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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纯青琉璃心 ...

  •   纯青琉璃心
      西方极乐世界,有神鸟名迦楼罗,金身,头具如意珠,有种种庄严宝相。鸣声悲苦,以那伽为食,体内毒气聚集,终于无法进食,上下翻飞七次之后,在金刚轮山自焚而死。唯余一颗纯青琉璃心,成为提婆最喜爱的饰品。[1]

      绍兴十一年冬,临安吴山。
      东君跟随着庙祝走进潮神庙的时候,正好看见一名青衫男子从里面走出来。东君停下脚步,让他先行。只见那男子面带泪痕,来近了,就闻到一股腥气。他见了东君,抱拳施了一礼,低头走了。[2]
      庙祝将他引到神殿内,就告退了。
      神龛内潮神的坐像,银盔银甲,须发皆白,却又满面红光,没有一丝皱纹,显然并不是个年迈人。而神龛下面立着一人,只穿着白色便装,与那神像一样——人在壮年,却须发如银。[3]
      两人见过了礼。
      “你来了?”
      “是我。”东君望了望那青衫男子离开的方向,“那是谁啊?”
      “青石山的小青。”[4]
      “哦,敢莫是洛阳西边的青石山么?”[5]
      “便是新安的青石山,还有哪个青石山?”
      白娘子水漫金山,永镇雷峰塔,此事东君是知道的。他也知道,青石山的小青有三变化身之法,在白季子身边就化作女子,在外出战就还归男子本相。知道了来的是他,也就不难猜出他为的是谁了。
      “他因何到此?莫非是为了白季子?”
      “不是为了白季子,还是为了谁呢?——白季子的儿子仕林长大了,想来祭塔,他来求我帮忙,让仕林见亲娘一面。”
      东君不觉长叹一声。
      ——难怪刚才看到小青面带泪痕啊,母子分离二十载,焉能不哭呢?
      “你答应他了?”
      “我拿什么答应他啊?自从赵官家逃到杭州,西湖里就来了个金鲤精,自号碧波仙,搅得周边不安宁,地仙们都紧张兮兮的。这雷峰塔本是塔神守的,这时候哪敢让白季子见外人?万一走脱,跟那碧波仙搅在一起了,是哪个担待?”提起白季子,潮神不胜嗟叹,“白季子可惜了啊!救死扶伤千百以上,偏偏就一时糊涂——她怎么就不想想,就算打赢了法海,跟小青冲进金山寺见了许仙,难道此后还能重做好夫妻?”[6]
      东君一愕。
      白季子固然没有打赢法海、冲进金山寺见到许仙,可是潮神描述的这个场景,却令他想起了五百年前在人间的往事。
      一些并不愉快的往事。
      他不由得脱口而出:“不是这么回事。”
      ——不是这么回事。五百年前在人间……我们还算是好父子吧?
      “什么?”
      “我是说——”东君想了一瞬,似乎找到了由头,“许仙见白季子败亡,还能逃出金山寺,追上她,已是……已是值得了。”
      “值得不值得?”潮神冷笑了一声,“端阳酒变,还不是因为他自己先起了疑心?”
      东君一时无言,只是慢慢走向殿门,手扶着门框往外望——江南毕竟不比北方,虽然入冬,大部分的林木依然郁郁苍苍,只是一阵一阵湿寒侵骨,也一样难捱。东君心有所感,遂口占一绝:
      “剑蒲角黍悼高贤,愁绝江南五月天。千古忠良难见信,美人香草总缠绵。”[7]
      潮神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在冬天作了一首夏天的诗?”
      “兰以香而焚,膏以明而煎,忠而被谤,信而见谗,又何必分什么冬夏?”
      潮神听罢此言,心有所动。
      其实他早就有些纳罕,东君在凡间做的分明是帝王,还是帝王中的楷模,为什么却总是站在臣子的立场上呢?可是不得不承认——东君的言行,不止一次地打动了他,打动了他这个被吴王赐剑自尽、怨气化为钱塘怒潮的千古忠良。
      其实,早在听到庙祝通报东君到访时,潮神就猜到他的来意了。
      “你要救他?”
      “一定要救。”
      “迦楼罗能伏水患,以水中之王那伽为食,每平一次水患,吃一条那伽,毒素就在体内积蓄一分,终致毒发自焚,这就是宿命啊。”潮神叹道,“他要是有办法,就不会来人间了——唉,到底是躲不过去。”
      “那可未必。”东君转过身来,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不就闯过来了吗?”
      潮神认真地瞅了瞅东君。
      所谓世间唯一的凤凰,其实是“闯过来”、毒发自焚时能够浴火重生的迦楼罗——更准确地说,应是不死鸟。[8]
      “我知道你的底牌是什么——你是他前世的胞兄。可是,你要知道,他可不仅是就要毒发——一千年了,他的火劫就在这个冬天。本来是算好的,可以以人身躲过,可是如今南北和议已成,我看他是熬不过去了!你就是肯替他担那毒发自焚的灾,以他新归位的孱弱身体,又怎能扛得住火劫呢?”[9]
      “那是我的事。潮神,我今到此,乃是有一请求。”
      “但讲无妨。”
      “我欲拜望碧波仙,不知潮神可愿引见?”

