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5坟碑[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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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啷。当啷。
当啷。当啷。
质量上乘的勾玉砸到无限城中的木质地板上，发出四声脆响。
我妻善逸坠向地面，呼呼风声刮过耳边，比起即将面临的死亡，他却还有闲心思考勾玉千万不要碎掉。
狯岳的脖颈、狯岳的右手腕，那四枚熨斗目花色勾玉，便是我妻善逸对于狯岳全部记忆的开始了。
比绀桔梗还要浅一些、比天蓝还要深一些，介乎这两者之间的熨斗目花色，还有大正七年阳光刺眼的那个上午，从他身边走过十二岁的、桑岛慈悟郎大弟子的狯岳。
过往一幕幕走马灯般出现在我妻善逸眼前，他满怀悲伤地想着，或许狯岳在前些年堕落成鬼时就已经死掉了，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十七岁那年的六月。我妻善逸最终也没能鼓起勇气同邀狯岳去看绣球花。
绣球花多好看啊……可稗子草其实没有那么丑陋的……。
往后的人生里，我妻善逸再也不会见到他也讨厌的狯岳了，他完成了爷爷的遗愿，也解救狯岳脱离那黑暗的深渊，现在的胸口深处传来雷声阵阵——又是谁在哭呢？
——杀掉你真的很抱歉。可我现在必须要活着，等我杀死鬼舞辻无惨，等我来到三途川，倘若你会等我，在那时那地、在那时那刻，你再过来怨恨我吧？大哥。
我妻善逸一瞬开眼，那双金色眸中杀意凛然。
当破晓阳光洒到无限城中那一刻，矮小、寒碜、软弱的我妻善逸疲惫地合上眼皮沉睡过去。日出将临。长夜将尽。天光破晓。
便是烟消火灭时。
杀|死鬼舞辻无惨的第三个月，我妻善逸向鬼杀队的友人们提出了一个月的分别。
——我必须要回家看看，或许还有爷爷的弟子会回来也说不准。
这当然是撒谎，我妻善逸在桃山学习呼吸法整整五年，也未曾见过桑岛慈悟郎昔日的弟子前来拜访，可这确实怨不得那些孩子们，关东地方、近畿地方、四国地方、北海道地方……有点头脑且吃过人肉的恶鬼自然不会聚集在同一处地方。
灶门炭治郎言道善逸路上小心，灶门祢豆子问等我妻君回来请到我们家住下吧？
他笑着回答，我求之不得，祢豆子妹妹。
离开时灶门祢豆子向他挥手告别，似曾相识的场景，记忆中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人这样做过，我妻善逸同对灶门祢豆子挥手，大喊祢豆子妹妹等我回来给你带佐仓杂货店的西洋发夹难波居酒屋的波子汽水源氏和服店的海老茶色行灯袴。
于是他便腰佩日轮刀，就像来时一般回去，若说收获如何？也不过是他后来在无限城的废墟里挖到的四枚勾玉罢了。
舍此之外，再无其他。
桃山之下的小镇日子与我妻善逸两年前所过没什么不同，要说最大的变化就是佐仓杂货店的小樱花妹妹去念学了，穿着式样新奇被称为“水手服”的女子制服，还有源氏和服店的千代江姐姐，我妻善逸和狯岳的羽织都是由她亲手缝制，而今也嫁人搬去东京府了，短短两年时间，重回桃山的我妻善逸好似变成了一个外乡人，即便不是，也与外乡人差得不多了
而曾经的难波居酒屋改为了能乐、狂言、歌舞伎、木偶戏的表演场地，“逢坂关多流落人”的老板娘无人知晓她去向何方，“花开难波津，寒冬闭羞颜”这般景象不会再有，更多的将是“旧友凋零离此世，高砂松树不相识”。
我今孤寂凭谁问？一处忧伤几处知？
我妻善逸找到了小镇上手艺最好的石匠——桑岛慈悟郎的墓碑便出自这位石匠之手。
