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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物是人非 ...


  •   曜都城中有一家远近闻名的酒楼,名叫凤鸣楼,老板是一个小个子雀斑脸的女子,为人纯良可亲,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乐善好施,扶危济困,很多百姓都受过她的恩惠。她身边总跟着四个少女,个个美若天仙,身怀绝技。她五人所到之处,无不赞歌传唱、美名流芳。女老板每日都会登上城墙一次,眺望衰草连天的无尽远方,她已经上来了七百多次,人们说她是在等待凯旋之师。
      “寒姑娘,雪这么大,今儿就别去了吧!”一个紫衣少女给言岁寒套上酒红色束腰大衣,看着她推开了门出去,思量再三,还是忍不住劝道。
      言岁寒的脸瘦成瓜子型,眼睛显大,下巴削尖,看去娇俏许多,但是面色比园中的白雪更白,衬得那些绯红的点缀越发艳丽。她整个身子也像塌了架儿,扶着廊柱歪歪斜斜地站着,仿佛每一下呼吸都要费尽力气。
      “迎文多虑了。我这身子两年来早习惯了,冬天稍微差一点,却也没娇贵得走不了路。”言岁寒松开扶手,身体微微晃了晃,适应了一会儿,便踏下石阶,迎着风雪往院门外去了。看上去一步一步走得很是稳当自如。
      迎文却不由得泪盈满眶,她不知道无数次同样的行走,言岁寒究竟要如何才能不倒下。而那样一个站立时都在流着血的人,怎么会是言岁寒?
      “迎文!”
      迎文扭头望去,回廊转角探出一个火红的身影来。
      “寒姑娘又去城楼了?”迎歌问道,不无忧虑,“今儿这么大雪,天寒地冻的,她的身子怎么受得住?你也不劝劝?”
      “哪里劝得住!两年来她可有一日不去?”
      “唉!当日为救公子,寒姑娘不顾内力不持强使驭风之术,以致真元耗尽、五脏俱损,如今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只怕……”
      “不会的!迎琴曾说过寒姑娘体内有一股奇怪的气流在护着她心脉,她不会有事的!”
      “但是迎琴也不知那股气流究竟从何而来,是福是祸还难下定论。”
      “迎歌迎文!”
      明光一闪,一个灵动逼人的橙衣少女翩然落在迎歌迎文面前。
      “迎诗!什么事?”迎文道。
      “有人点名要见咱们当家哪!”
      “你怎么回的?”迎歌道。
      “当家少爷云游去了,少奶奶代为管事。”
      “算你个迷糊鬼这次没说错话。”迎文道。
      “不过呀,人家说要见的就是咱们少奶奶!”迎诗咧嘴而笑,憨态可人。
      “你还笑!”迎文戳了下她的额头,“来人还说什么了?”
      “疼!疼!”迎诗嘟着嘴跑开,“他只问‘你家少奶奶可是芳名岁寒?’,可不就是寒姑娘吗,我便说是。”
      “你个笨蛋!”迎文又狠狠戳了她一下。
      “疼!疼!”迎诗揉着额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你干嘛打人家……”
      “你还说!”迎文又要扑身上去。
      迎歌拉住她道:“你再怪她又有何用!迎诗,来的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迎文气极:“你看看她你看看她!”
      迎歌道:“走了没有?”
      迎文插口道:“她那么说,人家能走吗?”
      迎诗怯怯道:“没,没走,在厅里候着。”虽然不明白迎文在气什么,但是自己惹得她那么生气还是很难过。
      “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迎歌牵起迎诗的手,抚慰一笑道。
      影沙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子,一身明蓝交领右衽束带长衫,眉清目朗,风度绝佳。
      迎舞迎上迎歌一行,介绍道:“这位是若公子。”
      男子起身见礼:“在下若岚缘,特来拜见凤鸣楼当家言小姐。”
      迎歌迎诗迎文均回了礼,迎歌微微一笑道:“公子恐怕有所误会,凤鸣楼的当家并不姓言。”
      若岚缘笑看迎诗道:“这位姑娘答曰当家芳名岁寒无疑。”
      迎歌道:“天下同名者甚多,不足为奇。我家少奶奶并非公子所找之人,恕我等爱莫能助,公子还请回吧。”
      “是否在下所找之人,待见一面才能得知。”
      迎文道:“可巧儿,我家少奶奶不在。”
      “不在?”
      “对啊!”迎诗接道,“寒姑娘去城楼了!”
