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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窗怨 ...


  •   是夜,无月,无星,阴雨连绵,漫无边际。
      一辆颜色已略有斑驳的雕花马车一路颠簸而来,溅起水花泥泞。狂风荡开了半扇窗帘,一张淡漠的面容映在雨夜里,没有颜色,没有表情。
      那是一个男子,长发灿亮,白衣飘然,而目光中总有些什么,深不可及,无从探究。
      一瞬间雷声轰然炸响,雨柱忙不迭激上窗棂。狂风将马头火折子卷得猛烈颤抖,几乎熄灭。
      而倚在男子肩上的女子冷不防一个寒战,睁开了一双如水美眸。
      “……樵哥,在看什么?”
      男子转过身来,紧了紧她身上风袍,眼神突然柔软了起来,轻声道:“没什么,不过是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我们这是要去哪?”
      “带你回浮云谷,去见我的母亲……那里漫山桃树灼灼盛放,暖溪浮云交相辉映,天色清朗,日光轻薄,你若去了,也一定喜欢……”男子的嘴角微微扬起,而女子却低头红了眼眶。
      “樵哥,你真的不必为我……不必娶我这个不干净的人……”
      清华眉目扬起,男子修长的手指宠溺般抚上她尚自平坦的小腹,“我挺喜欢孩子,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女子似是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得满口苦涩,只是望着他,竟不能言语。
      男子将她揽在怀里,轻声道:“若能一起回去,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那一刻泪眼如织终于喷薄而出,她,沐纤瑶,曾经也是骄傲凛冽的女子,是从何时起想要依靠这个男子,这个如此温暖却又冰凉的男子呢?
      而那时,却从未被他深情望过哪怕只有一眼。
      如今呢?
      这样守在一起,多像幸福美满的一家人,只是腹中块肉,却不是他的骨肉……

      马车驶过永宁镇,已过子时。
      远远的望见嘉陵镇的大门,豪雨中竟被成片火把映亮了半边天色。
      人声马声,喧嚣鼎沸。
      马车才一驶到城门,便有个壮汉高举火把疾奔过来,牵住马头高声叫道:“先生可是永宁镇来的大夫?”
      车中男子轻抬眼角,冷冷应道:“我是大夫,却不是永宁人士。”
      那壮汉闻听此言,忙道:“人命关天啊,先生,我家少爷派去请的大夫还没回来,家中病人只怕要撑不住了……”
      这样说着,四面八方已有七八个壮丁一起,竟是把整辆马车团团围了起来,颇有种软硬兼施的气氛。
      男子皱起眉,满脸不悦。
      而纤瑶拉住他衣角道:“既然这样紧急,樵哥,我们就去看看也无妨……”
      “……既然你这样说,也好。”男子修眉一挑,安慰般抚上她的手背。
      壮汉忙不迭躬身道谢,便引着马车向着城内驶去,完全不知道自己已在鬼门关前兜转了一圈又回来,只有纤瑶悄悄舒了口气,暗自庆幸。

      袁府上下,此刻已是一片混乱。
      才一进门,刹那间一股腥气便破雨而来。
      榻上的女子面色苍白,气若游丝,血已染了半张棉被,此刻还在不断的绵延而出。
      男子并没说话,只是拿出医箍,铺开银针,似是根本没顾忌到男女有别,解开病人的衣裳便将银针一路的扎满周身大穴,还不忘吩咐道:“纤瑶,照我说的方子去抓药,你亲自去……”
      说罢便将所需药草念了一遍,而那纤瑶竟也是过耳不忘,不过片刻已将草药抓来煮好又送了进来,折腾了多半夜,竟是将已死了一半的人救活了回来。

      次日清晨,雨驻风停。
      风回小院庭芜绿,烛明香暗画楼深。
      一位容长脸面的女子走进来,对着男子福了个万福,恭敬说道:“奴婢名叫莫翎,我家二少爷有请先生花厅一叙,请随我来。”
      “刚好,我也有话要问他。”男子紧随其后,见她穿着家常的襦衣素裙,举手投足却颇有气势,又见裙幅下隐约可见连串钥匙,才知道这女子竟是府中的管家。