      碧波仙的住处,就是西湖底下的黑水宫。[10]
      黑水宫名副其实,阴暗而酷寒。漆黑而澄澈的冰盖遮蔽了天光,唯有中间漏着几处参差不齐的罅隙,倒像是鸟喙啄出来的,微弱的光明从那裂缝里挤进来,宛如扭曲了的星芒。潮神领着东君,越往深处去,越觉得奇寒彻骨。
      跨过深沟,绕过小丘,一抹七彩的光辉忽然照亮了他们的眼睛。
      定睛一看,竟是一座晶莹剔透的冰宫,其间光华灿烂,斑斓的色彩变幻莫测。门旁是狮子滚球,柱上是盘龙戏珠,梁上雕满奇花异草、神兽仙禽,衬上陆离的光芒——有百种红,千种绿,万种紫,都像是活了一样。[11]
      东君不觉笑了:“这碧波仙可真是有想法——没见着这冰宫时,我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啊?哪有把自己的洞府布置得这么阴暗寒冷的?到这儿我才知道,住在这么一座梦一样的冰宫里,那可不得找个这样的地方吗?没有黑水的阴暗寒冷,哪有冰宫的光华璀璨呢?”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门后传来一阵大笑。
      “说得好,说得好!有的人一听到‘黑水宫’这名字,就觉得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看都不肯看一眼;有的人踏进一两步,就觉得果然是个坏东西,转身走了——可谁知道呢,其实我每天都住在这么漂亮的冰宫里,够多快活啊!”
      大门往两边洞开,金鲤就站在里面。
      他虽然有人的眉、眼、口、鼻,唇上却多生了一对须子,面颊两侧也依然是鱼鳃的样子,后面还连着一对鱼鳍。上身遍被金鳞,腰里系着一条花战裙,那腰带竟是白森森的兽骨缀连而成的。
      碧波仙一眼就看到,潮神身边站着个陌生人。
      “呀,潮神兄,这是谁啊?”
      “哦,你还不认识他——他就是东君,在西方又叫阿卢那。”
      “东君?火凤凰吗?”碧波仙打量了东君一眼。
      “不死鸟。”东君纠正道。
      “咳,一回事!”碧波仙一翻眼皮,挥了挥手。
      “两回事——我本是‘闯过来’的迦楼罗,不是天生的凤凰。”
      “你是‘闯过来’了……”碧波仙的情绪忽然有些低落了,“唉,罢了罢了,别提了——进来讲话,进来讲话!”
      碧波仙在前面引路,潮神与东君在后面跟随。穿过厅,上了堂,打起珍珠帘,推开珊瑚屏,排下玳瑁席,捧上砗磲碟,桌案上还安放着鱼骨搭成的各种花卉,别具匠心。东君停下了脚步,瞅了瞅其中一朵白生生的芍药花,然后又接着往前走。
      “那是我们平时没事做着玩的,不好看,让你见笑了。”
      “岂敢。”
      三人分主宾落座。碧波仙问道:“东君降临寒舍,必有缘故吧?”
      “他是为了救那个迦楼罗。”
      “哦——岳相公?”
      “正是。”
      “唔,那可是个忠臣,冤枉,连我都替他冤枉——有人救那好啊。不过,为了这事,找我鲤鱼精干嘛呢?”
      “碧波仙,你有所不知——”东君解释道,“迦楼罗以那伽为食,体内毒气积聚,终将毒发自焚而死。他下凡为人,本是为了化解此厄,如今功败垂成,一旦岳相公身死、迦楼罗归位就会毒发。不仅如此——迦楼罗修行千年,火劫就在这个冬天,万一不巧,更是有死无生。我欲救他,必须借西湖之水一用,还望碧波仙周全。”
      “借西湖之水?——你要借多少?”
      “岳相公身死之时,请携众水族离开西湖。”
      “什么?”碧波仙一听,好险没跳起来,“你要我把整个西湖都让给你!”
      “碧波仙误会了,我只是暂借一日,免得伤及无辜。”
      “听你这意思,我们不肯走,你就要‘伤及无辜’?”碧波仙一挺身跳起来,三步两步上前去,带住东君的手腕,“你有什么能耐,伤得了谁?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你打赢了我,我就让西湖!”
      “呀,碧波仙,不要动怒啊。有话好好说,和和气气的不好吗?”潮神急忙上来解劝。
      “我哪里动怒了?事情很简单,打一架就解决了,不必罗唣。你在这儿啰啰嗦嗦,还不如与我们做个见证——我鲤鱼精说话算话,东君打赢了我,我从此离开黑水宫,整个西湖都让给他;可他要是打不赢么……”碧波仙上上下下打量了东君一番,哈哈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腰带,“我这条腰带,乃是战败了虎、豹、熊、蟒、蛇、鹰、雕、牛、鱼、鹿,让他们都供奉给我一块自己的骨,这才做成的——如今我想着么,要是有那么一条花战裙,是凤凰的神羽编织成的,那就更风光了!”[12]
      东君将手腕往怀里一带,轻轻松松挣开了碧波仙。随后,他击掌笑道:“碧波仙倒真是个爽利人——不错,我也觉得,打一架就能解决的事情都很简单。”
      潮神惊异地望了望东君——你还真要打?谁不知你东君最擅长的是弓箭,在水底可怎么使?况且你本是天上翱翔、火里重生的不死鸟,又不如他生在水中、长在水中,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在人家的地盘上可怎么施展?
      东君倒是好整以暇,打量了碧波仙一眼:“你是自己来,还是要叫帮手?”
      一句话惹动了碧波仙的心头之火:“你休要藐视于我!——碧波仙岂是以众欺寡的小人?”
      “你是要比武,还是要斗法宝?”
      “我鲤鱼精凭真本事闯荡江湖,哪里用得着那些婆婆妈妈的玩意儿!”
      “但不知你要怎么比?”
      “来来来,你随我来!”
      碧波仙领着东君和潮神,穿过中庭,来到了演武厅,只见两边排开了架子,刀枪剑戟摆得齐。碧波仙拈起一柄钢叉,耍了几个花,搅动得波翻浪滚,殿宇动摇。他将钢叉往身后一背,指着那两排兵器:“请啊——挑一件趁手的兵器!”
      东君背着手,从幽光闪闪的兵器中间走过,左右顾盼一番,走到头了,他笑了笑,摇了摇头,转过身来。
      “如何?”
      “我自己备下了一件。”
      “在哪里?”
      东君从袖内抽出一条细线,用手一翻,亮给他看——原来是一根钓鱼线。
      碧波仙勃然大怒。
      “你果然藐视于我!好好好,我本是礼数周全,既然你自己不要——那就怪不得我了!”
      碧波仙挥舞着钢叉冲上来,带起波涛横流,地动山摇,众水族纷纷奔逃。东君手心里虽握着一根钓鱼线,也不能与钢叉争斗,其实是一双空手,不过见招拆招而已。不多时,他们就打出了冰宫。
      在水底争斗不比陆上,一来是挥舞兵器没有那么快,二来是消耗比陆上大得多。碧波仙舞动钢叉,比起东君一双空手,本来就更累。而东君又有意卖破绽,引导他大开大合地进攻,却总能避开,让他连一片衣角都碰不着——这消耗就更厉害了。
      潮神就在不远处观战,只见他们忽而跃上高坡,忽而潜入深沟,忽而踏碎礁石,忽而激起泥沙,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别看这金鲤上上下下跑得勤,前前后后刺得凶,其实一直都是东君在引导局势。东君至此还不曾亮出钓鱼线,碧波仙却像是已经吞了钩饵,全被他牵着走,这架还怎么打?
      好端端一个金鲤精碧波仙,竟被东君像傀儡一样耍,可他自己却毫无察觉。恰恰相反,他始终觉得自己离胜利只差一步,只是迟迟不能突破,心中越来越恼,越来越急。他想再快一点,可越使劲就越疲惫。时间一长,碧波仙只觉得全身乏力,四肢沉重如铅。东君看时候到了,忽然跃出圈外。碧波仙力软筋麻,早已追不上他了,却还想伸钢叉去刺。东君让过尖锋,抢近了身。碧波仙心知不妙,只是刺出去的钢叉已来不及收回了。东君一亮钓鱼线,径往碧波仙手上一绞。碧波仙握不住钢叉,任它脱手飞去。
      碧波仙双手被钓鱼线缚住,那线头仍牵在东君手里。
      “服不服?”
      “这……咳!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碧波仙倒是干脆,“西湖让与你便是!放开我,我就走!”
      东君松开了钓鱼线。
      “碧波仙,你误会了。我只是要你带领众水族离开西湖,暂避一日,然后再回来。”
      “回来?还回来干什么?”碧波仙揉着手腕,“既然做西湖之主,就要有本事保护西湖的众水族,否则他们凭什么奉你为王?今日众水族都看见我败给你东君了,还是在我最得意的水斗里。我保护不了他们,就做不了他们的王。我走了,天底下多的是大江大湖,总还有地方可以容身——西湖就交给你了!”
      东君有些惊异,忍不住多看了碧波仙几眼。
      ——这金鲤精,话糙理不糙啊!别看他是个匪气十足的妖怪,倒比许多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还清醒呢!
      可我本是天上翱翔、火里重生的不死鸟,难道还真要管西湖?
      “你怕号令不了众水族?这有何难?”东君笑道,“你既然把西湖送给我,那我就收下——我再奏报天庭,封你为西湖之主,仍旧让你管众水族如何?”
      “怎么?封我鲤鱼精做西湖之主?”碧波仙喜出望外,“还有这等好事?东君在上,小妖感激不尽,大礼参拜!”
      他这里自顾自欢喜,潮神在一旁哭笑不得——这算哪等好事?在此之前西湖是你管,在此之后西湖还是你管,只不过是多了一个虚名而已——东君这是空手套来了你的感激和信任啊!
      东君将碧波仙扶起。
      “你刚才说,你缺一条凤凰神羽编织成的花战裙?”
      碧波仙慌了:“我那是说笑的!”
      “你这条战裙是该换换了。”东君指着碧波仙身上穿的花战裙,“红配绿不是不好,但不能这么配啊。大小差不多,明暗差不多,浓淡也差不多,碎碎的撒在一起,有什么好看的?总要有变化,有主次,或者深绿明红,或者淡绿鲜红,或者大块的绿衬出一点红……我就在潮神庙落脚,你明日来取战裙,我若不在,潮神会代为转交。今日还有一桩事——众水族离了西湖,到哪里暂驻呢?”
      碧波仙想了想:“钱塘江吧——我与钱塘君有些交情,他会愿意的。”
      “你把原委都对他讲,他若允了还好,万一不允——你可千万不要与他犟,只管来找我,由我跟他交涉便是!”
      “得嘞!”
      碧波仙是个急性子,当时就要去拜访钱塘君。他正要与客人一同出门、再送一程时,忽然又想起了一桩事。
      “这些日子,西湖附近来了许多提婆——你们知道吗?”