      “迎诗!”迎文急呼。
      若岚缘早已不见。

      言岁寒立在雪地里,一身红装如血刺目。三年前在雾花城,宸昭带她看的那场雪,跟今天的一样大,却美得多。她才知道,从这里到那里,其实很远,真的很远。只是去南方,两年都回不来,更别说是去外国。他怎么会跑那么远去寻她呢?言岁寒心中升起一丝暖意,笑容渐渐在苍白的脸上绽开。
      城墙上那个矮小的女子,孱弱、死寂,一点不像言岁寒,直到她露出明媚一笑,若岚缘不禁胸口大痛,是她!无论她的脸色多么苍白,她的眼睛总是满含星光。
      “岁寒,你怎么……”若岚缘声调不稳,似有泪音,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抚上眼前这张透明得仿佛可以看清脉络的脸。
      言岁寒无声地退后一步,那只漂亮的手立时僵在半空。
      “岚缘。”言岁寒轻声笑道。如同当年在未昭山庄她无数次唤他时一般。
      若岚缘不觉恍惚,讷讷应道:“岁寒。”
      自别后,已三载。若岚缘变得更加高大俊美,而自己……言岁寒自嘲一笑:“我这副德性吓到你了吧?”
      “为何……发生了何事?”
      言岁寒双臂交叠,背靠墙面,半个身子都浸在了雪水里:“你是来捉我的么?”
      “我……只想带你走。”
      “带你走”——过了三年,你还不敢承认?岚缘啊岚缘,你这么说,是骗我还是骗你自己?言岁寒连笑都没了力气,只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若岚缘怔忪,为什么要用这种眼光看我?他没勇气问,只是仓惶地避开她的注视:“我会保护你、照顾你,跟我走,好不好?”
      言岁寒没有答话,眼幕低垂,身子又往后抵了一分。
      “岁寒,请你相信我。你待在这里,宸公与言岑伊都会对你不利。”
      言岁寒还是不理。
      若岚缘抬眼看她,却见她袖口竟在滴水,整个后背都被冰雪浸透,浑身瑟瑟发抖,神志已然不清。若岚缘赶紧将她打横抱起,她身上竟没有一丝温度!
      “寒姑娘!”
      迎歌迎舞迎诗迎文一齐赶来,迎文一个急闪从若岚缘手里夺过了言岁寒。四人对若岚缘未置一词,仙影飘然携言岁寒御风而去。
      若岚缘兀自吃愣,双手仍当空举着,身上落满了积雪。
      “世子!”
      若岚缘仿若未闻。一个窈窕佳人从暗处走了出来。
      “我去把人追回来!”
      “不必了,莺儿,我们走吧。”

      叶冬霆身着银白战甲,立于高崖之上,俯视草木山川。手握银白宝剑,剑身刻日月星辰,剑柄书圣道古文。背后一个少年,束发冠笄,盘领灰袍,涎眉邓眼,摆腰扭臀。
      “我知道你想看,别装嘛,爷的霹雳舞可是天下一绝,人间胜景啊!”
      叶冬霆嗤道:“你才多大,成天张口‘爷’闭口‘爷’的,荒谬!”
      “你不喜欢霹雳舞,我来钢管舞好了!”说着跳到叶冬霆面前,缠缚着他的身体,极尽所能地攀爬、旋转,做出性感热辣的动作。
      叶冬霆连忙掀开挂在他身上想要倒立的滚烫灵蛇,脸色酡红如醉地怒道:“你做什么!”
      “不是怕你闷呢吗!还想看什么?电臀舞?”
      “你到底是谁?”
      “飘零似影,凡庸如沙。”
      “影……沙?”
      影沙哈哈一笑:“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小人物?”叶冬霆冷哼一声,“公子好谦虚!区区一个小人物,就能将我逼入死地!”
      影沙道:“你死了么?你不活得好好的?再说,我不也在这儿陪你呢吗!”