      一路上看那些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似乎是相当显赫的人家,听莫翎提起这家的大致情况,原来是一户姓袁的大户,祖上经营绸缎生意,在地方颇有声望,到了这一辈,老爷更是常年驻扎京城,嘉陵镇只剩下两个儿子打理,大少爷名伯懿,似乎是相当适合经商的人物,手下十二家绸缎庄每家都井井有条,年年收益颇丰,目前和夫人及尚未出阁的三小姐一起住在北苑;相隔一条暖湖的是南苑,住的是二少爷仲翔和一众女眷,莫翎口里的二少爷开朗、善交际,为人赤诚,不习惯商场狡诈,说到底,该是个不折不扣的公子哥才对。
      才进了石拱门,远远的便听到了一把脆的叮咚作响的笑声,看年纪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却已是梳了妇人的发髻,穿着桃红色的月华裙,脖子上的金项圈缀满了莲子大小的珍珠,柳叶眉樱桃口,笑起来真是一个花枝乱颤。不远处一个男子,眼上罩了丝帕,穿着青金闪绿的蟒袍,腰上挂了两扇金线挑丝桃心坠子,正在花园里你追我逐的,好不尽兴。
      莫翎轻道:“这便是二少爷和刚进门的姨太太……”
      男子点了点头,便已被那姨太太看了见,于是帮那二少爷摘了丝帕,却盯着男子一个劲的笑:“这就是那妙手回春的神医郎中啊,哎呦呦,真是好俊的一张脸……”
      男子不由得眉头一皱,而那少爷却不以为意,笑着走近道:“湘儿说的不错,自古英雄出少年,先生真是妙手回春,华佗再世,在下理当重谢,只是尚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过奖,”男子冷笑一声,“在下岳阳苏念樵。”
      “苏……?”二少爷忽地一愣,却立时拱手道,“原来是苏世家的公子,怪不得,怪不得……仲翔着实怠慢了,苏兄莫怪。”
      “袁兄客气了,昨夜贵府如此盛情邀请,念樵若是不从,怕是今早的太阳也无从得见了。”
      “公子哪里话,”袁仲翔忙赔了笑,叹口气道,“不敢欺瞒苏兄,着实家门不幸,仲翔也是无奈,昨夜生死一线的女子不是别人,乃是仲翔云英未嫁的胞妹淑宁,唉,难以启齿,难以启齿啊……”
      “昨夜拙荆在厨房熬药时已经看过了先时的药渣,里面有大量活络血脉的红花,是何用意,不提也罢。”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苏兄,仲翔深知苏兄是深明大义之人,若是承蒙不弃,仲翔愿以千两黄金相赠,只要苏兄肯为我袁家保守这个秘密。”
      “个中分寸,念樵自会拿捏,袁兄不必惊慌,黄金就算了,不过诊金倒是不能不收的。”
      “自然,自然,”袁仲翔讪笑起来,“那就请苏兄和嫂夫人先在舍下休息,待仲翔今夜为兄台洗尘。”
      说着便吩咐莫翎收拾一间上好的客房来,又吩咐厨房送汤送水,才带着桃花姨太太走了开去。
      晌午时分,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孩说是奉了二少爷的原配夫人之命,送了些换洗的新衣裳和脂粉来。
      “公子和夫人叫我裘儿便是,我家夫人说了,两位贵客光临寒舍,昨夜又救了小姐一命,实乃我家的恩人。虽不知何以为报,但能想到的先就是这些日常的琐碎,我家夫人还说了,衣裳虽不是新的,但好在都干净,贵客们别嫌弃,另一些是宫粉和胭脂,都是用市面上的好胭脂膏子蒸了配着花露水重新调的,请夫人放心的用,绝对是比外面的好,首饰什么的才订了一套还没来,来了先就给夫人送来用,若有什么不习惯的,或是想要什么吃的穿的玩的也别客气,就只管跟我说,我就搬来住在隔壁。”
      纤瑶听了点头笑道:“多谢裘儿,你叫我姐姐便好。”
      “是,那裘儿就不打扰姐姐休息了……”
      待得裘儿走后,苏念樵仍旧倚窗而立,只是不语。
      半晌,才回头道:“纤儿,我们似是被人设计了……”
      “设计?被什么人?”纤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全透着疲惫。
      “没什么,”苏念樵转过头,柔声笑道,“有我在,什么都不必担心……”

      傍晚时分莫翎来请了苏念樵去赴宴,这边裘儿已备好了一大桌吃食给纤瑶,又捧了锦盒来,打开道,“这里面是四色点心,有胭脂山药饼,雪梨香圆,酥皮莲蓉包,还有双色马蹄糕,是我刚从静湖轩那边拿来的,还热着,是大夫人亲手做的,送了每个院子,夫人特意要我拿来给您尝尝。”
      “大夫人?”