      光明寺是极不光明的地方。
      明教屡次被人间的官府禁绝,是以涉及凡人的一切活动都常常在暗中进行。二十余年前,明教与方腊有涉,官府重立禁约,誓要把“吃菜事魔”断了根,明教因此又遭重创。天目山中的这座光明寺,已经是明教为数不多的根基了。[13]
      自岳飞被捕入狱以来,西湖附近常常有提婆出没,明教度师真人为此坐立不安。他只得加派人手,日夜打探西湖附近众神鬼妖魔的动向,尤其要仔细关照提婆。这几天,提婆倒是没有什么新的消息,倒是西湖底下黑水宫的金鲤精,跟天上来的阿卢那打起来了——打是打输了,却也没有如何,金鲤精依然做着西湖之主,管着众水族,还听说阿卢那要为金鲤精请求天庭册封。[14]
      ——看来,金鲤精是跟了阿卢那了。
      一群提婆还没了,又来了一个阿卢那——他们都是来干什么的?
      度师真人心中猜疑不定,是以徒弟来报阿卢那到访时,他十分痛快地下令开门礼迎。度师真人出二道门相迎,只见那人凛凛一躯,人才出众,不觉在心中赞叹了一声。向前迎接,见过了礼,将他请上堂来,分主宾坐下。
      “不知阿卢那远道而来,有失迎迓,万望恕罪。”
      “岂敢。是我不请自来,打搅真人清修了。”
      “说什么清修不清修,不过图个囫囵度日罢了。”
      “天目山风景宜人,气象生动,果然是度日的好地方。”
      “天目山虽好,那西子湖却不大安稳。”
      “真人是说金鲤精碧波仙?他已被我收服,今后不必再担忧了。”
      ——不必担忧?我担忧的正是这个!
      “那碧波仙与阿卢那有亲?”
      “无亲。”
      “有故?”
      “无故。”
      “非亲非故,为何要管他在江湖怎样安身、还要为他请求天庭册封呢?”
      东君笑了。
      “看来真人都知道了,那么,我也就不必多解释了——此来别无所求,只为搭救迦楼罗。”
      “他要毒发了?”
      “下凡为人,本来就是为了度过这一关,可恨那赵官家颟顸!”
      “你真的有办法?”
      “水中之火——我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
      “那么火劫呢?——他正好一千岁了吧?”度师真人叹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水中之火,本来就是从我们这里传出去的。我知道,如果运气好的话,这永恒与新生的力量确实可以助他重生——可就算水中之火助他过了这一关,他刚刚归位,身体孱弱,又怎么应付那火劫呢?”[15]
      “缺少舟船,难道就不能背他过河吗?”
      “背他过河?”度师真人一惊,下了断言,“你疯了。”想了想,又说,“你这又何苦呢?就因为前世做了他十五年的胞兄?”
      “这还不够吗?”
      度师真人笑了笑,摇了摇头,显然是不以为然。
      “那么再加上一条——同病相怜,够不够?”
      “同病相怜?他是迦楼罗,你是不死鸟,你们哪里同病相怜了?”
      “不死鸟就是毒发时浴火重生的迦楼罗。”
      度师真人愕然。
      东君深吸一口气,不疾不徐地说道:
      “天下国家,本是一般道理。如今有子弟耕织,终年劳苦,稍稍有些积蓄,父兄就尽数取走挥霍。稍不如意,就鞭笞虐待,折磨到死也毫不怜惜。你们能甘心忍受吗?”
      度师真人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正是当初方腊起兵时说的话。
      “挥霍所余,又尽数奉与仇雠。仇雠因我之资愈见富强,反来侵侮,他们又让子弟去迎战。子弟力不能支,则谴责惩罚无所不至。然而就算受了欺侮,也不能免去年年奉与仇雠的粟帛。你们能安心忍受吗?”[16]
      “你……”
      “家国,仙凡,今昔,俱是一样。”东君说着,不由得红了眼圈,“迦楼罗平服水患,到头来落得毒发自焚。将军南征北战,到头来落得功高不赏。百姓们终年劳苦,到头来落得民不聊生。可是凭什么呢?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在家在国都是这样,上天入地毫无二致——难道就对了吗?”
      “别说了……别说了……”度师真人已是大汗淋漓。
      “好,不说这个,我就另做个比方——东方人都说地狱是‘修罗地狱’,西方人都管地狱里的恶魔叫‘迭瓦’,谁说对了呢?地狱里,到底是有阿修罗,还是有迭瓦?地狱里的恶魔,到底是阿胡拉,还是提婆?”[17]
      ——阿胡拉,阿修罗,不过一音之转;提婆,迭瓦,也是一样。两族的恩恩怨怨,在凡间也留下了痕迹。
      阿胡拉尚火而释水,以飞腾的圣火、灿烂的灵光煊赫一时。可惜后来一分为三——马兹达的祆教,龟缩荒漠,苟延残喘;弥勒的净土宗,早早就投了西天佛教;还有察宛的明教,颠沛流离如无根的蓬草,最终还是投奔了佛教,成了佛教八部众之一的阿修罗,竟与老冤家提婆又聚头了。[18]
      “阿修罗骁勇善战,是西天的战神。敌寇来了,要你们东征西讨;一旦战胜,提婆们几句谗言,就把你们远远打发了。提婆坐享着你们流血流汗换来的太平,还要在背后进谗暗算——他们凭什么呢?不过是比你们来在先,不过是趁你们不在时到处交游,连天欢宴,拉拢了一大□□佞小人,没日没夜地诋毁阿修罗不是善类。”[19]
      这样的事,东君不是第一次见了。无论是跳出来看,还是回头看,都是再明白没有了。
      “不是我说一句大胆的话,若不是有弥勒这个‘未来佛’,我都要劝你们离开佛教另谋出路了。”
      度师真人长叹一声,唏嘘不已。
      “我岂会不知?”
      他哽咽着——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弥勒这个“未来佛”的位子,不过是因为他毕竟是出身于阿胡拉的,用他可以吊着阿修罗继续卖命而已!
      “可是——阿胡拉一分为三,每一个都只能任人摆布啊!幸喜如今四方无事,我们被打发到东土来,虽然远离故乡,倒也落得个安稳——罢罢罢,不必再争了!”
      “不必再争了?你不争了,他们就会放过你吗?”东君嗤笑一声,“你们安于东土,他们还要官府查禁;你们转入暗中,他们还要找上门来——真人,你既然连我与碧波仙的事都知道,应该不会不知道,近来西湖附近出现了很多提婆吧?”
      “他们……是冲着纯青琉璃心来的。”
      “纯青琉璃心只有一颗,提婆来了多少呢?”东君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说,“真人,我若是你,此时就该做个决定了——这么多提婆都在天目山旁边,真的就仅仅是为了一颗纯青琉璃心?就算是吧,倘若为这纯青琉璃心争斗起来,难道说阿修罗就任由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打得热闹不成?”
      ——这也正是度师真人心中忧虑的事。万一提婆真的在天目山光明寺前面打起来,而阿修罗龟缩不出,那么在这东南半壁,谁还会再把明教放在眼里?
      度师真人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愿闻高见。”
      “此事还须真人自己拿主意,旁人岂可越俎代庖?——倘若是甘心让出天目山,索性现在就离开是非之地,免得他们打起来被‘误伤’,有理也没处讲;倘若是要保住明教为数不多的根基,真人啊,你们就该摆出敢战能战的姿态来,让提婆知道阿修罗不好惹,不敢轻举妄动啊!”
      “敢战……能战?只是提婆并不曾冒犯我们,怎好剑拔弩张?传扬出去,岂不是叫我们落得个无理?”
      ——不想度师真人如此谨小慎微。要是换了东君自己,他一定会率领众明使驰猎角胜,按六韬三略排开阵势,一张一弛,令行禁止,旌旗如云,扬尘如海——提婆们色厉内荏,本是为图那颗纯青琉璃心,他们看见这架势,别说来碰阿修罗这个硬茬,就是跟别人动手也不敢了。
      好在这也难不倒东君。
      “武不能,舞难道还不能吗?”
      “怎么讲?”
      “你可知,东洋大海上有一女窟之岛,俗称阿里魔窟。那是个女儿国,女子饮岛上池水即孕,生女则抚育之,生男则弃之于野。阿里魔女善于舞蹈,能以舞姿迷惑往来过客,凡过境者无不堕其罗网——真人,你想不想见识见识?”[20]
      “你是说,把阿里魔女请到天目山来?”
      “我修书相邀,她们准来。”
      “来了做什么?”
      “斗舞啊——明教可是从大地正中间那个枢轴处来的,东南西北的歌舞百戏,难道还有没见过的?我会在书信里写上,让她们准备战舞,你们也一样——噢,钱塘君最懂行了,你们要是愿意,可以把他请来裁定胜负。”[21]
      度师真人沉吟了片刻。
      “你这样撺掇我们,必有缘故。”
      “不错——救迦楼罗的时候,我不希望提婆节外生枝。而在这里,只要请出阿修罗,必定能震慑住提婆。”东君开诚布公,“我们本是各取所需,此事对明教也是有利无弊——真人依我之计,必能教那提婆心惊胆战、草木皆兵!”
      “好——”度师真人阖了阖双目,不无深意地说,“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东君转回了潮神殿,碧波仙早已在那里等候他了,穿着那条光华熠熠的九彩战裙,左看右看,欢喜非常。
      “呀,东君您回来了!”碧波仙兴高采烈地迎上来,“这条战裙可真好看!”
      “你呀,就知道好看?”东君笑着拍了拍碧波仙的肩,“穿上这条战裙,等闲神鬼妖魔可是破不了防的——你就没试试?”
      “真的假的?嗳,我倒要去……”
      “且慢。”东君拉住了他,“你就系这么一条腰带,配这战裙有些不搭呢。”
      “东君,别的我都可以换,就是这腰带不能换——每一块骨,都是我战胜得来的,还有什么比这更威风?”
      “你可以把它做成魂骨啊,又好看,又利于久战——你上次就是因为消耗太大吃了亏,对不对?”
      碧波仙搔了搔脑袋,有些惭愧地笑了。
      “少时我教你做魂骨——你去见过钱塘君了?”
      “咳!别提了!这钱塘君平时也是个爽利人,怎么在这儿就这么讨厌呢?他说别的忙他都肯帮,东君要救迦楼罗是万万不能!我记着您的话,不跟他犟,他不允就来告诉您——如若不然,我、我跟他单挑了我!”
      ——果然不出所料。
      “也罢。”东君点头道,“待我当面对他讲!”

      五湖四海诸多龙宫,多的是奇珍异宝——白玉柱,翡翠阶,珊瑚屏,珍珠帘,琉璃瓦还用赤金錾,琥珀当还要紫瑛镶——一旦走进去,都不知道该拿眼睛往哪里瞧了。可钱塘龙宫不一样,疏阔恢弘,梁栋万千,青砖白墙,并无半点拖泥带水的装饰,但只见墙上悬着剑,案上横着弓,衣架上挂着铠甲,书柜里排着兵书。在龙宫出入的水族,个个挟兵带刃,就连女子都挎着刀剑。
      钱塘君早就知道东君来了,当下就命众水族摆开刀枪剑戟,列队相迎。密密匝匝兵刃如林,钱塘君就站在门前相迎。这杀气腾腾的架势,不像是迎接宾客,倒像是要打仗。
      东君一见钱塘君,也不施礼,冷哼一声,一摔袖子,旁若无人,径自步入了枪林刃海。
      “哈哈,”钱塘君气乐了,“我还不曾骂你,你倒是甩脸色给我看——这还是你有求于我呢,就敢这样无礼!”
      “说什么有求于人,天底下大道多的是,你拦了这条我再寻一条便是——只是似你这般欺软怕硬,我对你有什么礼可讲?”
      钱塘君平生自负英勇仗义,哪里受得了别人骂他“欺软怕硬”?当即勃然大怒,一把抓住了东君的手腕。
      “好一个东君——我看你是成心来找茬的!你倒是说说,本王怎么欺软怕硬了?——说得有理还则罢了,要是无理,我是定不与你甘休!”
      “好好好,我来问你——前者碧波仙拜谒,为着何来?”
      “为求本王允西湖水族避难。”
      “钱塘君不允,因为何故?”
      “别的都好答应,你要救迦楼罗是万万不能!”
      “却又来!——西湖水族不能到钱塘江避难,难道我就不救迦楼罗了不成?”
      “你……”
      钱塘君本来想的是,我知道你东君的脾气,既然你要众水族离开西湖以免误伤,那就一定会把他们都安置妥当——可是这话要是说出来,岂不是成了赞美东君仁义为怀、忠诚可靠?
      “要救迦楼罗的是我,你不答应,就该与我讲理。拦得住我,才算你的本事。不允西湖水族来钱塘江避难,是何道理?江南水网密布,众水族不能到你这钱塘江避难,难道就会等死不成?钱塘君,你不肯站出来阻挡我,却拿西湖水族撒气,不是欺软怕硬还是什么?”
      钱塘君听他说得在理,没了脾气,可又不能就这么罢了,遂冷笑了几声:“好啊——我正要与你讲理,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这是你自己找来的,那你就与我仔细地听了——迦楼罗体内积聚的毒气,从何而来?”
      “从那伽身上来。”
      “那伽与我龙族是什么关系?”
      “那伽是巨蟒神,又称龙众,与龙族本是近亲。”
      “着啊!——迦楼罗吞食我龙族的近亲,以致体内毒气积聚,毒发身亡,正是果报使然!你要救他,才是倒行逆施!”
      “呵呵呵……”东君一下子甩开了钱塘君的手,“倒行逆施?说得好,好一个倒行逆施啊——我正是!你不知我刚从潮神殿来?若不倒行逆施,焉能与那潮神伍公交好?”[22]
      钱塘君霎时怔住了。
      “钱塘君,旁人说出此话我不恼,你说出此话么——我倒要问问你,当初在洞庭湖,掣金锁、牵玉柱、挟雷霆、带雨雹、背负青天而去的是谁?你因发洪水淹没五座山而获罪,被上帝锁在洞庭,难道不是果报使然?挣不断锁链,就连柱子一起拔起来,惊天动地,气贯三湘——难道不是倒行逆施?我道你也是个战天斗地、意气拔群的英雄,不想你今日竟说出这般没志气的话来!”
      掣金锁,牵玉柱,挟雷电,带雨雹,背负青天……东君说得抑扬顿挫,节奏鲜明,钱塘君听得惊心动魄,汗毛倒竖,只觉得一阵战栗从胸中升起,好像心底最痒的地方被搔着了——多少年,多少年没有过那时的痛快了啊!他当即就想拉着东君纵饮狂歌,尽欢才能罢休——什么迦楼罗?什么西湖水族?爱怎么着怎么着!我钱塘君岂能囿于这种阴暗优柔的小人小事?上穷九天,下竭九地,哪还能找到第二个东君!
      “你方才说,那伽是龙族的近亲,所以吃不得——敢问钱塘君,泾阳小龙葬身何处?负义之人,休说同族,就是亲眷也可诛之,更何况迦楼罗平服水患、荡涤妖氛!想必你也知道,近来西湖附近多有提婆出没——他们为着何来?无非是迦楼罗毒发自焚之后,会留下一颗纯青琉璃心。想那些提婆,一生未立寸功,迦楼罗一世英雄,战无不胜,死后纯青琉璃心竟落入他们手中——难道你就甘心吗?钱塘君啊,你要再思再想——那颗纯青琉璃心,是跳动在英雄的胸膛里值得,还是做成提婆的饰品值得?”
      钱塘君按住了太阳穴,用力摇了摇头——他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过那些小里小气的想法!这样狭隘的胸襟,怎堪说给东君听?拒绝西湖水族来钱塘江避难,只因不允东君救迦楼罗?他当时是怎么想的?遇上这种事,他就该一同去救才是啊!
      “唉!”钱塘君长叹一声,“早就听潮神说,东君襟怀坦荡,英雄了得,今日一见——唉,真令我醍醐灌顶,羞愧难当!也罢!我虽不敏,厚颜自荐——愿与东君一同去救迦楼罗!只是有一桩事你必得依我——事了之后,你要与我纵饮狂歌,尽欢乃罢!”
      东君朗声大笑,有些促狭地眨了眨眼。
      “——酒钱你出。”

