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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如约来到一家中等医院的病房。这里远离市区有山有水环境不错,是一所传染病院。我知道吴丽已从急救的那所医院在病情稳定后,由于医疗或其他方面的需要转到这所医院,住在一间幽僻的单人病房,这地方就算让人进来找都困难。在他人的介绍下见到了吴丽,当然住院时她用的是化名。这个女孩长得挺纯朴素净的,并非网上传的那样张扬性感,和照片上比也明显瘦了许多,但从轮廓上分辨还是同一人。
      “杨老师,你愿意听我说话吗?”女孩是八零后的,声音低缓平静。
      “当然,不然我就不来了。”我说。
      “杨老师,”
      “别叫老师了,这样有距离,叫我老杨吧。”因为我比她大十多岁,尽管称老似乎早了些。
      “或者叫杨记者,干脆直呼其名吧。”我有补充说。
      “还是叫记者,我喜欢记者这一职业。虽然在中国记者远不能称无冕之王,可记者见的世面大,了解内幕多,心中自有善恶标准。”
      “谢谢你对我们职业的崇高评价。”
      “不包括少数故意避重就轻、混淆是非,为了某种目的的御用文人。”吴丽很实在,有话直说。也难怪人到了这个份上,一切都无须遮掩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吗?之前我拒绝了许多本地和外地媒体记者的采访要求。”
      “真的不知道,我以为只是主编派我的一次任务,而且正好是我心中所想而已。”这个女孩真的不寻常,但我们之前从未见过甚至听说过。
      “我在报上读过你的文章。”由于职业的需要,我经常在报上写些官样文章,以时评为主,当然也有少数几篇自认为得意之作的。“我还读过你的小说和散文。”吴丽继续说。我更纳闷了,那是我许多年前写的,我早就不搞文学创作了,而且以前发的小说就几个中短篇而已。长篇小说倒是写过两部,寄给几家出版社均未发,自今还锁在橱柜里,连自己都快忘记了。
      “你也喜欢文学?”
      “当然,别以为文学只是在我们出生的时代辉煌过,虽然文学不能赚钱了,但是人们总是需要文学来增长阅历、提高智慧的。”
      于是我们谈了一些文学上大而化之的问题,吴丽说得很认真,也可以说有些幼稚。可作为文学青年的我们当年,远没有她这样的见解。我之所以和她大谈文学,当然是便于下一步我们良好的沟通。
      “你是不是学医的?”
      “是的。”我有些惊讶。“我从你的一篇小说的主人公那里猜的。”
      “ 谢谢你关注我的小说,只是你怎么找到我的作品的,那家刊物早就停办了。”
      “网上可以查的,然后到图书馆去借。”吴丽说得对,只是自己从学校出来几乎再没有上过图书馆,至多去新华书店,翻翻新书而已,而且只是看内容提要,很少有兴趣将一本书看完的。
      “你后来弃医从文了。”
      “是的,是这样。”我很佩服这个女孩的洞察力。
      “你真厉害。”我又说。
      “什么厉害,你说自己是学医的,现在当记者,曾写过小说,当然是弃医从文了。”
      “我还当过短暂的医药代表,不过是上世纪的事了。”我进一步说。
      “真的,这么说我们是同行了。”吴丽有些兴奋,很快又神情黯然。
      “这行业太乱,也许我现在早已没有资格讲这样的话了。”
      “这里不是道德法庭,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思想的权利。我们过去做医药代表,主要是向医院和医生推荐药品和器械。给他们送点小礼品或者请客吃饭,这样基本上可以完成任务。由于我的兴趣不在此,后来我所在的公司又被并购了,换了几家厂商,业绩做得不好。年龄也大了,不想常年在外漂泊,正好《城市晚报》招聘记者就回来了。”我把我的经历告诉了她,她很有感触。
      “现在不一样,大学生找工作这样难。我是学中医的,毕业后又不想回西南山村去,想留在东部沿海地区。找其他工作又完全不对口,药代多少和医还是沾点边。其实我也知道中医不景气,可是我填的西医专业考分未达线,被调剂到中医专业。那时我一心想学医,因为我深知农村的缺医少药。”
      一个身处在信息时代的学生,学习古老的中医真是如同走在云里雾中。当然学校不像现在,有些院校只要肯花钱就能转专业。我们硬着头皮学习中医又学西医,现在的中医学院全这样。毕业正赶上大学生扩招,西医工作都难找,更不用说中医了。考研的竞争压力又那样大,在一位师姐的介绍下,我当了一家公司的医药代表。”