      “是,我跟姐姐说说吧,免得府里人多又杂乱,把姐姐都听糊涂了。”裘儿笑着坐到廊沿上,手里拿了根树枝画起了地图来,纤瑶见状,便也坐在了旁边。
      “中间这条呢,就是暖湖了,这湖水冬暖夏凉,夏天我们在湖里冰果子吃,冬天呢也不结冰,照样游湖泛舟,嘻嘻……整个袁府分为南北两院,北苑住的是大少爷和大夫人,还有三小姐。大少爷是个长情人,这些年来也没纳妾,大夫人真是好福气,可惜老天不怜见,去年初大夫人好容易生了个儿子,还未满周岁便染了天花死了,不过他们也说大少爷其实心里的人是翎姑娘,可是翎姑娘也是个苦命人,她不愿给人做妾可又配不上明媒正娶,便这么耽搁了下来,至今也没嫁人。三小姐从小顽劣,老爷给起了闺名叫做淑宁,说是压一压,但是姐姐也知道,三岁看老,就是这个性子,什么也不管用,后来大少爷特地请了本地有名的才子陆青陆先生教导琴棋书画,这两年才有了长进,却不想竟出了那事,也是可怜;南苑是二少爷和夫人们住的地方,沿着暖湖由东向西,分别是静湖轩、心砚楼和宝月阁,心砚楼是二少爷的书房,不过二少爷很少自己过夜的,静湖轩是二夫人的住处,二夫人闺名叫做欧静妍,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活菩萨,裘儿就是二夫人可怜我才买回来的,只要是二少爷的事,什么都瞒不过夫人的眼睛,所以不管什么时候,二少爷都忘不了夫人的好,再说现在又有了小少爷初儿,嘻嘻,夫人的地位更是不可动摇了;新纳的姨太太名叫柳湘儿,是本地有名的花魁,二少爷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才娶进门来的,就说宝月阁吧,就是为了那个狐媚子新盖的,二少爷如今的心思都在她身上,可怜了我家夫人……”
      说着说着,眼中竟浮现出一闪即逝的愤恨。
      “你说三小姐的那件事,不知道是不是与昨夜的事有些关联?”纤瑶心思活络,此刻便忍不住试探道。
      “这……”裘儿防备般抿了抿嘴,站了起来,“都是以讹传讹罢了,姐姐可别听底下人信口胡说……”
      纤瑶点点头,裘儿便推说还有活儿要忙,走了开去。
      一阵冷风吹来,麻酥酥的冰凉。
      抬头看看天,头顶血色的月隐在紫黑的云,似是有些什么,隐隐将至。

      到了第三日的早晨,天气已是分外晴朗,远远就见莫翎手里捧着个脸盆子大小的水晶缸迎面而来,里面盛满拳头大小的青梨子,想是湖水里冰过的,拿来给苏念樵两人尝鲜。
      才一进门就赔笑道:“裘儿这蹄子又去哪贪玩?昨天白天说好了今早到我这里来取梨子,都到了当头晌午,各房都派人来拿了,就只有她一个还没见人影,再搁下去恐怕就温了,我手头活计才一忙完,就赶紧拿过来给苏公子和夫人。”
      “有劳翎姑娘,”纤瑶笑着接过缸子放在红木桌上,又给她斟了一盅茶,才问道,“裘儿也没在姑娘那里吗?今早我去打水洗漱,顺便也帮她打了热水,送去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房里了,我还在想,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呢?”