      这一日正是十二月十六,大雪之后,天寒地冻,且喜地面干燥,因此晨起出门的人一点也不少。其中有一名年轻的男子,看起来有些奇怪——脚下是镶鞋净袜,头上戴着一顶新褶的万字头巾,身上衣裳虽然干干净净,却显然是单薄了些,那件本该穿在外面的道袍,此刻揉成一团,正抱在他怀里。过往也有认识他的人,见了他便呼唤:
      “呀,这不是秦小官吗?——你穿成这样,我都认不出来了!嗳,这么好的衣裳,怎么不穿啊?你不冷吗?”
      秦重只是点着头,呵呵笑着:“不冷,不冷……”
      “瞧把你乐得——你那衣裳里不是包着什么宝贝吧?”
      “宝贝么?”秦重神色有些恍惚,“——不错,她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珍宝啊……”
      “到底是什么啊?”
      “嗳,别动别动——都是些腌臜物。”
      “腌臜物你还这么高兴?”
      “咳,你们不知道,我都看见了——秦小官今天是从王九妈家出来的!”
      “唷!难怪乐成这样!——真的假的?那花魁娘子王美娘,宿一夜就要十两银子,卖油郎小本生意,哪来的许多钱?”
      秦重扶了扶头巾,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哪来的许多钱?
      自从在昭庆寺边见了花魁娘子,他就一心想要与她共度良宵。他每日卖油,或积三分,或积两分,再少也积下一分,年余光景,总算攒出了十两。
      花魁娘子红遍临安,今日有王孙相邀,明日与公子把盏,可怜卖油郎等了又等,昨日好不容易进了花魁房中。她在俞太尉家吃得大醉,回来之后又连吃了十几杯酒,醉倒在床——卖油郎明知道她是看不起自己,不愿意接客,借酒撒气,半是装醉,半是真醉,可他一点儿也不着恼,悉心照料了花魁一夜,怕她呕吐弄脏了被褥,还用自己的袖子接了。花魁醒来之后,竟悄悄塞给了他二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是小事,难得的是花魁娘子竟被他感动了。
      那可是天上的仙子啊,能服侍她一夜,本来就已经是荣幸之至了——好比她有百分的心,给那些王孙公子九十九,有一分还能惦着他这个卖油郎,他就已经喜出望外了![23]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官差吆喝,秦重回过神来,忙往路边躲去。只见几名官差押解着一名年轻的男子,披头散发,衣裳破损脏污,形容十分狼狈。秦重听到人们议论着:
      “这不是崔待诏吗?那年井亭桥遗漏,就再也没见过他了——这是怎么了?”
      “咳,你没听说过吗?崔待诏拐带秀秀养娘私奔了,到潭州开了个碾玉作坊,被人撞见,事情败露,这不是把他俩抓回来了吗?——正要押往临安府问罪呢!”
      “秀秀养娘?哪个秀秀养娘?”
      “就是咸安郡王府的秀秀养娘,原来在钱塘门里车桥下住,姓璩的,顶会绣活的那个——当初郡王还说过,等秀秀满日,就把她嫁给崔宁,众人还都撺掇‘好对夫妻’——想起来了没?”
      “哦,原来是他俩私奔了?——嗳,崔待诏在这儿了,秀秀呢?”
      “那谁知道呢?反正是夫妻俩一块儿被抓进了郡王府,押出来的就只有崔宁一个,谁知道秀秀养娘是死是活……”[24]
      东君就在不远处的人群里,碧波仙变作一个小书童,跟在他身边。
      行院人家与郡王府不过数百步,可谁知,一个是佳期初会,欢天喜地,一个是阴阳永隔,万念俱灰——这一悲一喜,便是命运的无常!

      城里的地已经干了,山上的积雪却尚未融化,因此仍是赏雪的好时候。西湖上荡来一只游船,从断桥底下穿过,东君和碧波仙就站在桥上,清楚地听见船上人说话:
      “好,好,好——连城,再唱一曲,重重有赏!”
      “蒙史举人抬爱了!”[25]
      连城拨动琵琶,唱的是一曲《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东君不由得叹了一声。
      ——都什么时候了,还唱这个?
      史举人越过船舷,回望断桥,一眼就看见了桥上的东君。他呵呵一笑,冲着东君举了举酒杯,随后一饮而尽。
      ——咱俩谁跟谁啊?五百年前让你逃过去了,今天他这颗纯青琉璃心,我势在必得!
      东君冷哼一声,移开了目光,在他的余光里,能瞥见一座宝塔矗立在西湖对面。

      雪都已化尽了,冬夜却依然凄寒。
      咸安郡王府的后花园中,璩秀秀纵身一跃,悄无声息地上了房顶。
      她知道,等闲人本来就看不见她。
      提婆虽然能看见她,却不似往常那样,看不见时也能察觉到她身上的鬼气——因为东君在她背上画下的那道符。
      距此不远,枯萎的荼蘼架下,就是她的埋骨之处。崔待诏和秀秀养娘这对可怜的鸳鸯,从潭州抓回来之后,崔宁解送临安府问罪,而璩秀秀被拖入后花园中活活打死,就地掩埋。
      可她还有心愿未了——她留恋红尘,还想与崔宁再续前缘;又恨郭排军多口,致使他们夫妻遭难,定要报仇。正苦无门,竟遇着了东君愿为她做主,因此她答应了东君,做他的耳目,监视咸安郡王及往来于郡王府的朱举人、吴八公子的动静——以前是人不知道,如今做了鬼,璩秀秀就看得清清楚楚了,这三个都不是凡人,而是提婆。东君对她说过,提婆十分眼馋迦楼罗的纯青琉璃心,而岳相公就是迦楼罗,所以尤其要留意这方面的事。[26]
      璩秀秀伏下身去,听里面的动静——咸安郡王刚刚带着朱举人和吴八公子进去了,摒退了众人,必有缘故。
      她听到朱举人叹道:“两个月啦!”
      “是啊,两个月了。”这是咸安郡王的嗓音,“——可算是到头了!”
      “怎么着?这回是真有准了?”吴八公子十分急切。
      “秦相亲书了一张小纸,给了万俟御史,就在大理寺下手。”
      “咳!我早就说么——像他这种违抗圣命、私结人心的不轨之臣,就该早杀,要什么罪状?”
      璩秀秀听出来他们在说岳相公,心一下子揪紧了——了不得了,他们马上就要杀岳相公!她急忙把耳朵贴在瓦片上,唯恐听得不够清晰。
      “唉,可惜了啊。”她听到咸安郡王长叹一声,“论韬略,他比古之名将也毫不逊色,更不要说丈八铁枪万人莫敌。只是他不该树私恩邀买人心——官家要将盗匪全部收斩,他却几次三番请求赦免胁从,到后来朝廷允准,那些贼众只记着他的恩,全忘了朝廷的德。岳家军军纪严明,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黎庶都只认‘岳’字旗,哪里还认得大宋官家?金人称他为‘岳爷’,一见‘岳’字旗就溃逃,北方吏民那望风来归的架势,简直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再打下去,怕不是半壁江山都是他的功劳,赵官家就危险了!这还不算,他还请于襄阳、随州、郢州屯田,岳家军连粮草都用不着朝廷了,造反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唉,这种事情,我们都见得多了!也是他太过分,赵官家都忍不了了,如若不然,这颗纯青琉璃心可怎么到手呢!”
      璩秀秀在房顶上听到这话,险些没把银牙咬碎。她虽是女子,也知大义——难道说赦免胁从错了,就该滥杀滥刑才对?难道说军纪严明错了,就该烧杀掠抢才对?难道说所向披靡错了,就该败阵丧师才对?至于什么屯田、粮草,她也不懂,可她却认识自开封逃难来的人,知道他们无一日不想回到故乡,而她自己也受够了担惊受怕、不知金人哪一天就会打过来的日子——既然如此,北伐又有什么不对呢?
      咸安郡王说的这些,哪一句不是岳相公的功勋与德行?可是他的意思却是,岳相公错了,他太过分,他死得活该——仁义忠勇反成了送命的根由,功勋卓著反成了获罪的起因,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吴八还不以为意:“不是我说一句大胆的话——你们二位,太少决断了!早听我的,纯青琉璃心早就到手了,哪还用得着等这么久!”
      “嗳,反正这一颗十拿九稳,你也别埋怨了。”朱举人安抚了他一句,“郡王,不知您是如何安排的?”
      “我特意替你俩讨下了这个差事——现在就出发,到风波亭等着,杀了岳飞,将他元神拘在钵内,谁还能跟我们抢这颗纯青琉璃心?”
      璩秀秀大吃一惊,一刻也等不得了,从房顶上一跃而下,穿过后花园,翻过墙头,飞奔向潮神殿。
      “值得担心的倒不是别的提婆,而是阿卢那——不用说,他一定是来救迦楼罗的。万一对上,我们有几成胜算呢?”吴八盘算着。
      “一成也没有。”咸安郡王一点也不糊涂,“还好此事机密,我们抓紧动手,等他知道也是来不及了……”
      “不,你们想想——迦楼罗就要毒发,不死鸟此时要救他,底气从哪里来?或者说,世民拿什么救玄霸呢?”吴八狞笑了一声,“怕他不来——说不定,我们能把两颗纯青琉璃心都摘了呢!”
      朱举人的脸色白了白。
      “你就别节外生枝了——阿修罗与阿里魔女正在天目山斗战舞,见者无不战栗,分明是剑拔弩张。此时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你不怕惹恼了阿修罗?”
      “朱举人说的是——快走吧!”

