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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回:有心人无心听戏 无情人有情思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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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院老板引着傅景森往里走,直上楼梯到了二楼包厢,指派了最伶俐的两个案目跟随伺候。包厢里早就铺陈好了雪白的台布,摆着四碟子精细茶点和八碟子各色干鲜果,两个花插也放着几枝未绽的桃花,隐隐空中还飘着一股子花露水的味儿,十足下了本钱,也对得起傅景森的包场银子。
底下宾客陆续到了,戏院热闹起来。副官丁其辉在正座前三排穿梭,陪着先到的人说话。达官贵人在这个场合里也随着座次分出了个三六九等来。
老板捧着戏单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说:“少帅,您请过目。”
说话间,戏台上开场前的锣鼓通热闹地响起来了。傅景森随手翻看着,戏单子上排的是筱剑秋的“贵妃醉酒”、“空城计”、压轴的是七岁红的“长坂坡”,大轴是“四进士”,一共四出折子戏,俱是红透大江南北的名角儿。
他把戏单子递到傅景箬手里,对戏院老板说:“第一出做‘四进士’,第二出做‘长坂坡’。”
傅景箬也不看,把戏单子一撂,说:“我明早还要上学。”
案目端着热气腾腾的手巾呈上来,傅景森擦着手说:“知道,‘长坂坡’完了就派车送你回去。”傅景箬扭过头去,给他一个后脑勺。
……
凌廷带着南黎远远地看着戏院门口排队进场的宾客,低声说:“瞧见没有?门口有当兵的检查,进去的人胸前都带着个条子,估计都是从傅府里吃完了寿筵过来的。你当那么好进?”
手中扇子往前一指,南黎说:“你看中间那个腆着肚子的胖子,是劝学署署长。”凌廷一张望,看到排队的人群中有个脚步趔趄喝得半醉的肥胖男人。南黎“啪”地抖开扇子,遮住脸轻笑说:“等我。”
凌廷看着他走向喧哗的戏院门前,此时再仔细打量,他虽然瘦,可扮起女人来身材太高挑,穿着洋装又略显肩宽,走路的姿态也不甚端庄,但是,十分的艳色里让人把这些全都忽略了。
凌廷还没看见南黎是如何动作,他已经在人群里挤了个来回,扭着屁股裙摆荡漾地走回来。到了近前,用扇子挡着,晃了晃手里两个写着“贵宾”的锦缎佩条,笑说:“快走,打通的锣鼓响了,我在北平钻狗洞听过一回筱剑秋的‘贵妃醉酒’,这出好戏不能错过。”
两个人戴上佩条混进了人群。
醉醺醺的劝学署长挨到了门口,佩条被偷了让门口守卫的兵拦住。当兵的哪儿能认全了北庆城里的官员,没把他放在眼里,豪不客气地一脚把他踹了出来,顺便补了几枪托,他登时喷出了黄汤。闹腾起来,有人禀告了副官陈传旺。陈传旺走出来看了一眼说:“像是劝学署长,没什么大不了的,叫辆车送他回府,别扫了少帅的兴致。”
挽着凌廷大摇大摆地进了戏院子,南黎还不忘了说,也不知道姓傅的安排了什么宵夜、果子。
两个人捡了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案目上前热热地沏了香茶。桌子上是两碟子细点和四碟子干鲜果,炒花生、葵花子儿摆得足足的。
