恩忍不住哈哈大笑,越想越得意,整个人都几乎笑歪在了车榻上。谁知就在那时,一黑衣人敲敲车壁,俯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罗恩顿时面色为之一变,惊诧说:“有这回事?Shit!”连忙气急败坏地下车,跨上黑衣人牵过的一匹马,匆匆离去。
海线的另一头,以撒缓缓走到茜露达身后。
距离的拉近,使他可以将她看得更加清楚:她的眉,她的发,天鹅般优雅的颈部,饱满圆长的指甲……
她沐浴在晨光中,肌肤像白玉一样散发着淡淡的润泽,五官的轮廓分明柔和优美,但眼神和唇角却又是那么刚毅,坐在那里,光侧影便是一片风景。
这么多年,他从未发现她竟是如此美丽。
美得让他心痛。
14岁时,他发觉自己对她有种异样的情绪,而那异样随着她的离开变得缥缈漫长。进入社交圈后,顺应其中的默认规则,对所有女孩殷勤有加,逗她们笑,陪她们玩,风趣迷人,从不说半句让她们伤心的话……花花公子之名便是由此得来。
惟独在她面前,恶劣依旧,仿若从不曾长大。
此刻,他静静地凝望着她,思绪一片缭乱,在这样的痛苦里,摸着心脏说道理,真实得无法面对。
船员们大声呼喝着轮船马上就要启程,请还没有上船的乘客赶快上船。
表针指向4:58。
茜露达终于动了。起身,提起箱子,往前走了几步。
以撒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她要上船?即使王子不来,她也要上船?!
一时情急,不由自主地追了两步,但又立刻停下。
“我讨厌你,我不想再看见你!”
决裂的话依旧萦绕在耳旁,那么清晰,半刻都不曾淡去。
右腕上的伤疤疼得突然鲜明,像有个小人拿着锤子在上面不停敲打,血液就要喷薄而出,却只能默默忍受。
为什么……会如此地难过?
而就在那时,茜露达转过身来。
原本是惊喜的表情,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变成了错愕。
他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她把他当成了哈尔雅。
一阵风吹过,吹乱她的长发,她抬起手来轻轻一挽,动作缓慢,仿若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而她眼中的惊讶,渐渐地平静下去,转为明晰。
她一向聪明,看见他出现,必定猜到王子已不会来。
只是站在那样一双乌黑的眼睛前,面对这一刻,所要承受的压力,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她又偏偏什么都不说。
不问,不吵,不愤怒,不质疑,平静得让人觉得害怕。
他觉得自己像站在法庭上的罪犯,正在等待宣判。是绞刑,还是释放,全依赖她一句话,哪怕只是一个反应。
可她迟迟不肯判决。让那过程变得更加紧张,备受煎熬。
幸好,一个路人的冒失拯救了他。
那路人匆忙从茜露达身边跑过去,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手中的箱子顿时松脱,“啪”地落到地上,箱盖开了,里面的衣物掉了出来。
以撒怔了一秒钟,条件反射般地跑过去帮她捡。
轮船拉起长长的鸣笛,马达声轰隆作响,船开了。
茜露达立在原地,看着散落一地的行李,看着蹲在地上帮她捡东西的以撒,听着船开的声音,一颗心就像飘在水上的浮萍,在这一刻,竟不知是喜还是悲。
只觉恍如梦境。
那么那么的,不真实。
以撒将最后一件衬衫放回箱子,盖上盖子,站起来,抬手递到她面前。
茜露达沉默了5秒,伸手接过。
沉甸甸的重量压上手的一瞬,一颗心也好像终于着了陆,她知道了眼前的一切不是做梦,哈尔雅没有来,出现在面前的人是以撒。
也就是说,王子的出行计划,失败了。
唇角闪过一丝嘲弄,忽然间,有些想笑。
但笑容刚浮到唇边,就变成了苦笑:天意弄人,这一次,上帝果然又没站在她这边。
茜露达提着箱子往回走,既然前路已被堵死,只能折返回家。
以撒见她又要离开,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说:“可以和好吗?”
轮船离开了,除了寥寥几个工人外,码头上别无人声,整个时空,仿佛因他的这一句话而陷入沉寂。
在这方空间里,只剩下他和她,彼此之间的距离虽只有三四步之远,却像站在世界的两个极端。
茜露达的眼眸由浅转深,又由深转浅,几次张口,但都发不出声音。
“可以和好吗?”
“可以和好吗……”
这么简单的5个字,为什么听起来,却像是天翻地覆,风卷云涌,一颗心就此再难将息?
她握紧藤箱,咬着下唇,咬到嘴唇都开始发白,才低声一个字一个字很缓慢地说道:“我想,没有必要。”
以撒眼中的期待变成了幻灭。
水晶终于彻彻底底地沉入黑暗,破碎、裂开,变成了一片片。
“那么……”他笑,惨白着一张脸笑,漂亮的五官全在扭曲,几乎是用一种血淋淋的声音说道,“恨我吧。比讨厌更强烈地憎恨我吧!”
停了一下,补充:“因为——是我派人向王后告的密。”
虽已隐约猜到哈尔雅的失约必定和以撒有关,但听他亲口承认,还是有种刺痛的感觉,为了摆脱这种疼痛,茜露达开始奔跑,飞快地奔跑,将自己跑出他的视线。
然而那目光,始终聚焦在她的背上,火辣火辣,像什么被烧着了,就此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恨我吧。比讨厌更强烈地憎恨我吧!”
只想当作不曾相识,只想变得两不相见,谁料到头来,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憎恨……
一个鲜血淋漓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