      璩秀秀急匆匆赶到吴山,唯恐稍迟一步就来不及了。黑夜间辨认不清,好在潮神殿背后的树林里只有一棵石榴树,也不难找。璩秀秀伸手往头发里一摸,却没摸着那根绣花针。她顿时急了,也顾不上会扎手,双手插进头发里一通乱找。忽然,一抹微光掠过眼底,她低头一看——真是越急事越多,她怕绣花针丢了,早早就将它别在了自己的领口下面,怎么连自己都忘了呢?[27]
      璩秀秀取下绣花针,按照与东君的约定,在那棵石榴树上刺了三下,然后将针往领口下一别,慌慌张张理起了发丝。还没等她理顺一绺,东君就出现在了石榴树下,一见璩秀秀这狼狈的模样,分明想笑,却生生忍住了。
      璩秀秀心中有些着恼,可是此时也顾不上仪容不整了。
      “东君,不好了!——他们现在就要动手,在风波亭杀了岳相公,将他元神收入钵中!”
      “他们?”东君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无影无踪了。
      “朱举人和吴八,是咸安郡王替他们揽的差事——今夜他们都在郡王府,是我听到咸安郡王亲自安排的,现在一定已经在路上了!”
      “你立了大功!——跟我来!”东君一面说,一面大步流星走向潮神殿。
      事情很突然,却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本来就是欲加之罪,从朝廷命官到一介布衣,谁不知其冤!此时还要铁证如山,明正典刑,委实是为难了那些败坏江山的奸人!
      其时潮神殿只有东君和潮神,东君先赶往风波亭,潮神去叫碧波仙与钱塘君来会合。而璩秀秀就留在潮神殿,哪儿也别去。
      东君和潮神一下子就没了影子。
      他们走得太快了,以至于璩秀秀一个犹豫,就错过了机会。她都没来得及说——她宁愿不要与崔郎再续前缘,宁愿不要找郭排军报仇,只求他们不仅救下迦楼罗,也……救下岳相公。
      璩秀秀苦笑了一下,将头发全部打散,重新挽起。
      ——痴心妄想什么呢?你不过是个平凡女子,你值什么?你宁愿不要与崔郎再续前缘,宁愿不要找郭排军报仇,就值得那些上神沾惹红尘因果?

      东君来晚了。
      风波亭下只有一具苍白的尸体。
      但也不算晚——朱举人和吴八还没走远。
      东君潜踪蹑足,跟在他们二人身后,离了风波亭,上了宝石山——咸安郡王就在保俶塔前等着他们。
      他在一株腊梅树后面,看见吴八把金钵交给了咸安郡王,不由得为之一凛。
      金钵若在吴八手上,他没把握一举夺下。可是咸安郡王和朱举人都是没有胆魄的人——东西在他们手上,说抢也就抢来了。
      提婆在西湖附近出没,阿修罗与阿里魔女在天目山上斗战舞,潮神本来就与东君交好,碧波仙已经跟了东君,钱塘君也成了东君的朋友——在他们看来,杭州这么多神鬼妖魔,哪有一个可信的?此时自然是越早离开此地越好。可是对于东君来说——他们一旦走了,再想追可就难了。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迦楼罗随时都有可能毒发自焚,现在已经到了一刻也拖不得的时候!
      电光石火之间,东君想明白了利害,也不等碧波仙与钱塘君了。一抬手,将身上青衫变作松烟墨色,几与夜色融为一体。随手摘下一朵腊梅花,直取咸安郡王。
      咸安郡王也是习武之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到倏然一声,又见白光一晃,大吃一惊,只当是暗器,急忙躲闪。谁知一个黑衣人随在那“暗器”之后,从他身边一掠而过。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他只觉得手里一空——金钵早已到了那人手中。
      那“暗器”掉在地上,此时咸安郡王才看清——那竟是一朵腊梅花。
      他勃然大怒,厉声呵斥:“什么人!”
      东君转过身来。
      看清他真容的那一刻,朱举人不由得倒退了半步——他甚至想转身就跑。只是咸安郡王和吴八都在,此时跑了,将来难免遭人耻笑,因此他才没有把这个念头付诸实行。
      见是东君,咸安郡王也打了个寒战。有心要夺回金钵,又怕在此处动起手来,会惊动天目山上的阿修罗。可是就这么罢了,又觉得羞恼不甘——凭一朵腊梅花就夺走了金钵,这也太容易了!
      唯有吴八心中另有打算。
      迦楼罗很快就会毒发,只要他开始自焚了,东君也只能徒呼奈何,纯青琉璃心还是我们的——那么,只要拖那么一时半会儿,我们的事不就成了吗?他再能打,也是孤身一人,凭我们三个,就算打不过他,难道会连几招都走不了吗?
      吴八大喝一声:“还等什么?一起上!”
      “可是天目山……”
      咸安郡王顾虑重重,朱举人也不肯冲锋在前,只有吴八抬手召出了兵器。
      东君掣出双刀,并在右手,左手还抓着金钵,上面已经开始出现裂纹。吴八使的是槊,本来就刚猛,东君一面迎战,一面还得分心破这金钵,实实地难以力敌,只得躲闪后退。
      咸安郡王和朱举人见他们交手才一招,东君就已经落在下风,背后就是保俶塔了,大喜过望。咸安郡王摆开了黄钺,朱举人掣出了铁鞭,一左一右包夹上去。东君岂肯让他们如愿,卖了个破绽,引吴八刺向下三路,自己却一跃而起,与此同时居高临下劈向吴八。槊太沉了,吴八来不及收回槊锋,只得提起槊柄格挡。东君趁此机会往左一闪,转眼间就绕到了保俶塔后面。[28]
      ——东君的左边,那是朱举人面对着的方向。
      夜色四合,东君的黑衣消失在保俶塔后面,生生遏住了朱举人的脚步。
      ——这夜太黑了,谁知道保俶塔后面会有什么?还是谨慎为上。
      吴八急了,挺槊欲往保俶塔后面去追。正在这时,塔后传来一阵金器破碎的脆响。
      保俶塔后,金光万丈,瑞彩缤纷,照亮了凄寒长夜。只听一声悲怆的鸣叫,一只金色的大鸟展开双翅,从保俶塔后冉冉升起。
      咸安郡王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望向了天目山的方向——这么大动静,可千万别把阿修罗招来啊!
      洁白的保俶塔顶端,出现了东君黑衣的身影。金色的大鸟前倾了脖颈,从他身边轻轻蹭过。东君也偏了偏脑袋,任由迦楼罗脖颈处柔软的羽毛拂过自己的面颊。
      分明一个是本相,一个是人身,身形差异极大,可是在这黑沉沉的夜色中,他们相依相伴,竟没有丝毫不和谐之处——简直令人疑心,他们本来就是一体双生。
      迦楼罗变作人形,穿着红衣,从半空中跳下来。与此同时,东君将手中的一柄刀扔了过去,迦楼罗稳稳接住。[29]
      吴八心中恼恨——都是朱举人!犹犹豫豫,畏畏缩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现在可好,周围的提婆们谁不知道迦楼罗归位了?那还不都赶着过来抢纯青琉璃心?心中无名火起,挺槊来战迦楼罗。
      东君提刀迎战,抢先敌住了吴八。
      吴八毕竟是不讲道理的人,逼急了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可不比那两位——一个时时刻刻都把利害算得清清楚楚,另一个危急关头毫无担当、只会扔下同伴逃之夭夭。
      咸安郡王和朱举人也知道,这几乎是最后的机会了,对视了一下,决意一搏。
      迦楼罗刚刚归位,就要毒发,身体虚弱,兵器还不趁手,最要紧的是,纯青琉璃心就在他的胸膛里——要搏一把,自然是来搏他。可恰恰是因为纯青琉璃心还在他的胸膛里跳动,他们又不敢真的伤了他——万一失手,迦楼罗还没有自焚就被他们杀死了,未经火炼,那还算什么纯青琉璃心?而天目山上的阿修罗,又给他们添了一层顾虑,因此出招就更加优柔了。
      ——他们怎么想,迦楼罗洞若观火,是以浑然不惧,连格挡和躲避都不消,刀刀直逼要害,就是冲着要命来的。
      咸安郡王和朱举人也没少跟人交手,可是何尝见过这般打法?迦楼罗固然受了几处伤,他们两个可是胆都吓破了。咸安郡王步步后退,只剩了招架之力,还手是想都别想。朱举人看他来得凶狠,实在难以招架,一边退一边对咸安郡王说:“我们撤吧!”
      咸安郡王犹豫了一下。
      迦楼罗岂肯给他喘息之机,猛追上来,那刀下得又快又狠。咸安郡王脸色一白,高呼道:“吴八——快走!”说罢,格开迦楼罗,翻身就上了云霄。
      朱举人长舒一口气,紧随其后。
      吴八心有不甘,只是凭他一个怎能与东君和迦楼罗争锋?只得咬牙切齿发恨声:“你这贼子——早晚死无葬身之地!”
      他也跑了。
      迦楼罗向前两步,忽然一个踉跄。他用刀撑着地面,勉强稳住身体,喘了两口气,终于脚下一软,栽倒在地。
      东君急忙赶上来,翻过迦楼罗的身体,让他躺在自己怀里。只见他牙关紧咬,面色青紫,额头上冷汗涔涔。黑夜之间,红衣上沾了血很难看出来,用手一摸才知他受了伤。
      ——迦楼罗分明是虚弱到了极点,刚才全凭着一口气与敌人拼杀。现在敌人跑了,这一口气下去了,哪里还挺得住!
      与此同时,东君听到了一阵阵风声——衣衫带起的风声。
      阴冷的夜幕中,无数双眼睛团团围定了四周,注视着迦楼罗,就像乌鸦注视着垂死的战士。
      ——刚跑了三个,又来了一群。
      正在这时,忽听轰然一声巨响,银浪排空,碧波仙系着九彩神羽战裙,跃出水面。
      一见这些提婆,他勃然大怒,抡起钢叉就打,口内不住叫骂:“我把你们这些欺软怕硬的泼贼!迦楼罗能打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夹着尾巴,大气不敢出;现在他落难了,你们就来看着他死,等着捡他的心!英雄的遗骸,就是让你们这样炫耀的吗?——你们又有什么可炫耀的?难道迦楼罗是你们打死的?哼,迦楼罗就是死,也不能叫你们这些小人侮辱!——不要走,吃我一叉!”
      提婆们纷纷避让,却还是不肯散去,三五成群,只在不远不近处看着,戚戚簌簌,指指点点。
      “碧波仙,不要管他们了。”
      东君喝止了碧波仙。
      碧波仙狠狠地剜了提婆们一眼:“我鲤鱼精平生,最看不惯你们这种泼魔!”
      话虽如此说,碧波仙还是转身回到了东君的身边。
      “东君,您有何吩咐?”
      东君把迦楼罗扶了起来,结跏趺坐——他刚才躺下的地方,留下了斑斑血迹,都已经发青了。
      “为我护法——我要与迦楼罗渡血!”
      “渡血?”碧波仙一下子就明白了,大吃一惊,“您要替他承受毒气!”
      迦楼罗平服水患,吞食那伽,以致毒气积聚,终将自焚——本来,他的元神有人身可以依附,原形焚毁了也无妨,可现在没有了人身,一旦毒发,就只能与原形一起灰飞烟灭了。
      可东君是不怕毒发自焚的,因为他是不死鸟,能够浴火重生的不死鸟。
      东君在自己双手掌心各划了一刀,又拉起迦楼罗的双手,如法炮制。他与迦楼罗面对面坐下,掌心相对,催动法力,一点一点逼出迦楼罗体内的毒血,并把自己干净的血渡给他。
      在此时,潮神和钱塘君一起到了。
      “呀,我们来迟了?”
      “我看正是时候——钱塘君,你现在就和碧波仙一起,开始转移西湖水族,护法有我呢!”
      “真没趣——我还以为得跟提婆恶战一场呢!”
      钱塘君与碧波仙正要一同下西湖,却忽然听见,天边传来一阵连绵不绝的闷响。
      循声望去,只见一片妖异的红云正在西方汇集,滚滚东来,一路上不断裹挟入愁云惨雾,越聚越浓,越聚越重。
      “不好!”钱塘君变了脸色,“是火劫——还是万年一遇的阴阳火!”
      “怎么会这样?”潮神也震惊了。
      “我想……也许正是因为渡血!修行之人的场是很微妙的。本来,迦楼罗虽然毒气积聚,但他自身的场已经习惯了带着毒气生存,这也是一种微妙的平衡——骤然间把全身的血都换了,破坏了这个场,招来万年一遇的阴阳火也是有可能的!”
      虫鸟惊飞,狐兔乱走,提婆们也早已四散而逃了。
      东君抬起头来,望了一眼那片红云。
      “碧波仙,快带众水族走!”东君强忍不适,“渡过了血,我与迦楼罗一起对付这阴阳火!”
      碧波仙欲言又止。他不知道阴阳火的厉害,只是想一想东君的实力,料无大碍,也知此刻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遂一抱拳:“我鲤鱼精先行一步——列位保重!”
      一声巨响,水花飞溅,碧波仙跃入了西湖。
      潮神与钱塘君彼此对视了一眼。
      “阴阳火也是火,用水总能消减些!”
      “钱塘潮我都能令它倒行,这火劫——拦怕是拦不住,可总能让它慢些来!”
      “——你我都走了,谁护法?”
      “我先去,拖延时间;你护法,完事再来!”
      “好——就这么定了!”
      潮神匆匆告辞,腾云而起,飞向西边。