石匠先生问询我妻善逸，您要为何人立碑呢？
我妻善逸只沉吟片刻，他回答石匠先生，他是我兄长。
石匠先生又问他，您兄长的名姓是什么呢？他生于何地？他来自何方？他何时出生？他何时死亡？
思索半晌，我妻善逸逐句回答，他的名姓桑岛狯岳，桑岛为姓，狯岳为名。他生于桃山此地，他来自桃镇此方。他明治四十年五月二十八日出生，他大正十四年六月二十八日死亡。
假使狯岳存活于这世间，大抵是会皱起眉头满脸嫌弃用桑岛这个姓氏称呼自己，可是啊可是，倘若他还活着，我妻善逸又何以寻找石匠来为他琢磨墓碑呢？
除去狯岳这个名字，除去桑岛慈悟郎大弟子的身份，我妻善逸对于狯岳的过去一慨不知。他便凭空捏造桑岛狯岳生于斯，长于斯，大正七年的五月二十八日我妻善逸与桑岛狯岳初次见面，大正十四年的六月二十八日我妻善逸与桑岛狯岳分道扬镳。
最后的最后，我妻善逸像是刚想起来又补充了一句，说我兄长生前遭受的折磨与煎熬太多太多，因此要特地劳烦您受累为他仔细雕刻，否则若有不妥因而惹得他的魂灵不满，必然不渡三途河，要停留人世间夜夜都来干扰我的睡梦。
石匠先生答应着，又问他墓碑上要刻什么样的墓志铭？
他细细思考了半天之久，搜索枯肠绞尽脑汁才用他没读过多少书的大脑念出两段话，道是：
簌簌垂樱落，可叹人老花亦凋，好事不绵长。
蝉时雨声声，明灭幽微夏夜萤，浮世虚幻景[注6]。
这两段话较为全面简短概括了桑岛狯岳的一生，便如随风飘落的樱花瓣，便如夏日夜晚闪烁微弱明光的飞虫，到头来不过是明灭幽微夏夜萤，浮世流光幻梦景。
过去便是过去，还有谁会记得他呢？或许会有鬼杀队的队员在很多年以后对儿孙回忆起来，说爷爷当年是雷之呼吸的继承人，有多么多么厉害，还说后来雷之呼吸法的使用者之中出现了一个叛徒，自甘堕落变成了吃人的恶鬼，不过他最终也被同门猎鬼人给杀死了。就是可怜桑岛慈悟郎师父为此谢罪，落得个切腹自尽的下场。
孙子或孙女问恶鬼和斩杀恶鬼猎鬼人的名字，那时的鬼杀队队员也只会笑着摇头说好多年过去啦，这样算不得多重要的事情爷爷我怎么可能还会记得啊。
再没有人，能像是我妻善逸这般，惦念着桑岛狯岳，即便这已事隔多年、经久不见，即便这已漫长分别、时过境迁。
即便这些这些、即便那些那些，我妻善逸也永不会忘桑岛狯岳。
他也只能在往后人生漫长岁月里一个人孤单地回想起他。
多可悲啊，不是么？这世间能牢牢记住桑岛狯岳存活过的人竟然是他生前厌恶到恨不得这家伙被恶鬼早日吞吃的我妻善逸。
太讽刺了，实在……太讽刺了。我妻善逸握紧了拳头，又再放开，徒留下手心里四道指甲痕。
他为狯岳选了一副松木所做的灵柩，说是灵柩却不准确，灵柩里所装殓空无一物，饶是我妻善逸找遍了整个桃山，也不见当年那件绀桔梗色羽织，可即便有了羽织又能如何呢？
棺木依然要下葬，我妻善逸什么都做不了。
是做不了还是做的太多了，就要看我妻善逸自己怎么想了，自责和愧疚的情绪涌上心头，而他根本抑止不住。
桑岛狯岳的葬礼全由我妻善逸一人出面，参加者也唯他一人。
下葬那天我妻善逸坐在墓碑前想哭也想笑，他不知自己该以一副什么表情最好，哭的是他师兄狯岳寄居人世间一十八年，却连尸骨都未能留下，唯有面前这块青石坟碑刻有他的名姓，笑的是当日放言分道扬镳的人是自己，而今立碑建墓的人还是自己，他此番所做又是为了什么？
我妻善逸安慰自己，其实他没有多么想念狯岳——这真是假的不能再假的谎话，我妻善逸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中缓缓跳动着，一声、两声、三声……那便是想念的情绪了。
久久跪坐在狯岳墓碑前，分不清过去了一个小时还是过去了两个小时，他仿佛看到狯岳半透明的身子飘荡在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说着别哭啊你这废物，杀死我的不正是你吗，还过来装什么可怜？！