      “哦?”莫翎轻皱了下眉头,“这丫头虽然贪玩,但也不至于这么没分寸,自己份内的事也不做就跑了,哪有叫客人伺候的道理呢?我看我还是去静湖轩那里看看,别是二夫人有什么吩咐吧。”
      “若是如此,我也想见见二夫人,刚好陪翎姑娘一道过去。”
      莫翎听我这么说,便挽了纤瑶的手一道去了静湖轩。
      静湖轩依水,有专门的吊桥直通湖心凉亭。两人过去的时候刚好二夫人与大房的夫人正在一起喝茶吃梨子,闲话家常。身后一个奶娘怀里抱着小少爷,那大夫人握着孩子的小手,一双眼睛既羡慕又幽怨,纤瑶想起裘儿所说的话,一时间竟泛起许多同情。
      莫翎说是今早就没见到裘儿,二夫人便觉诧异:“这孩子在我身边长大的,比主子还早睡的事情可是从来没有……”
      大夫人也道:“这夜里月黑风高的,仔细别是失了足跌了跤,我看还是着人去找找,妹妹你说呢?”
      “姐姐说的极是,”二夫人点头道,“翎儿快命些人,里里外外到处找一找罢。”
      “是,奴婢这就去办。”说着莫翎便起身告退,纤瑶不放心,便也跟着一起去找。
      横竖找了半日,终于是在暖湖下游杂草丛中发现了裘儿的尸体。整个一家子的人头一次齐齐聚了起来,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苏念樵皱了皱眉,走上前去细看。
      看那尸体似是已在水里泡了半夜,面目四肢臃肿不堪,以及满身的青紫伤痕,看上去颇为可怕,已经完全不是昔日那聪颖可人的小丫头。衣衫有被撕破的迹象,全身都已湿透,脖颈上有明显的带状淤血,用手指触摸喉咙处,竟有咯吱咯吱的声响,想必喉骨已被捏碎,双手手腕部分有淤血,证明死者生前曾经有过剧烈挣扎,再看裘儿死后仍旧睁大的双眼,其中种种不甘,似是都已无从说起。
      “窒息而死,”苏念樵站起来,抚了抚身上尘土,“想必是昨夜就出了事,手劲之大,约有七分把握是男子所为。”

      “出了什么事?”不远处突然响起颇为厚重沉稳的声音,抬头看去,竟是一个男子被三五个下人一起簇拥着向这边走来,众人见了,皆是纷纷行礼,原来就是一直无缘得见的袁家大少爷袁伯懿,秋香滚边的石青色长衫,竟颇有书生的气质,看上去十分斯文精明。
      “简单的说呢,贵府昨夜子时上下,出了人命案子……”苏念樵指了指裘儿颈上勒痕,“应该是被双手缚住颈项导致无法呼吸而死的。”
      “你是?”袁伯懿略一思酎,点头道,“岳阳苏家的公子,我已略有耳闻。袁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苏公子勿怪。”
      “好说。”
      “裘儿虽只是我府上的使唤丫头,但是性命攸关,我也不愿家里竟出了杀人犯,苏公子素与济南名捕秋漠远齐名南樵北漠,如是公子肯接手这案子,伯懿自当重谢。”
      “既然碰上了,也是命中注定,念樵自当尽力。”
      袁伯懿点点头,转身看着袁仲翔,突然冷冷问道:“昨夜子时,你在哪里?”
      “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想知道是不是你做的?”