      天目山上,金钲住,战鼓歇,唯有阿修罗们仍列着阵型,操戈披甲,在舞场中肃然而立。
      众阿修罗与阿里魔女们也看到了正在汇聚的阴阳火。
      度师真人突然站起来,三步并两步,冲到战鼓前面,夺下鼓槌,重重地敲击着鼓面。
      那是一种特殊的、有节奏的鼓声。
      鼓声就是命令。
      舞场内的阿修罗们即刻变阵,场外的阿修罗们也纷纷起身跑动,不过数息之间,已经在舞场四周集结到位。
      阿里魔女们都惊呆了。
      战鼓连声闷响,随后收住。度师真人最后扬起鼓槌,重击鼓面的中心。只听“咚”的一声,众阿修罗一齐催动法力,蓝色的结界拔地而起,迅速在他们头顶围合。一道穹幕,将众阿修罗与阿里魔女们保护在其中。

      保俶塔下,钱塘君也已经走了。
      迦楼罗苏醒过来,一眼就看到了天边那片红云。
      “这是……冲我来的!”
      “我也跑不掉——你的血在我身上呢,火劫没脑子,它哪儿分得清?”东君的神色倒是很轻松,“为今之计,只有用西湖了。”
      迦楼罗沉默了一下。
      ——东君这份恩,太重了,重到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而轻浮。他也只有记在心里,徐图后报了。
      “你我隔湖相对?”
      “你身边无人护法,我不放心。”
      “都这个时候了,谁还敢留在西湖边?我看不用也罢。”
      “可眼前就有一个,不用白不用。”东君指了指西湖对面,“我们一起去,请一个护法的来!”

      高高低低的飞鸟四散奔逃,大大小小的走兽满地乱跑,就连虫豸都钻出了地面,冬眠的蛇也清醒过来了——所有的活物都在逃离西湖,唯有一名青衫男子反其道而行之,风驰电掣般赶往西湖南岸。
      雷峰塔矗立在那里,像一座黑黢黢的墓碑。
      “塔神出来!”
      小青已经急得头顶都要冒烟了,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声好气。他喊了两声,不见塔神,却听见白季子的声音:“小青?你来干什么?快走!”
      ——这塔神,一定是吓跑了!
      “娘娘,小青救你出来!”[30]
      小青摇身一变,化作一条千尺大蛇,吐着信子,盘雷峰塔而上。正在这时,最高层的门洞里突然冲出一名金甲神将,他跳上塔顶,拔出宝剑,抵在青蛇的信子前面。
      “塔神在此!”
      青蛇一愕,从雷峰塔上退了下来。
      塔神就跟着它,一层一层跳下了雷峰塔。
      青蛇变作了女子模样。
      ——刚才来得匆忙顾不上,此时才像当初那样,在白季子身边就变作女身,只有与人交战时才会变回男身。[31]
      “怎么?你还没走?”
      “职责所在,岂可轻离!”
      “你傻不傻!”小青急了,“这么厉害的火劫冲西湖来了,还提什么职责不职责!——快,放了我家娘娘,我们一起逃命!”
      “不行!白季子是重犯,绝不能放!”
      “你……你糊涂!”小青肺都要气炸了,“你没看到保俶塔的金光瑞彩吗?——迦楼罗归位了!这火劫一定是冲着他来的,他多大能耐才扛得住,你这微末小神,还赖在这儿等死吗?”
      “我是赖在这儿等死,那你是什么?你是送上门来找死!——我劝你早早走去,免受池鱼之殃!”
      小青勃然大怒,现出原形,一尾巴猛抽过去,塔神整个身子被抽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放了我家娘娘——否则我吃了你!”
      塔神用胳膊撑起了上身,喘息着,神色坚定,分明是毫不退让。
      “小青,快走吧!”白季子在塔内呼喊着,“生死有命,岂可强求——你保重自身要紧!”
      小青也不是真想吃了塔神——吃这干嘛?那一身金甲吃下去坠得慌,剥也不可能,蛇又没有手,而且只会吞不会嚼,像人吐鱼刺一样把金甲吐出来也是完全做不到。吃他纯属浪费时间,而此刻最耗不起的就是时间。
      “生死有命?”小青又变作男身,掣出双剑,步步逼近塔神,“反正你不怕死,我给你来个一剑封喉,倒还比火劫利索些!”
      塔神吃力地爬起来,举剑招架。小青只一剑,就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流血不止。又一剑刺下,那强悍的力量不唯破开了金甲,贯穿了塔神的躯干,还将他整个身体带倒在地,剑尖深深扎入地面。
      “小青!小青!不要胡来——快走啊!”白季子在雷峰塔内徒劳地呼喊着。
      塔神被钉在地上,看见小青将另一柄剑交右手,向前逼近,砍向他的咽喉。
      小青已经想得十分清楚了。
      不杀塔神,救不出娘娘,他们两个都得死;杀了塔神,血溅雷峰塔救出娘娘,还是死两个——用我小青的命换娘娘的命,值得![32]
      “住手!”
      只听一声高呼,清越峭拔,闻之就令人精神一震。
      小青循声望去,原来是两个人,一个穿黑的,一个穿红的。
      他嗤笑了一声,又像是叹息,又像是自嘲:“怎么着?一来还来了两个?这又是来干什么的?还是等死的?还是找死的?”
      “也不是等死的,也不是找死的,是死找上门来了。”无论情势多么紧张,都不耽误东君的机智诙谐。
      “怎么讲?”
      “火劫是冲着我们来的。”
      “什么?”小青精神一凛,收了剑,“——哪位是岳相公?”
      “是我。”
      小青肃然起敬。
      “我在青石山修行——新安的青石山,您知道吗?”小青回忆起在那里看到的一切,几乎落泪,“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我已经很多年……很多很多年都没有见过那样的情景了。”
      “白季子不会有事的——我与东君,会借西湖化解此劫。”
      “好,您说了,我就信。”小青一抱拳,“——有什么用得上我青蛇处,您只管吩咐!”
      东君乐了。
      ——他看中的本来是白季子,却不料小青自告奋勇,这真是意外之喜啊!
      东君将剑拔出来,扔给小青,施法替塔神止了血。
      “怎么?为您护法?荣幸之至!——好啊,我们这就走!”
      临走之前,迦楼罗又问了东君一句:“你这里呢?谁给你护法?”说着,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了雷峰塔。
      ——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小青听到这话,面露喜色,正要开口,却被塔神抢了先:“我——我愿为东君护法。”
      小青冷哼一声,狠狠地瞪了塔神一眼,撩袍转身走了。
      天边的红云越来越近了。
      “告辞了——你们都保重!”