我妻善逸只能紧咬下嘴唇，拼命瞪大眼眶不让涌上来的泪水滚落，他盯着半透明的狯岳看了半天，却连一句话都不会说。
半透明的狯岳看他这样一副可怜相，抬起手用尽力气敲了我妻善逸脑袋一下，我妻善逸未觉任何疼痛，泪珠却因为闭眼躲避的动作全然滚落。
无法、无法，他只得叹息一口气情绪缓和了许多，是活着的狯岳所从未有过的好脸色——仅对我妻善逸来说是这样，旁人看来狯岳只是面无表情而已。用从未有过的好脸色，半透明的狯岳无可奈何只得说别哭了，真是败给你了，说你废物你果然废物，我就要渡三途河了，我可不想渡过三途河时沿途听见你这家伙的哀嚎鬼哭。
“那我答应你，从今天到死我都不会再哭了！”我妻善逸大声哭喊着，然后被自己的梦话吵醒。
愣神了好久，我妻善逸笑起来，他叫着大哥，叫了很多很多声大哥，却终不曾听到过一句回应。
不过我妻善逸看上去没有之前那么悲伤了，他将三枚勾玉放入棺木中，一枚勾玉佩戴胸前，直至死去。
昭和六十二年，再平常不过的雪夜，年老的我妻善逸久违地哭了起来，他抬眼看去，正对上一双青竹色的眼睛，与旧年里的傲慢厌恶不同，如今这双青竹色眼睛里满是笑意与温柔。
就好像他坐在桃山最高的那颗桃树上抱怨我妻善逸摘来的桃子不新鲜这句话，恍惚间发生在不久之前。
十四岁少年人模样的狯岳穿一身绀桔梗色浴衣，背对着门外满天风雪，他的双手抚摸上我妻善逸皱纹横生的苍老面颊，轻声问道我妻善逸，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再晚师父可要生气了，善逸君。
“嗯。”
那就快些同我过去吧，但是……你怎么哭了呢？
[05完]
[END]
2020.8.12 1:22
BY：等到樱花
[注1]出自藤原兴风所作和歌，《百人一首》收录。
原句：誰をかも知る人にせむ高砂の松も昔の友ならなくに。
大概释义：いったい誰を昔なじみの知己と思えばいいのか。そんな者はどこにもいない。長寿で知られるあの高砂の松だって、昔からの友人というわけではないのだ。（不靠谱自译且含意译：到底谁才是旧识的故友呢？何处都找不到那样的人。就连那棵因为长寿而知名的高砂之松树，也并非是老朋友。）
网络上关于这首和歌流传两个译本，本文选用译本一（包括标题），译本二为五言：访旧皆难见，可怜无故知。高砂松树在，自小不相识（刘德润译，详情见《小仓百人一首——日本古典和歌赏析》，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03高砂中关于能乐《高砂》的翻译摘自《日本谣曲狂言选》，申非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注2]出自左京大夫藤原显辅所作和歌，《百人一首》收录。“月在浮云隙处明”此句是想暗示狯岳堕落为鬼，再不能见阳光。
[注3]出自藤原基俊所作和歌，《百人一首》收录。“人世无常逝晚风”是对桑岛慈悟郎结局的感慨。
[注4]出自蝉丸所作和歌，《百人一首》收录。“逢坂关前知不知”点明了难波居酒屋老板娘的故乡，主要为表达签诗的灵验。包括那句“逢坂关多流落人”，也是这首和歌的译本之一。
[注5]作者曹雪芹，《桃叶渡怀古》（《红楼梦》收录）。“桃枝桃叶总分离”意为我妻善逸与狯岳的同门情谊就此断绝。
[注6]拙作。词语堆砌的产物。主要为表达“好事不绵长”五个字。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05坟碑[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