      “你说什么?没凭没据的,家里还有那些下人杂役你怎么不问,就算我说是你也行了……”袁仲翔勃然大怒,兄弟俩四目相对,似是剑拔弩张。
      “若说是男人,也不见得只有府里的男子才能做,就说咱们陆大才子,先时陪着我们三小姐读书都读的乐不思蜀了,把我们小姐读的是身子也瘦了,人也病了,才知道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苏家的公子虽是细皮嫩肉的,也不见得就是清清白白……”
      “湘儿住口!”袁仲翔一声怒吼,唬的桃花姨太太也噤了声。
      “我这些日子极少在家,这上上下下是越发的没了规矩……”大少爷一拂袖,满脸不悦。
      “大少爷,有些话不吐不快,今天翎儿僭越了,自打小少爷没了,大夫人着实寂寞的很,大少爷是应该多陪陪夫人才是……”莫翎想来也是多时不便开口,此刻才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却没想那大少爷竟是一声冷笑,别过头去不再看她,莫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不再说话。
      “我知道你怪我害死了儿子,才每夜留在书房里,我……我……”那大夫人的眼泪一下子扑簌簌的掉了下来,一旁啜泣。
      纤瑶心生感慨,刚要开口说句话,就见念樵正望着自己,缓慢的摇了摇头,于是也只得低了头,不再说话。

      苏念樵看这一家人互相猜忌的样子,着实冷笑不已,想来案发的时间已是深夜,被人看见的可能着实渺茫,便径直去了裘儿的房间,仔细找找看,果然在首饰匣子的暗格中发现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东西,一张回春堂药铺的抓药方子。照方子上的药材来看,只是寻常的补药,时间是去年五月,正是裘儿所说的二房夫人欧静妍怀胎十月的时候,也是大房的小少爷患了天花暴毙的一个月之前。既是那么久之前的方子,裘儿为何要留到现在?究竟这两者与裘儿的死,是否有些联系呢?
      于是又专程去了一趟药方上所写的地点,回春堂。
      给了一锭银子,约莫有五两重,看着店老板的眼神,苏念樵早已见怪不怪,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亘古不变。
      “大夫,我想请问,去年五月前后,袁府是否有人每天来拿药呢?”
      “袁府?是啊,公子,那是袁家二房的头一胎,宝贝的什么似的,都快十个月了,还每天来抓安胎滋补的药呢。”
      “那来的人可每次都是裘儿姑娘?”
      “正是。”
      “五月十二那天有没什么异常?”
      “十二?我哪记得住那么久啊,待老朽查查看啊……十二,十二,有了,那天袁家的大少爷也来过,是专程来诊脉的……”
      “没有买药吗?”
      “没有,这本子上记得清清楚楚,只收了诊金,没有药钱。”
      “那诊的是什么病?”
      “这个请恕老朽不能告之啊。”
      “还有别的什么吗?和袁家有关的……”
      “那倒是还有一件,只是后来才有关的……”
      “什么?”
      “那时还是天香楼红人的湘儿姑娘啊,”老人眼球咕噜咕噜转了两转,附在我耳畔说道,“来买过红花……买了没几天那,就嫁进去了,嘿嘿……后来不是说袁家三小姐就是吃了这红花,差点一石两命了么……”
      “多谢老板。”苏念樵匆匆打断,满脸厌恶的转身离去。

      回到客房时,莫翎刚来送了午饭走了,而纤瑶拉住他,关上了房门。
      “樵哥,方才我与翎姑娘聊了片刻,果然这其中似是另有隐情。”
      “什么?”