      妖异的红云就在不远处,越来越快地朝着西湖移动。
      迦楼罗和小青来到了西湖对面的保俶塔下,选了个开阔的位置。迦楼罗取出如意珠,用手一送,金色的如意珠滴溜溜旋转到半空,闪烁了三下。
      东君看见如意珠闪了三下金光,就知道迦楼罗已经到了。他摊开手掌,在刚刚愈合的创口上又划了一刀,小心翼翼地逼出血珠,拢起一团火焰来——由毒气引起的邪火,正好派些用场。一团火焰分为数簇,化为点点灵光,散入西湖。荡漾的灵光渐渐下沉,东君催动法力,只听嘭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湖底炸开了一般,点点细密的水珠飞腾起来,在整个西湖上层层叠叠,旋转交错。
      东君拭了拭额头的汗水。
      水能克火,以水制火本是顺应天道。反过来以火制水,那叫“火盛侮水”,是真真正正的叛逆之举。东君这么做是顶着天道的压力,哪里会轻松呢?
      火劫快到西湖上方了。
      红云后面,露出一只赤龙的脑袋。
      东君朝钱塘君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从速离去。钱塘君会意,携了潮神一起,腾空而去,很快就走远了。
      没有了潮神阻止,火劫飞速下沉,一片红彤彤笼罩了西湖。东君与迦楼罗自两边催动法力,将它逼到西湖中央,无数细密的水珠层层叠叠,围绕着那炫目的红光旋转。
      东君将如意珠送上半空,闪烁了两下。
      迦楼罗看见对面如意珠的闪烁,知道可以开始化解阴阳火了,又让自己的如意珠闪烁了一下,示意准备就绪。对面那颗如意珠又开始闪烁,迦楼罗数了三下,在第四下,两人同时发力,各自抽出一簇火劫,只听轰然一声,湖心爆出两团火焰,撒欢一般奔向保俶塔和雷峰塔。飞旋的水珠却将火势层层削弱,到湖岸边时,早已湮没无踪了,而那水珠也稀疏了许多。
      ——怎么?竟有这么大的折耗?
      开弓没有回头箭,东君也只得再逼出数颗血珠,仍旧是以火制水,令水珠复归稠密。
      如意珠又闪烁了起来,到第四下,东君与迦楼罗仍旧是同时抽出一簇火劫,以西湖上旋转的层层水珠化解,然后再添水珠……
      被压制在湖心的火劫逐渐暗淡下去。
      可是与此同时,塔神却发现,东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他有些慌,可又不敢打扰他们,只得握紧了宝剑,专心致志为东君护法。
      最后一簇火劫终于消散,夜色重新在西湖上合拢。东君这才卸了力,收了如意珠,任由那细密的水珠落入湖中,淅淅沥沥,有如春雨。
      他已经很累了,唇色乌紫,汗透重衫。
      塔神收了宝剑,近前来搀扶他:“东君,您怎么样?”
      “无妨——我得下西湖去。”
      水中之火有着永恒与新生的力量,这就是不死鸟浴火重生的秘诀。
      ——还好,还来得及。
      正在这时,三道人影落在了他们面前。
      东君见是他们,瞳孔骤缩。
      塔神也警觉起来了,提剑护在东君面前:“什么人?”
      “此事与你无关。”咸安郡王笑呵呵地拊了拊手掌,指了指东君,“——我们是来找他的。”
      “你们找东君何事?”
      “纯青琉璃心。”东君一语说破了他们的心事。
      “纯青琉璃心?那不是迦楼罗才有的吗?”
      “如意珠也是迦楼罗才有的。”东君抬起头来,清澈而坦荡的目光,竟令三个提婆不敢直视,“不死鸟,就是毒发时能浴火重生的迦楼罗——你们也猜到了,我会渡血救他,是吗?”
      “可惜你今天没有水中之火了。”朱举人抱着胳膊冷笑。
      “你们……你们就是想逼死东君,好拿他的心当你们炫耀的饰品!”塔神越想越心惊,“来得这么快,一定是一直守在这里——你们怎么不想想,要是没有东君,你们早就灰飞烟灭了!”
      “要是没有他,阴阳火怎么会降临西湖?”朱举人脸色白了白,却仍是冷嗤不止,“再说,他化解火劫是为了他自己,又不是为了我们!”
      “是东君叫你们到这儿来的吗?”塔神气得浑身乱颤,“明知阴阳火厉害,还留在这儿,分明是算准了东君又仁义又刚强,一定能化解灾难!你们仗着他的庇护苟活,却想逼死他、摘他的心——你们怎么不进畜生道!”
      塔神的左肩被人用力一推,猝不及防间,身子向右歪去。他只觉得罡风扑面,迈开一步站稳了,回头一望,只见自己与东君之间横亘着一支冷森森的槊锋。
      “聒噪!”
      东君刚才那一推,分明是气力不支了——火盛侮水,叛逆天道,果然没有好下场!
      吴八心中不由得一阵窃喜。
      “来来来,咱们再来比划比划。”他狞笑着,转向了东君,“放心,我不杀你——反正,如今不管怎么消遣你,都是要烧成灰的,就是打到皮开肉绽骨断筋残,谁看得见?谁又会说可怜呢?”
      “好贼子!”
      塔神大喝一声,拔剑就要去帮东君。咸安郡王和朱举人知道塔神有几斤几两,也挥舞着兵器冲了上来。
      东君也顾不得许多,就地一滚,躲开吴八,接近了塔神,将他往身后一推,挡住咸安郡王和朱举人。吴八又从后面包抄上来,东君护着塔神连连后退,不让他们前后夹击。吴八抄后路不成,也没放在心上,转而与咸安郡王、朱举人一同封锁了前路——只要不让东君下西湖就行。
      东君强压毒气,与提婆们争斗。塔神想帮东君,却力不从心,反倒总要东君挡在前面——倒不是他还能战,只是提婆们不会取他的性命,对塔神却没什么好留情的。吴八对塔神用的是槊锋,对东君用的是槊钻;咸安郡王对塔神用的是钺刃,对东君用的是钺背;至于朱举人,他那条铁鞭反正是打不死人。几招对下来,挨打的总是东君,塔神竟毫发无损。
      塔神急了:“东君,咱们得往前——到西湖去才是啊!”
      东君和塔神也往前闯了几次,都被挡了回来。吴八深恐东君学了迦楼罗那招,又把咸安郡王和朱举人吓破了胆。可是他很快就发现,只要有人做出抄后路的样子,东君就会护着塔神往后退,不觉大喜——自身都保不住了,还想保塔神,愚蠢的仁义!今天你就死在这上头了!
      吴八屡屡做出要抄后路的样子,东君就护着塔神,一步一步被逼上了雷峰。塔神耳听得兵器着肉的声音,眼看着西湖越来越远,心急如焚:“东君,您别管我了!我情愿用我的命,换您浴火重生!”
      说罢,塔神就要往前冲。
      东君一把拦住,将他再往后推:“你别添乱!”
      “东君!——我去跟他们决一死战,您趁机闯过去行不行?”
      “你保重自身,比什么都重要!”
      “都什么时候了!”塔神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要是没有您,我早就死在雷峰塔下了——这条命本来就是您的,还给您又怎样!”
      眼看着就快要退到雷峰塔了,吴八又来抄后路,东君拉着塔神往后一跃,迅速与提婆们拉开了距离。背靠着雷峰塔,东君低声对塔神说了一句话。
      塔神一愕,顿时恍然大悟。
      “交给我吧!”
      ——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职责不职责了,搭救英雄要紧!
      东君举刀冲了下去。
      他此番的架势,像极了不久之前的迦楼罗,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一时竟占了上风,真把对手逼退了几步。
      咸安郡王冷嗤了一声。
      诈同一人岂可用同一计?他离开保俶塔之后,想了一想自己是怎么输给迦楼罗的,深为后悔——明明是有办法的,可为什么当时就没想到、没做到?真恨不得找迦楼罗再打一架,谁知道你就送上门来!既然如此,我就在你身上试一试!
      咸安郡王又往旁边让了一步。东君一味往前闯,只顾着前面的朱举人和吴八,没顾得上他,他就趁机绕到后面,用钺背重重地敲向了东君的后腿弯。
      一声痛呼,东君跪倒在地。朱举人一看机会到了,扬起铁鞭打在他的肩胛上,打了一跌。吴八撇了兵器,按住东君,将他双手反剪过来。
      朱举人抓住东君的头发,往上一提,迫使他抬起头来。
      “这一下,我就当是磕头谢罪——五百年前那一箭,我就不与你计较了。”
      “你不计较,我可没那么宽宏大量。”吴八面露狰狞,向朱举人伸出手去,“请借铁鞭一用。”
      “可别打死了。”
      “省得的!”
      衣衫破碎,皮肉开裂,筋骨折断,浑身痉挛阵阵,冷汗涔涔。东君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吃痛的惨叫声反倒令吴八越来越兴奋,下手也一次比一次狠。
      “唉,何苦来哉?”咸安郡王看着东君痛苦挣扎,忍不住摇头叹息,不无遗憾,“生为迦楼罗,你就老老实实毒发自焚不好吗?可你倒好,偏要逞强,做凡人逆坏人伦,做神仙违悖天道。到如今连死都不得好死——这都是你自己种下的业果,谁也救不了你。”
      突然,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雨落如注。
      提婆们一下子都变了脸色。
      雷峰塔顶上,立着一名女子,一袭白衣在雨中飘荡。
      ——好像她才是一个真正的神,他们反而是妖魔。
      塔神从雷峰塔下面跑出来,高呼一声:“白季子,接着!”将自己的宝剑掷了上去。
      白季子从塔上一跃而下,接住了宝剑。
      咸安郡王和朱举人拔腿就跑。
      不止是因为白季子,更是因为——湖水是水,雨水也是水,水中之火可以令不死鸟重生,可是提婆一旦沾上,就只会灰飞烟灭!
      东君躺在地上,满面污泥,雨水顺着乱发一绺一绺流过面颊。
      ——他再也不用强压毒气了。
      吴八放开东君,正要逃时,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脚踝。
      火焰从泥泞中升起。
      吴八一下子跌坐在泥水中,浑身抖如筛糠,面色煞白。
      “不……不……这都是他们的主意……”
      火势迅速蔓延,一下子就湮没了东君和吴八的身体。吴八的惨叫只响了两声,就听不见了。
      滂沱夜雨中,飞腾的烈焰越升越高,铺天盖地,映红了半个西湖。咸安郡王与朱举人避无可避,只得跳进西湖,白季子也追着他们跳了下去。塔神正要追赶,忽然停下脚步,想了一想,躲进了雷峰塔。
      火光往中心汇聚,凝成一只金红色的大鸟,朵朵烈焰化作片片鲜亮的毛羽。一声清鸣,不死鸟展开双翅,迎着暴雨冲向云霄。
      西湖上排开一溜儿波涛,迦楼罗与小青踏浪而来。疾风乍起,草木萧萧,潮神穿过山林。空中电闪雷鸣,一条千尺赤龙在云中穿梭。一声巨响,大浪滔天,碧波仙从西湖里跳了出来。
      ——化解火劫之后,迦楼罗也是疲惫不堪,由小青伴着,就在保俶塔下休息。钱塘君和潮神都在潮神庙里观察动静,等候消息,看到阴阳火一簇一簇消散,他们悬起来的心都放下了。而碧波仙将西湖水族带到钱塘江之后,哪儿也没去,就在原地约束众水族。直到雷峰塔顶上一声炸雷,暴雨倾盆,火光冲天,众人这才意识到不对,纷纷赶来。
      塔神走出雷峰塔,从地上拾起了朱举人的铁鞭。
      “列位看了!”塔神举起铁鞭,“那三个提婆——咸安郡王,朱举人,吴八公子,刚才趁东君落单,就来阻拦他下西湖,意欲拖到他毒发自焚,夺取纯青琉璃心。以众欺寡还不够,那吴八还用朱举人的铁鞭毒打东君——这就是铁板干证!是我放了白季子,她降下甘霖,救了东君。现在吴八已经烧死了,咸安郡王和朱举人逃进西湖,白季子正在追赶他们!”
      钱塘君勃然大怒,雷霆万道,风吼云翻,雪雹齐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拿住他们,碎尸万段!”
      “钱塘君,你我封锁西湖上空,量他们跑不了!”迦楼罗提议道。
      “正合我意!——潮神,碧波仙,下水围捕就要靠你们了!”
      “不在话下!”
      “交给我了!”
      “嗳,还有我呢!”小青高呼一声,紧随着潮神与碧波仙,也跳下了西湖。
      电闪雷鸣,波翻浪滚,整个西湖就像一锅沸汤。水下,白季子紧紧追赶,却一直不曾跟两个提婆交上手——朱举人连兵器都丢了,自然只有逃命的份;咸安郡王虽然有兵器,可他又凭什么要跟白季子打起来、把逃跑的机会拱手让给朱举人呢?他们并非不能与白季子一战,却宁愿逃跑。
      身后白季子越追越近,湖面上又遍布雷霆,潮神、碧波仙和小青也赶上来了。咸安郡王和朱举人看看逃不脱,摇身一变,化作两条蚯蚓,钻进了湖底的泥沙。
      碧波仙变作金鲤原形,也追了过去,一口就咬住了一条蚯蚓的尾巴。金光一闪,泥沙激荡,碧波仙重新化作人形,手中揪定了咸安郡王。[33]
      “朱举人听着!”潮神喝道,“西湖里根本没有别的活物,找到你一点也不难!你自己走出来还则罢了,若被我们抓住,就将你碎尸万段!”
      咸安郡王一下子面如死灰——他自己正是被抓住的!他们难道要把自己碎尸万段吗?
      “啊,慢来慢来——我出来了!”
      朱举人狼狈地现出了真形。

