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现实就是现实 ...
-
“请各位病友吃药！”清晰的女声经过医院广播的折叠、转送，变得不真实起来。
404号病房靠窗床位的男病患被这声广播生生从梦中拽出，他呼吸频率变得快了一些，睁开双眼，翻出层层叠叠的褶子，在阳光下，他的瞳孔褪去了常日的茶褐色，取而代之的是琉璃般通透的金色，眼尾不知被哪位造物主抹了一把，跟摸了裸粉色眼影似得。他先扫视了病房里的另外两位病友，再把视线挪到铁窗外的槐树上。
护士走出403号病房，轻轻合上病房房门，脸上的温和表情卡顿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留给自己整顿心情的时间，走到了404号病房门口，抬头看到了黏在房牌号上遮住原来刻着“404号”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一〇一号房间”，她像是重复过无数次这个动作一样娴熟地扯下“一〇一号房间”，揉成团，塞进口袋里。
做完这些，她温和的表情已经上好了润滑油，推开了404号病房的门，轻轻合上病房房门，像以往一样，对着里面的三位病患轻轻地说：“林于棼，你怎么又在房牌号上贴‵一〇一号房间′。”
坐在病床上的两位病患和护士一道望向躺在靠窗病床上的男生，不过他好像并没有听到护士的话，依然盯着被铁窗分割地支离破碎的槐树，与刚才相比只是眨了眨眼睛。
对于我来说，这里就是一〇一号房间，不过我不是温斯顿，更不会抛下我的茱莉娅，林于棼想。
阳关切割开锋利的玻璃横冲直撞地闯入病房，打在林于棼冒出胡茬的下巴上。这也不怪他，他倒是想清理一下胡子，这鬼地方连个剃须刀都不给的。
护士顿了顿，像是习惯了这无人接话的尴尬场面，保持着和之前一样的温和，说：“请各位病友吃药！”
护士依次给三个病人发药，另外两位病患很配合，接过药毫不拖泥带水地就水咽了，咽完说：“谢谢你了。”
“没事，祝你们早日康复。请张嘴。”护士说。
两位病患依言张开嘴。嘴里没有剩下药。
“好的，请把舌头抬起来。”护士说。
两位病患依言抬起舌头。舌下没有藏药。
“好的。”护士走到靠窗的林于棼前，又到这个麻烦了，说：“请这位病友吃药！”
林于棼转过头，苍白的面色配上有些乌青的眼圈，眼睑低垂，显得他有些憔悴。他没看与护士眼神相接，依旧躺着，把目光转到了护士手里的一把药片上，没张嘴说话，用鼻音说：“嗯。”
林于棼接过药片的时候，护士还有些惊讶，他今天怎么这么顺从，不是应该我怎么说他都跟听不见一样，最后强行灌药么…好呀，我能提前一会下班了。
林于棼扫了一眼，其中一个药片上有着英文刻印“stilnox”,他勾了勾嘴角，啊，是安眠药呀。林于棼没等护士递水就一口生吞了一把药片，他嗓子有些哑地说：“我提个意见，你们下次让我吃思诺思能不能在晚上20点以后，现在才17点，我还不想这么早就睡过去。”
护士见今天最不好搞定的病人已经妥协，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温和的语气真切了些，说：“我会向医生提意见的，不过你最好多走动走动，不要老在床上躺着，不利于康复。”
林于棼没接她的话，行，下回你进来之前我就站着，你走我就躺，你就会说“林于棼，你要多休息，有利于康复。”他说：“我什么时候就能离…康复。”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今天我问问医生，明天告你。”护士说。
“好，谢谢。”林于棼说。
护士笑着说：“祝你早日康复！请张开嘴。”
林于棼张开嘴，等护士差不多看清的时候抬起舌头，闭上嘴转过头去，像之前一样，看着铁窗或是窗外聚集在太阳周围的大团云朵亦或是铁窗外的槐树。
护士重复说了和昨天没什么区别的嘱咐，又对林于棼说：“今天天气预报说有雨，林于棼，记得睡前关窗户。”
“嗯”依旧是林于棼用鼻音说的。
护士说完也没多停留，合上门去了下一个病房。
每天重复着死水一样一重不变的无趣生活，足以消磨一个人对外界的所有渴望，包括人最初的本能，即对生命的热爱。
只不过林于棼和其他病友不同，他还有臆想，足够强大到支撑着他装出控制住臆想症，已经痊愈的样子，逃离仁爱精神卫生医院，去走他一眼望不到头的康庄大道。
404号病房里安静的剩下另外两位病友走路时的拖鞋与地板摩擦的声音，偶尔还会有从其他病房传来，飘过走廊，钻过404号病房门缝的哭泣声。
林于棼也听习惯了，谁也不用笑话谁，谁也不用打听谁，大家都一样，都有精神病，谁还稀奇了吗？林于棼也是，他哭得还更狠呢，反抗还更激烈了呢。
天色阴暗了下来。
林于棼想，天气预报还挺准，槐树老兄，我不陪你了，洗澡去了，看这天气说不准你今天也要洗喽。
槐树随风晃了晃，表示赞同他的想法。
林于棼坐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去浴室，带着一股子要死不死的劲说：“我去洗澡了，你们谁要用卫生间么。”
一位病友摇摇头说：“你用吧，我暂时不用。”
另一位病友点点头，说：“我也是。”
林于棼一头走进浴室，反锁上门。淋浴头洒水没多久，水汽便蒸腾起来，云山雾绕的，可惜不是幻境，不是梦境，更不是林于棼的臆想。
林于棼吸了一口气，伸手抚摸着镜子上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眼角的泪痣，眼角弯了起来，脸上的憔悴在浴室氤氲的水汽中融化成了真挚的希冀，透过镜子，触摸的是另一个不知飘荡在何处的灵魂。林于棼笑得很温柔，呢喃着“你在哪呢？我去找你好吗？魏南槐。”
有些感情就像是某些混合在一起的化学试剂，在时间的加持下，置换出深厚而复杂的沉淀，占满心底，余下的不多不少，刚好溶解往昔的点点滴滴到恰好饱和，轻轻震荡，便说不清也道不明了。
浴室的水汽熏得林于棼有些晕眩，哦，安眠药起作用了，意识开始模糊了，啧，我还没洗完澡呢。
他随便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套上病号服，也没扣扣子，头发还滴着水，一缕头发勾着嘴角。
他对着浴室的镜子再次笑了，笑意涌到眼角眉梢，极其珍重地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烙下一个信徒般虔诚的吻，按在镜子里那人的泪痣上，林于棼眼睛笑成了缝，轻柔地说：“晚安。”
他像是控制不住这即将溢出的喜悦一样，无处安放也无从收敛表情了，只能手动强行将表情归位。
林于棼摇摇晃晃地走回去，侧躺在床上，哦，下雨了，真好，窗户还没关，算了，就这样吧。
林于棼用之前的语气对两位病友慢条斯理地说：“晚安。”
另外两位病友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淡淡地说：“晚安。我们会早……”
声音也蒙着一层水汽，含糊而不真切。
林于棼还没听完他两位病友的睡前祈祷便被安眠药带来的困倦裹挟着意识陷入了梦境。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现实就是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