      “之前袁府里人人都说的陆青陆先生,你可还记得?我们也知道他与三小姐终日相处,最后竟私通款曲,珠胎暗结,但我们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自古女子失贞是小,名节是大……”说到这里,纤瑶忽地眼圈一红,而苏念樵拉住她手,目光柔柔,竟似有一股力气无声涌入心底,便定了定神,继续说道,“这陆青也是本地的才子,十五岁就中了举人,虽然家境贫寒,也是攒够了钱便打算上京应试的,若我是袁家的大少爷,着实该瞒下这场风波,索性赌一赌,就把妹妹许了他,若是能金榜高中,也是一桩美谈,可是你道他家如何应对?先是说他偷了府中财物,押了官府去给打了几十板子,就这么硬生生给打死了……”
      “不错,如此一来,不但死了人,还带累了小姐的名声,这辈子恐怕是再无出头之日了……”苏念樵点点头,继而沉思不语。
      半晌,突然又抬头问道:“袁家大少爷为何不能纳了莫翎姑娘?”
      纤瑶摇摇头:“裘儿说过,似乎翎姑娘是心高之人,不愿屈就人下。”
      “不通,着实说不通啊……”
      “什么不通?”
      “这其中必定还有一环极其重要的结扣,只是我们还不知道罢了……我想,我是该先去见见袁伯懿……”
      “他现在应该是在书房,翎姑娘方才正是去那里送药了。”
      “药?袁伯懿吃的什么药?”
      “我问了,她也只是含糊的说是些补药吧。”
      苏念樵忽然惊醒般站了起来,径直向着厨房而去。炉灰里找到了尚未燃尽的药渣,仔细分辨,恍然大悟。

      推开书房的大门,袁家兄弟已经等候多时。
      苏念樵站在那里,如同站在一卷泛黄的流光之中,无法碰触,无法了解。
      “客套的话不多说,我先问袁大少爷一句话,贵府先前的教书先生陆青所偷财物,究竟是何财物?”
      “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是舍妹的一些首饰……”袁伯懿别过头去,轻描淡写。
      “大少爷如果不据实相告,念樵也无能为力。”
      “……还有……还有我夫人的一条玉坠……”
      “随身佩带,从不离身的那种?”
      苏念樵如此咄咄逼人,而袁伯懿已是面色铁青,却又不得已点了点头,“你如何知道?”
      “这个不难,只要去厨房看看,大少爷的药,每次都是翎姑娘亲手熬制从不假手他人,而煮好的药渣也是投入炉灰中等待燃尽,这番用心良苦,着实叫人费解。好在药渣未干燃烧缓慢,念樵斗胆验了其中成分,不巧知道了大少爷无法生育的事实。”
      “砰”的一声,案上茶盅已被盛怒之下的袁伯懿拂至地上,四分五裂,苏念樵却不以为意,自说自话。
      “想必大少爷想要治愈这个病,已是费了不少心思,不然以大少爷与翎姑娘这般相爱,正室与偏房又能有多少差别?大少爷之所以迟迟不娶翎姑娘,而翎姑娘年过二十仍然没有另择佳偶来看,你虽不愿让她蒙受一无所出的骂名,她却对你死心塌地,从未改变。此番深情,叫念樵委实心生敬佩。
      三小姐与陆先生之事,确实有悖常伦,于理不和,大少爷的盛怒也是情有可原,然而以大少爷这般全局考量,不会连一母同胞的妹妹的名节也不考虑,加之去年五月前后正是裘儿整日里前往药铺去抓安胎药的时候,即将临盆的二夫人如何还用安胎?如果我猜得不错,这药分明就是抓给三小姐吃的。可见,那时你对这门亲事,已是默认了的。
      然而有一件事却让你无法容忍,那便是,你无意在陆先生的日常物件里发现了大夫人的玉坠,先时大夫人生子想必已对你打击甚大,从那时起你便冷落她,为了家族声誉却又只能忍气吞声,可是如今叫你发现了这奸夫,盛怒之下的你会怎么做呢?扭送官府,屈打致死,也难消你心头怒火吧。”
      “这与裘儿一案有什么关系吗?”