      现在的医药代表不像我们想象的一样,一定要学医学药的,或者学营销的。现在学什么的都可以,甚至初中生都行,特别在一些民营的小企业。一定要完成指标,完不成只好走人,当然大企业及外企要正规些。吴丽是学医的,人长得又清纯可人,自然是药代的理想人选。
      “我先后换了几家公司,在这行业跳槽非常频繁,很少有人在一家公司干上二三年的。干四五年的,一般都成了大区经理了,不需要像业务员那样天天往医院跑,只要坐镇指挥就行了。”吴丽滔滔不绝地说着,其实这些情况我熟悉,只不过现在的年轻人流动性更大、市场竞争更强了。
      “几年下来,我熟悉了这个行业的游戏规则。国企和民企基本是带金销售,其实就是给回扣。实力雄厚的也赞助学术会议,赞助内容包括教授讲课费及医生食宿和旅游等。外企正规些,一般只能赞助学术交流,当然这样的会议动不动都是全国或国际会议,级别高,讲课费、出国考察和纪念品等费用也不低。当然还要看个人,年轻的医生喜欢外出活动,年长的怕动,现金更喜爱。营销的那一套投其所好、帅哥美女的策略是必不可少的。现在药品那么多,竞争那么激烈,药品的更新又是那么的快,同类品种多,很少有医院必须用的药,即使有那样的药品一般也是不用推销的。
      医院的领导班子、药材科、器械科和临床科室主任也是三五年一换,都需要不断公关。不像过去院长一当十年或者更长的,搞定后只要逢年过节问候孝敬,关系可以正常运转好几年。现在又引进了招标制度,其实更加剧了市场的竞争。大家拼命压价进医院,只有通过销量来维持利润,才能保证不至亏损,或者在其他产品上与医院达成协议以弥补损失。因为我们的现金不能按期到账,有些中小企业的资金周转都困难。总之不能轻易退出市场,因为要打开一个医院的大门,要疏通各种关系,耗时一年半载,投入人力和物力还不一定成功。
      我们的一位做药代的同行,做一家县医院,花了十几万打通了关节,正准备进药,谁知那家县医院的院长和药材科长因前科而东窗事发,他们的投资全打了水漂,又不能放弃,只有在继任的身上继续攻关了。你说亏不亏?更不能明说。当然了,这些费用最终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杨记者,你那时做药代比较容易,你应该小发了一笔吧?”吴丽问。
      “没有,那时我们几乎不敢送现金的,人家也不敢收,只能送烟酒或其他物品,不像现在搞的贴金销售。”
      “你干吗要转行?坚持几年你肯定是大区经理了。”
      “我做医药代表也是勉为其难,主要是有学医的背景和几年的工作经验而已。人长得不帅气又不会逢人说话,或放下自尊心,所以做得并不成功。加之我的品种和公司也不行,所以就退出了。”
      “不过你退出是对的,不像我已深陷其中,自己不能也不想抽身。你想我们不用坐班,隔三岔五地去不同的医院,和医生聊天吃饭娱乐,也自由自在。刚开始放不下面子,后来习惯就无所谓了,主要是能够赚到钱养活自己。你实在不是做药代的料,不过这段经历对你当记者非常难得,你骨子里是一个文人,还是挺传统的。”
      “你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我顺势问。
      “你是想问我是什么样的人?说实在的我也不清楚,出了这样的事,当然就是罪人一个了。”
      “你不要这样认为,一切都是有因果的。”我劝她不别自责。因为我知道她虽然涉嫌故意传播艾滋病毒,可她本身也是一个受害者。可以想象,如果一个正常人知道对方是一个艾滋病毒的携带者,再大的诱惑也不会与之发生亲密接触的,这个看似清纯的女孩更应如此。
      “我们这代人在电视前长大,读书不多,受传统的影响很小,只要生活得快乐,不在乎什么理想。”
      “可理想会让的人生更充实,实现自我价值。”
      “可如果实现理想的过程不快乐,就算我最终实现了我的理想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的父母和传统要求我们为了理想,不怕辛劳甚至是不怕牺牲,为了集体的利益可以放弃自我。
      “你也许说我们自私,可自私有什么不好?资本主义不是自私自利吗,发展得比我们好,我们不是向他们学习吗?我们的传统就是不注重个体,佛不是说一花一世界吗,何况我们人呢?在我眼里,我活着世界就有意义;我死了世界就没有意义。”
      “可是我们不在了,我们的亲人和孩子还在,还有许多其他的人,难道你一点也不考虑吗?”