      “三渡莫河,我军又再上了你的当,入到这西南深山,不过,我困死在这里,也有你做陪葬。”
      “宸昭早带着主力兵马回到了彭城,言岑伊死定了,到时候何止我,他也会在黄泉路上等着伺候你呢,皇子大人!不过现在,还是我先伺候您用膳吧。”
      二渡莫河后,宸军重新攻占了彭城,言军增兵围歼。影沙因“只要交出言岁寒便即刻撤军”,私自易容成言岁寒的模样进入敌营,心想等骗走了言军再让琴棋书画救他出去,自己有巧计能把伤亡减到最低何乐而不为。却没料到,他不见的当夜,宸昭竟大举进攻,同时按原计划另以部众向西南佯动。叶冬霆中计,带着影沙追入西南。两军相交,言兵大败。隐在暗处的琴棋书画现身营救,叶冬霆挟影沙奔逃之下误陷奇境,琴棋书画失去他二人踪迹,他俩也如入迷宫,找不到出路。影沙身份暴露,便为叶冬霆牛马役使。
      山涧依硗塉,竹树荫清源。晚霞照耀下,水波荡漾着金色的光芒。这是谷中一处天然温泉,影沙有一回找寻食物时发现,后来总借觅食之机偷偷到这里洗澡。
      影沙三下五除二卸尽衣物,乐滋滋地奔入水中,伸开双臂拨玩泉水。纤长皓白的脖颈上环着一丝银线,垂下一颗月牙形琉璃坠,晶莹通透,流云溢彩。影沙握在手里,喜上眉梢。
      那是宸昭二十年来随身之物。
      他乔装成言岁寒私入敌营前一晚,偷听到宸昭与西直后的对话:
      “孙少爷,纵然凤公子战术绝妙,但仍不免一场恶战,如今众多将士惨死,彭城百姓危在旦夕!”
      “西直大人是怪我不把言岁寒交出去?”
      “谦华不明白,孙少爷何以为了一颗无用之棋,不顾这么多兄弟的性命!”
      “无用之棋?西直大人既说她是,她便是吧。”
      “孙少爷此言,选择还是不变?”
      “不变。”
      “谦华敢问孙少爷要一个理由!”
      “我不必向你交待什么理由,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无论如何,言岁寒,不能动。”
      他的语气一贯的慵懒和不容置疑,影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一瞬透骨酸心,仿若有一只小拳头砸在胸口,闷闷的一下一下,随着心脏的律动。痛,又不是很痛,像哑子张大嘴巴,却没有声音。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镜子前咧了一下嘴,笑得比哭还难看。随手拨了几下琴弦,忽然想发泄一回,打开嗓子用自己的真声音唱道:“谁动了我的琴弦唤我到窗前/ 流水浮舟你在深夜的那一边/ 谁倚着我的琴枕梦尽夜满月/ 还以为各自两边只能做蝴蝶/ 谁让你我静似月/ 只能在心里默念/ 檐下燕替我飞到你身边/ 谁让你我静似月/ 各自孤单错弄弦/ 风吹的帘落见月人不眠/ 谁动了我的琴弦唤我到窗前/ 流水浮舟你在深夜的那一边/ 谁倚着我的琴枕梦尽夜满月/ 还以为各自两边只能做蝴蝶/ 谁动了我的那根弦/ 将要度过的湖面/ 难预料,预料将来的深浅/ 谁让你动了我的弦/ 这次一遍又一遍/ 唤醒了人影孤单嵌入夜/ 谁让你我静似月/ 只能在心里默念/ 檐下燕替我飞到你身边/ 谁让你我静似月/ 各自孤单错弄弦/ 风吹的帘落见月人不眠……”
      曲终的一刻,屋门蓦地被一股强力扯开,风一下灌了进来。只见宸昭长发翻飞,衣袂飘然,电闪之间,竟将影沙按在了怀中:“你还要问?我一直都记得。第一次见面,我就记住了你。”
      影沙第一个反应是,完了,他听到了我的歌声,一定已经知道我是……却听他的口气有点奇怪,抬起头眨了眨眼,也不再掩盖原本的音色:“第一次见面?大酬宾那回?”
      宸昭诡谲的一笑:“是在大街上。”
      影沙大惊:“你记得?”
      “我记得你那日着的是飞鸟穿云的天蓝交领长衫,头戴灵芝纹和田玉簪,右耳耳垂上有一颗暗红色晶石;我记得你从马蹄下灰头土脸的爬起来,明明发髻散乱,衣衫落拓,反而秀逸飒爽,清淡灵动,与我所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我记得你头也不抬,满不在乎地对我的侍卫说‘你个贱民,竟敢挡你爷爷的道’;我记得你走远去又回头看我的车舆;我记得你在原地滞留了许久……”
      “你……”影沙听到后面脸色已是讪讪,“我上次问你,你怎么说毫、无、印、象?”毫无印象四个字吐得又慢又重。影沙这才明白他那句“你还要问?我一直都记得。”是在回答自己当时一遍又一遍“你还记得我不”的追问。
      宸昭露出孩子般的调皮笑容:“我当时忽然很好奇你会是什么反应。我很庆幸我那么做了,否则就听不到你的《沧海一声笑》,更不会得到‘往后,你一定会记得我’的承诺。”
      影沙心猿意马,兴奋难持,陡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宸昭抱了很久,两人的身子紧紧贴合在一起,一张纸都插不进来,他绝对非常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了,慢慢地企图逃开……
      宸昭适时收紧了双臂:“我早知道了,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了。”
      影沙瞪大了眼睛:“你知道?”