      “有关系,当然有很大的关系。二少爷的姨太太柳湘儿进门之前的几天,专程去买了堕胎的红花。这药是给谁用的?若是自己有了身孕,那可是进门的又一筹码,怎能轻易给打了去?如此可见,这药分明就是给别人用的,是谁呢?答案仍然是三小姐,就在大少爷为小姐安胎的同时,已经另外有人决意要打掉了这个孩子。
      陆先生死后,大夫人的孩子也染了天花死了,三小姐服了红花差点一命呜呼,之后裘儿被杀,这其中其实早有莫大的关联。
      首先,大夫人的孩子并非死于正常的天花,而是被人刻意为之,这人不会是大少爷,大少爷想杀死这孩子的话,自他还未出生起就有太多的方法,不会放任他长到不满一岁。
      所以,裘儿的那张药方实在是一件极为重要的线索,只不过那线索不在内容,而是时间。
      五月十二,这一天裘儿为三小姐去抓安胎药,而大少爷前去就诊,仅仅是一墙之隔。联想到之后的一连串事件,大少爷的秘密必定已被裘儿听了去。裘儿不识字,只好留下药方,以作提醒。
      如此一来,这个秘密此刻已是大少爷、莫翎姑娘和裘儿三人的秘密了。
      那一刻裘儿必定心花怒放,她将这秘密告诉了一个人以作威胁,而那个人,炮制了之后的种种惨案。
      先是将大夫人的玉坠藏在陆先生衣物之中,因了他与三小姐的事,大少爷想必认为陆先生的人品极尽鄙薄之事,当下深信不疑,也在情理之中。之后那人又将大夫人的孩子害死,以防日后滴血认亲的可能。再用早准备好的过量红花下在小姐的药中,搞得满城风雨人人尽知陆先生品行不端,须知三人成虎,多少人这么说了,大少爷想必更加深信不疑,最后,将知情人裘儿杀死,自己的罪行便向天光大亮之后瞬间消弭的黑夜一般,悄无声息的被掩盖住了。”
      “你是说……?”袁伯懿站起来,目光缓缓凝聚在一旁未吐一言的弟弟身上。
      “裘儿的心里,谁最重?只有二夫人,为了二夫人的幸福而要挟的人,只能有一个。
      回想起我与拙荆进城的那一晚,明明是如此难以启齿的事情,却要舍近求远去外城找大夫,已是奇怪,却又在大雨夜里拦在城门口接人,又是火把又是几十个壮丁,像是生怕没人听见了给宣扬出去。如果不是你杀人灭口,为什么要这样做?二少爷?
      你天生风流成性,本以为亲近嫂子一事绝不会被大少爷知晓,没想到大少爷竟不能生育,那一刻你如芒在背,定要抓个替死鬼来替你背上黑锅,还有比陆青陆先生更加适合的人选吗?”
      “只是一面之词罢了,你有何凭据?”袁仲翔手抚茶盅,神色虽然平静,而水面上已然可见因发抖而出现的轻微涟漪。
      “若是大夫人知道是你害死了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又知道大少爷并不能生育,你说她为了自保,会不会将你和盘托出?”
      “即便如此,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杀了裘儿?”袁仲翔仰面质问,而苏念樵只是冷笑。
      “我并非官门中人,谁要拿你归案了?你既然怕你兄长知道这件事不惜做到如此程度,再想想陆先生的惨死,我似乎根本也不必为找不到证据而发愁,更何况这只是你家家事,与我何干?就算要证据,也是官府的事情……”
      袁仲翔终于缓缓迎上袁伯懿的双眼,而那一刻对方眼中深寒,已切断了所有退路,所有侥幸。
      就在当晚,袁仲翔自缢房中。

      次日清晨,苏念樵的马车终于驶出了嘉陵镇,那一天,又是阴雨。
      纤瑶无限惆怅,似是为了袁家三小姐的命运而叹息,而苏念樵一旁轻声安慰。
      悲喜,生死,各安天命。
      再好的医生也只医身体发肤,医不了心病。
      人若自重自强,饶是洪水猛兽,也无人可以摧毁。
      这些话,像是对袁淑宁所说,却又更像是说给纤瑶听。
      纤瑶点点头,回头望着念樵,举目远眺,白衫历历,已为雨水沾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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