      “当然考虑过,但我没有故意去害人。现在网上说我害了那么多人,似乎我罪大恶极。其实真正得到确认的就一人,他叫贾晓伟,我和他早就认识。其他人我承认和他们有过为数不多的身体接触,但他们是否感染了艾滋病毒我不清楚。他们有没有抽血化验我也不知道,他们个个缄默其口讳莫如深。如果有人HIV阳性,他们能和我发生关系,一定也会和其他的女孩发生关系的,或者是其他途径传染的。”
      “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可是在中国特别是医院,这个保护人们健康的场所,感染艾滋病的人是极少的。现在传得这样烈,把你看成罪魁祸首,你能说得清吗?”
      “我知道我说不清,也不想去说。如果我死了永远也许真的说不清了。我为什么约见你,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事实的真相,当然是和我有关的真相,其他的事我也无能为力。”
      “我相信你的真诚,我们不作道德上的评判。你只需要敞开心扉就可以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知道我这次不死,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你千万不要这么认为,现在的艾滋病毒的潜伏期可达五到十年,而且随着技术的发展,将来有可能治愈的。”我讲的是有科学依据的,并非完全安慰她。
      “根治大概不可能,再说就是根治了,还会有比艾滋病更可怕的疾病出现的。我现在理解为什么叫艾滋病了,这个病名从AIDS翻译,医学上称获得性免疫缺损综合症。艾与爱同音,因爱而滋生的病那么可怕,世界上最美的,其实也是最丑的。我们都是学医的,性和便溺同源,你说上帝为什么如此造物?这让我想起的伟大的老子的格言:至柔者至刚。我要说至美者至丑。”
      “可以这么认为,美好和丑恶是相互转化的。”我说。
      “人类的发展,追求声色享乐是应有节制的。人类的法制不来限制,大自然用病毒来惩治,这是多么的微妙与合理。因此我们每个人都应有所敬畏,这种敬畏可以是上帝或神,其实就是大自然。”吴丽说。
      “你说得太有道理了,其实你看过许多书的。”
      “我只看自己喜欢的书而已,而且会胡乱联想,现在假大空的书很多。”我有时也这样认为的,只是没有她那样明示。这是我发现我们竟有许多的共同语言,我想这对我们的进一步沟通大有裨益。我不禁同情吴丽的遭遇了。
      今天我们说了许多话,不知不觉天晚了。我怕影响她休息,提出暂停采访。我知道这个女孩的故事很多,也很复杂,需要细细了解和品味。吴丽似乎也感到时间过得很快,虽然有些意犹未尽。
      “你该下班了。”
      “做我们这行的,没有上下班的时间。哪里有突发事件,哪里就有我们的影子。”
      “顺便问一下,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应该比较喜欢的,因为是我自己的选择。谈不上最喜欢,只有更适合。记者的使命是将事实呈现给读者。”
      “现在人都读图看电视了,读报的人少了。”吴丽说,
      “但我更喜欢文字记者。文字自有一种穿透力,是电视画面无法取代的,而且可以反复咀嚼,尤其少数名家写的一些文章,入木三分一语中的。”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为了让你更好地了解我,几年来我写了两大本日记,你可以选择性的读一读,我知道你还会再来的。”
      “当然会的,我的采访刚开始,还没有实质性的内容,日记正好作为补充材料。”我接过吴丽的日记本,与她告别。这个女孩不简单,她的故事也许就藏在她的日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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