      宸昭眼眸定定的看着影沙,两人的目光绞在一起,难分你我。
      “嗯。你太漂亮,很容易看出来。”
      影沙先是窃喜,后又皱起眉头,有点受打击。很容易?他已经这样好几年了,还不像么?
      “不过你放心,别人应该没看出来,你身材高挑,为人又大大咧咧,还是骗过了很多人。”
      切,你这是自吹哪?影沙撇了撇嘴:“是,你最聪明!”
      宸昭笑了笑,又使劲儿抱了抱他:“你怎么那么会唱歌?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说到他的强项,影沙得意地一笑:“我老妈的歌曲本。上面的歌儿可多啦,我全都会唱!”
      “你那本摘抄簿上的诗词也是从你母亲那儿学来的?”
      “对啊,我老妈可强悍了!”
      “听你的诗词和歌曲,都别有一番洞天。莫非你母亲也来自异域?”
      “这事说来很神奇。我曾祖父和我老妈来自同一个地方,而他们两个是我迄今为止发现的仅有的来自我那个传说中故乡的人。天下何其大,人何其多,我老妈竟就遇上了我老爸一家!所以我想,这里应该还有我的同乡。我在凤鸣楼的名片上刻我故乡人认识的外国语言,分发出去,就是尝试找到其他和我们一样的人。”
      “冥冥之中,缘分自已注定。”宸昭放开影沙,伸进颈窝从领口拉出一条月牙形琉璃坠,搁在影沙的手心里,温柔的道:“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二十年来从未离身。你问我要礼物时,我便决定把它给你。”
      它还带着宸昭的体温,在影沙的掌心渐渐发烫,光彩夺目。
      “我不将言岁寒交出去,是因为不能交”,宸昭忽然没头没脑地道,像是要解释什么,“西直后说她是无用之棋,却不知若将她交与言岑伊,只会引来更大祸害。”
      影沙大窘:“你知道我在……”
      宸昭莞尔:“你在偷听。”
      “我……我不是故意的,刚好路过……”
      宸昭一伸手揽过影沙的肩膀:“我明白。”
      他是在向自己解释,不交言岁寒非关私情。影沙眼含雾气地看着他,他对自己的心思细腻至此!
      “言岁寒与言岑伊身上同种相牵的蛊毒,其一人死,余下者必亡。因此,言岑伊只有将她置于身边方能心安。”
      影沙骇然抬头:“你的意思是,如果岁寒死了,言岑伊也会没命?同样的,言岑伊要是有个好歹,岁寒也活不成?”
      “一方若只是受伤,不管多重,只要无性命之虞,便不会影响到另一方。”
      “什么人下的毒?”
      “王夫人。”
      影沙大震,心中凄然:“岁寒……的娘?”
      宸昭点了点头。
      影沙顿觉从头顶凉到脚尖,她到底受了多少苦?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有谁知道她内心的痛楚?有谁是真正关心她的?所有人,都只当她是颗棋子!而残害她的,是她的至亲!
      “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孙少爷交代!”
      “你死不关我事,关孙少爷事,我能为他做的没有其他。”
      ……
      影沙心如刀绞,强止眼泪,缓缓道:“我相信,你救她是因为你关心她,她在你心中不是什么棋子。我也是这么告诉岁寒的。”同时不可更改地做了一个决定。第二天便瞒着宸昭去了敌营……
      纵然如今困在这个死谷里,也从未有过一刻后悔。只是,没想到,他竟会连夜进攻……自己在他心中已那般重要了么?那他现在,是不是很伤心?
      影沙顿时一片黯淡,再也没有洗澡的情趣,从水中站了起来,刚一转身——“啊——”,他的尖叫声惊飞乌鸦,响彻云霄,满山回荡。
      “你……你……你……”叶冬霆站在岸边,目瞪舌结。
      “你你你,你什么你!你还敢看!”影沙光速穿好衣服,飞腿踢了叶冬霆一脚。
      叶冬霆吃痛,大叫道:“哎哟!我哪知道你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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