三通锣鼓之后,老生一亮相,南黎嘟囔一句:“怎么?头一出不是‘贵妃醉酒’了?算了,这个也不错!”他跟着看戏的人高喊了一个碰头彩,欢得跟头撂蹄的小毛驴儿似的。凌廷哭笑不得,加倍警惕。
南黎听着戏给凌廷介绍。坐在楼梯口位置,一身戎装精明干练的那个就是傅景森的亲信副官陈传旺,另一个亲信副官就是陪坐在正座前排的丁其辉,长的魁梧凶悍格外显眼。凌廷暗暗记下。从正座一一说到楼上,左右几个包厢都是傅府家眷,当家的三太太和十二太太坐在一起,其余的包厢是几位太太带着小姐们分占了。
人多角儿火,戏院子里有些闷热,南黎扇着扇子一努嘴说:“你往后看,二楼天字号包厢里的,就是傅景森。”
凌廷拿着茶杯一转身,装作泼掉残茶,抬头看了一眼。翩翩裘马,潇洒少年,眼睛里看见的正是白日里那个莽撞的学生。他正在一本正经地坐着听戏,面容玉雕似的,连丝儿表情都没有。凌廷正仰头看着,突然觉察到少年身旁有一道目光注视过来,瞥了一眼忙低下头招手叫案目过来添茶,顺势转回身。
只一眼,那个男人刀锋一样的目光已经落入眼中。
傅景箬坐得笔直,盯着戏台上面的雕花栏杆半天没眨过眼睛。寿礼,傅景森送了一辆自行车。他心里是极喜欢的,恨不得立即骑上这个时髦的东西绕着北庆转一圈儿,可倒了儿他连正眼也没瞧,被母亲逼着说了声谢谢。
要是骑着这个上学该多好,一路迎着风追着云彩,可是同学、先生一看就知道这是傅景森送的,是那个只手遮天的傅景森送的。
“景箬,尝尝这个,不酸。”傅景森手里拿着一个剥好的橘子递过去。
耳听着他的声音,傅景箬扭过头,对上他冷峻却淡淡含笑的眼睛。他想起了小时候那些眼巴巴站在门前等着他的日子,知道只要他一来家里就有肉有面能吃饱饭了,还有每回不落他专带给自己的零嘴儿,云片糕、糖炒栗子、桂花糖……
“哥……”他恍惚叫了一声,声音小的淹没在戏院里的喝彩声中。
傅景森见他张口像是要说什么又拧着眉头把脸扭回去。看样手里的橘子放到风干他也不会接了,傅景森笑他的孩子气,并不一般见识,把橘子一掰两半刚要塞进自己嘴里,就见他伸手拿了一个白沙枇杷,低着头,极认真地在剥果皮。
白沙枇杷格外的汁浓,剥的手指头汁水淋漓。一颗剥好,傅景箬抬眼看着戏台,捏着淌汁的枇杷硬邦邦一伸胳膊,直接戳到了傅景森的鼻尖上。手指倒比果肉还嫩白。
别说让他给剥果子吃,这几年就是让他叫声哥哥都牵强,这是唱的哪一出?傅景森虽不至于受宠若惊可还是仔细瞧着他。他昂着头,仿佛戏台上那几个“老头子”多倾国倾城似的,眼珠都不眨。
被他一直盯着,傅景箬睫毛动了动,嘴巴不耐烦地抿起来,脸庞却沁出点红来,有点儿羞恼。知道他倔强面皮又薄,傅景森一笑,冲着枇杷张口咬下去,甜美的汁水流出来。
“长坂坡”开场了,七岁红一身白缎绣甲,手中白银枪一亮,使出浑身解数在台上枪挑连环,翻飞如燕,场中叫好声不断。
傅景箬不自觉地倾着身子,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了,神采飞扬,一双眼睛圆睁着,看得津津有味。这些角儿里七岁红算不得最红,这出戏也算不得最火,他喜欢的不过是书里豪气干云,敌军里七进七出,盖世无双的英雄……
“长板坡”做了多久,傅景森就看了他多久。
七岁红的身影刚没在后台,傅景箬就绷着脸起身:“我要回家。”
傅景森手端着茶杯让伺候的案目叫进陈传旺来,喝了口茶说:“送三公子回去。”屁 股都没抬。
傅景箬原以为他会亲自送自己回家,准备好了话回绝他,没想到话都涌到舌头根儿了却派不上用场。咽回去之后,他在包厢门口回头问:“我妈呢?”