      雨住天晴,迦楼罗与东君彼此相扶着,进了雷峰塔。
      “他们伤到你了?”迦楼罗小心翼翼地揽着东君的脊背。
      “反正水中之火重炼过,都是新长出来的。别说这点伤,就是断手断脚也无妨。”东君凑近了迦楼罗,低声说,“不过真的疼啊。”眼睛移向迦楼罗身上,蓦然红了眼圈,“他们在大理寺……也是这么对你的吧?”
      东君伸手欲抚摩迦楼罗,迦楼罗却捉住了他的手,慢慢阖上了眼睛。
      “大患在有身,无身复有何患?——那都过去了。”迦楼罗睁开眼睛,“倒是你——你又冲动了。那吴八固然不可饶,他毕竟在凡间行走太久了,你把他杀了,万一他还有因果未断,岂不妨碍你清净之体?”
      “那是他自作自受——提婆都要逼死我了,还不许我还手吗?再说了,谁叫他打我呢?离我那么近,一伸手就捞着了,不抓他抓谁?说什么因果?玩火自焚就是他的因果!”东君不以为意,“上辈子还借凡人的躯壳掩饰了一下,死的也就是一副躯体,元神倒还无恙;这辈子连这点遮羞布都不要了,神仙之体欺负你一个凡人,死了也是活该!——嗳,你说说,纯青琉璃心真有那么好吗?值得他们这样锲而不舍?”
      迦楼罗沉吟了一下。
      正在这时,塔外传来钱塘君的声音:“迦楼罗,东君,我们把这两个提婆抓着了!——你们看怎样处置?”
      “朱举人和吴八去风波亭,是咸安郡王替他们讨下的差事。”东君低声告诉迦楼罗,“——你要出这口气吗?”
      “这些小喽啰?”迦楼罗摇了摇头,“杀了都嫌脏手。”
      “那我可要出一口气。”
      东君一边往门外走,一边笑着说:
      “唉,何苦来哉呢?生为提婆,你们就老老实实做你们的护法八部众不好吗?可你们倒好,偏要苦苦追逼,做凡人鸠占鹊巢,做神仙恩将仇报。到如今玩火自焚——这都是你们自己种下的业果,谁也救不了你们。”
      咸安郡王面无人色,朱举人汗流浃背。
      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好在咸安郡王知道东君吃软不吃硬,一咬牙,跪在了泥水里。
      “东君休要动怒——我也是悔不当初,怎么就听了吴八挑唆!”
      “是啊!”朱举人也反应过来了,挨着咸安郡王跪下,“在雷峰塔,在保俶塔,都是吴八先动手的——他还每次都只针对你!把你困死在岸上还不算,他连死都不让你好死,从一开始就想折磨你……”
      “住口!”钱塘君忍不了了,“你说都是吴八不好,那你呢?你的铁鞭难道是自己长了脚跑到吴八手里去的不成?还说什么悔不当初——你们悔不当初的哪里是听信挑唆?分明是没能得手!你们跪的又哪里是东君?分明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有朝一日东君再落了难,你们还要致他于死地、还要图谋他的纯青琉璃心!”
      钱塘君越说越怒,仓啷啷一声拔出宝剑。
      “这样的小人还留着干什么?剜了心肝下酒!”
      “钱塘君!”东君拦住了他。
      “怎么?你还念着上辈子那些恩怨?”
      “纯青琉璃心,哪一个提婆不想要?图谋这颗心的你便要杀,难道还要屠尽三界提婆不成?”东君将他的宝剑推回鞘内,“吴八玩火自焚,这仇便已报了。剩下两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正好叫他们回去对众提婆说——休要再来迦楼罗和东君面前讨死!”
      咸安郡王和朱举人如蒙大赦。
      “多谢东君不杀之恩!”
      钱塘君冷哼一声,两个提婆又吓坏了。
      东君按住了他的手。
      “谢我?不去谢迦楼罗吗?——他只要说一句要报仇,在这儿的每一个人都饶不了你们!”
      咸安郡王和朱举人只得低头进了雷峰塔,又拜迦楼罗。迦楼罗皱了皱眉,摆手道:“快走吧!”
      ——假模假式谁稀罕?还不如没有!

      碧波仙将众水族带回了西湖,钱塘君回到了钱塘江,潮神回了潮神殿,东君携了迦楼罗住进黑水宫将养身体,白季子与小青去了清波门外许仙的姊丈家中——许仕林就住在那里。
      东君往杭州城里跑了好几次,先是安排璩秀秀与崔宁再续前缘,后来又去查吴八还有什么因果未了。钱塘君又来邀他饮酒,自不必提。忽一日,东君去了天上。回来之后,迦楼罗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
      “你道我往哪里去了?我去见红鸾、天禧两位星君——谁知道那吴八还有一段姻缘呢!不是别人,就是红遍临安的花魁娘子王美娘,从开封逃来的莘瑶琴。你说说,红鸾和天禧糊涂不糊涂?怎么偏教沙咤利称心如意!”[34]
      “唷,那你把吴八杀了,少不得要替莘瑶琴保个媒吧?”
      “嘶——这个么……”东君眨了眨眼,“清波门外,有个卖油的朱小官——啊,他本不姓朱,姓秦,卖油的朱十老收了他做义子,因此才改姓了朱。朱十老店中有个伙计邢权,还有个侍女兰花,两人勾搭成奸,起了不良,在朱十老面前搬弄是非。也是那朱十老老迈昏庸,听信谗言,就把朱小官赶出来了,因此他就复了本姓。那秦小官挑担卖油,对花魁娘子一见钟情。卖油年余,积攒下十两银子,才得花魁陪歇一夜。结果你猜怎么着?花魁那夜吃得大醉,秦小官就服侍了她一夜,又是盖被,又是捧茶,又拿袖子受了吐,可他还一点儿抱怨也没有,得亲近花魁一夜就心满意足了。我看这秦小官倒是个老实人,偏偏命里注定无妻……”
      迦楼罗扶了扶太阳穴。
      “——你怎么这种事都知道?”
      “回头我领你认识认识人曹官——有他在,你也知道。”[35]
      “秦小官纵然千好万好,卖油为业,小本营生,哪有钱赎花魁呢?”
      “只要花魁有心,她自己就会有主意的。”
      “她会有心吗?”
      “反正清明那天把花魁丢在清波门外,成与不成,就看卖油郎的造化了!”
      “清波门外?难道你知道清明那天秦小官会在那里?”
      “因为朱十老的坟在那里啊。”
      “朱十老走了?”
      “——要不怎么说,那邢权和兰花居心不良呢?朱十老病重,他们两个就卷了细软跑了。没奈何,朱十老又央邻居劝秦小官回来,但记好,休记恶。那秦小官真个不计前嫌,仍旧搬回朱十老家里。不上一月,朱十老命赴阳台,秦小官给他举丧成礼,安葬在清波门外,邻里间都称赞他厚道。”
      迦楼罗叹道:“这么厚道的人,怎么就命中无妻呢?”
      “咳!要不怎么说红鸾和天禧糊涂呢?”
      “那你打算怎么做这个大媒?”
      “这个么……”东君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自有主张!”

      清明那天,吴八公子领着十余个狠仆,将花魁抢上了船,羞辱一番,打散发髻,脱了鞋扔在清波门外,就把船摇走了。
      花魁寸步难行,委委屈屈放声大哭,可巧卖油郎祭扫坟茔,路过此地,认出了她,叫了一顶暖轿送她回家。
      花魁女深受感动,心知卖油郎是个至诚的君子,情愿许他终身。她拿出平日里私自积蓄的金银珠宝,赎了身,写了婚书,与卖油郎配成夫妻。
      也是机缘凑巧,莘瑶琴的父母原来就在卖油郎的店中帮工,这一下至亲重聚,可称双喜临门。不久之后,秦重往天竺寺送油,可巧又与亲生父亲秦良相认。一家人团团圆圆,又添一重大喜。请来邻里们,连吃了几日喜酒。
      众人都说,卖油郎为人忠厚,当然就有好结果——举头三尺,果然有神灵照察啊!
      “神灵?”
      卖油郎携妻前往天竺寺,问候出家的父亲。莘瑶琴坐在轿内,腹部已经微微隆起,正在孕育着一个新生命。
      “是哪位神灵助了我们?”
      ——能不能……也为岳相公雪冤呢?
      我们都是开封人,哪一天才能收复失地,回到家乡呢?——大相国寺比这气派得多,旁边的素斋也好吃,东岳庙造得多好,还有上元的花灯……我们的孩子,还能再拥有这一切吗?[36]
      END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纯青琉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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