傅景森没应声,吹了吹茶面浮着的茶芽说:“传旺,去跟老板说,十二太太喜欢听昆腔,这个筱剑秋唱得也好,‘空城计’之后再加一支‘游园’。”
“是,少帅。”陈传旺一磕脚后跟利落地答应,听到身旁脚步声咚咚咚……下了楼,像是要把楼板踩穿。
南黎磕着瓜子,眼风也没闲着,一碰凌廷的肩膀说:“傅景森的弟弟下来了,你仔细看看。”他俩人坐的位置正对着楼梯口,凌廷和下楼的傅景箬打了个正对脸儿,瞧着他满脸的气,走得风风火火。
“漂亮吧?”南黎低声问。
凌廷点点头,说:“是长得好,怎么总寡着脸?不知道笑起来什么模样。”他扯了扯南黎说,“咱们也走吧。”
“现在?‘贵妃醉酒’没唱,宵夜也还没上呢。”南黎忙说,隔着面纱也能看出一脸的不舍。
凌廷叹口气说:“你就惦记吃,还真是享乐来了?这可正经是在傅景森的眼皮子底下。你想听,回饭店我给你唱。”
戏院外头各府的马车、汽车都在等候,黄包车也一辆辆停靠在墙根儿,车夫聚在一起抽着烟袋等客。陈传旺带着两个兵亲自开车送傅景箬回家。傅景箬上了车,冲着车窗外发呆。车开动的一瞬,借着戏院牌目顶上的灯光,他看见戏院门口走出来两个人,穿着珍珠色篷群洋装的女子挽着戴眼镜留短须的英挺男人,春花秋月,璧人一双。
他忍不住回头看,三个人相逢,擦身而过。
马路上电线如蛛网,灯火璀璨,黄包车一路穿街过巷。戏院到饭店恰是最热闹的一条街,茶园、影院、舞厅生意红火。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热气腾腾的馄饨、香喷喷的烤红薯在午夜里飘过一阵阵香气。等到了锦江大饭店门口,凌廷怀里已经满满一堆的吃食,都是给南黎买的。
一进饭店,南黎就嚷着要去大弹子房见识一下,凌廷一路把他拖回房间。房门一关心里就轻松了,长舒一口气,帮南黎解开束腰,凌廷打开皮箱拿出一身衣服说:“去洗个澡换了,看你穿成这样在眼前晃,难受。”
南黎嬉笑着接了,揉了揉衣服说:“啧啧,高级货。”他把衣服往肩膀上一搭,提着裙子进了盥洗间。
凌廷摇铃让侍者上来,低声嘱咐了几句。
南黎哗啦啦洗着,突然听到房间里传来了熟悉的念白: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若要真富贵,除非帝王家……他急匆匆洗完,穿上衣服跑出来一看,凌廷坐在沙发上手拿着酒杯,闭着眼睛抖着二郎腿,茶几上放着一架留声机。
留声机里杨贵妃咿咿呀呀地唱上了。听到南黎的笑声,凌廷晃了晃酒杯,睁开眼:“勃蓝地要不要来……一杯……咳哼……”他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面前的人扮女人比女人都好看,眼下洗干净了脸上的胭脂水粉,俊朗的面容又气死所有的男人。
南黎头发滴着水,衬衣袖子挽着,手托着腮帮子趴在茶几上,自己倒了杯酒一口气喝干,赤脚打着拍子跟着留声机哼唱。
正听得过瘾,突然房门外“喀吧”的一声轻响,凌廷摸着腰后手枪“蹭”地站起来,脚步刚动,眼前一花,南黎已经纵身跃起,手里抄着勃蓝地酒瓶站在了门后,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着,脸上没了嬉笑玩闹,表情凝重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过了半晌,南黎笑着摆摆手说:“没事儿。”一边走回来,一边举着手里的酒瓶嘴对嘴灌了起来,用手拿着蛋糕塞进嘴里,吮着手指,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凌廷模摸脑袋说:“明天去把东西取了吧,要不然心里总是不踏实。”
“嗯,一早就去。”南黎走到卧室“扑通”跳到大床上,抱着鹅绒枕头翻滚了几个来回说:“哎,床让给我睡。”
“行。”凌廷也觉得累了,歪躺在长沙发上,喝了一杯酒之后,开口问:“哎,南黎,傅景森为什么要抓你?”没人应声,他爬起身一看,南黎四叉八仰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把留声机停了,居然能听见他微微的鼾声传来。凌廷摇摇头躺下,拿了大衣盖在身上,心想,得罪了傅景森,也不知道他多久没睡过安稳觉了,有什么事儿明天拿到东西后再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