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不曾转身，所以我一直等》夜清灵

5、四

　　姬昌食下其子所做肉脯，终得以归。伯邑考，终是我对不住你，未能保你全尸。

　　妲己，不，百花仙子，也在沙华离开的那天，毅然决然地离去，这具美艳不可方物的躯壳，惟留我在苦苦挣扎。雉鸡千里迢迢从西歧赶来，质问我为何害他性命。甚至想一掌击毙我，为他报仇。我骂不还口，动不还手。她法力并不在我之下，我又未予任何抵抗，她长袖一舞，幻出红光来，便将我重重摔倒在地。嘴角泌出一丝红线。雉鸡上前欲再动手，琵琶不知何时赶来，连忙扯住她的衣角，为我求情，声泪俱下，细数姐妹情深。雉鸡或是想起轩辕坟内，姐妹三人相依相伴，面部稍缓，却仍厉声质问，执意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我擦去一抹红色，素白的华衣沾上点点红迹，如同飘落尘茫雪原的梅花。雪泥鸿爪，纷至沓来。我微启朱唇，声音低沉：

　　“数千年前，我曾是彼岸花的守候花仙，名为曼珠。邑考，是守候彼岸花的叶仙，名为沙华。彼岸花，花开不见叶，有叶不见花。我不愿与他生生相错，遂违背了神的旨意，与他偷偷见上一面。原想一举俘获，不料他早已心属百花仙子。百花仙子，乃天庭掌管百花之仙子。我，迟了一步，却是迟了生生世世。我不甘心，那一日我不顾神意，执意相见，已犯天条，但百花仙子却将此事隐瞒下来。我自恃寻得她的短处，便自首于天帝。天帝震怒。我违背神意，被打入六畜道，需修炼数千年，才可赎买清恶果，修仙是否有成，还得看因缘际会。百花仙子被打入人世轮回，历劫三生三世情劫，方可重列仙班。而沙华无辜，天帝本意饶他一次，只派他前往人间收集三滴泪。但他却执意请命堕入轮回，与百花同甘共苦。我早就输得彻底。”

　　宫内烛火幢幢，我眼波轻抬，便瞧见雉鸡眼中晶莹滚动，犹如晨间花瓣上温润的露水，在晨曦下剔透，流光溢彩。长叹一口气：“凤来，如今百花仙子已历尽三生三世，重回天庭，而他也将死后封神。所谓罪孽，均在我一人。”

　　雉鸡忽地扑在我的膝上，泣道：“姐姐，是妹妹不对，错怪于你。”

　　我抚着她的头：“雉鸡，你带着琵琶回轩辕坟修炼去吧。我心已死。这灭商大业，海深罪孽，就由姐姐一人承担。”

　　雉鸡和琵琶一步三回首，捏决腾云，化为清风而去。

　　从此，茫茫人世，孤军作战。

　　同年秋，姬昌薨，姬发立为太子，名为武王，养精蓄锐，静待时机。九年后，武王孟津观兵，自称太子发，仍由其父文王为三军统帅，挥戈朝歌指日可待。

　　又二年后，时机成熟，集结兵力，浩浩荡荡至于牧野。帝辛率兵亲迎，被众诸候围于垓心，却全然不惧。哪吒、杨戬、雷震子、韦护、金木二吒齐齐上阵。东伯候姜文焕取鞭在手，一挥而下，帝辛躲闪不及，正中后背，鞭痕深刻，吃疼，纵马直奔，逃回午门。

　　午门紧闭，西歧众将围于城外，水泄不通。朝歌，已内外交困，旦夕必休。

　　帝辛坐于九间殿上，让侍女上了药，便忍痛起身入了内宫，上了摘星楼。一路行来，偌大宫庭，竟人迹惘至。宫女侍卫，早已作鸟兽四散，各自逃命。

　　帝辛想，还好，他还有她。

　　我伫立于摘星楼上，一如十余前年，在相同的地方，帝辛从后抱住我，吐气如兰，我茫茫错觉身后之人便是日思夜想的沙华。然后，他果真来了，却没能再离开。

　　他的死，间接成就了今日的我，朝歌内外交困，大局已定。娘娘曾许我心中所想。或许来世，你我终将共效于飞之乐。你死后封神，我修炼成仙。但是，我们真的有来生吗？

　　我修炼不精，为维持幻形，需每隔数日便吸人精气。今日，宫内人影凋零，我已有数日未曾吸□□气，虚弱得下一秒便会现出原形来。其实，已无必要。成汤大势已去，我将功成身退。轩辕坟孤长的修行之路，对我已不再诱惑。没有你的世界，赢了如同失去，形尸走骨，虽生犹死。

　　我听见后头细碎的脚步声，故作轻松却难掩沉重步履。成汤数百年的基业，尽毁于他手。他一定极难过的。归根究底，他待我，不，是苏妲己，终是有心的。

　　我转身微欠身恭声迎拜：“陛下——”

　　帝辛遑遑上前扶起我，大手盖上我的脸颊，长年习武手握兵器磨出的的茧子，磨挲细嫩的肌肤微微生疼。帝辛的泪，不期然滚落，落在我的手上，如落入沸腾油锅的水滴，惊起千重浪。

　　我莫名地哀伤，拭去他的泪，轻启朱唇：“陛下，男儿有泪不轻弹。”

　　“曼珠，我对不住你。”帝辛深情凝望，似乎要把我刻进他的心里，语言悲咽，“幸好还有你陪着我走这最后一程。”

　　帝辛一招手，便上来两名侍卫，背过脸去不再看我，嘴上却道：“有了力气之后，自行逃生去吧。”

　　我迟疑地道出心中疑惑：“你，全部知晓？”

　　他缓缓点头，身形微颤。

　　心，瞬间往下沉去，越来越深。他竟全都知道，明知我幻化人形，是为败他天下而来，为何还要宠我，溺我，为何还要拱手山河相让。

　　我咬紧嘴唇，不让自己露出一丝不舍：“大王何必？你们二人下去吧。”

　　帝辛忽地转过脸来，惊疑：“你明知我已无力安置你。”

　　“陛下，大不了一死，有何可怕。”我偎在他的怀里，从未有过的真诚。

　　“大不了一死。曼珠，你区区女子，竟比我豁达。”帝辛话锋忽一转，“但孤舍不得。”长叹一声，一挥手，便将我拍晕。泪滑过，泛着七彩的光，我软倒在他的怀里。

　　“曼珠，我一直等着你，你却在等着谁？”
　　“曼珠，若有来世，我定要早早地遇见你，比任何人都要早的遇见你。若有来生，你一定要等着我，等着我去寻你，在我寻见你之前，不要遇见任何人，只要等着我。……”
　　“曼珠，今生，你待我可曾有一丝真心？”
　　“幸好，你不爱。我也能放心离去。”

　　耳畔絮絮叨念，如同隔在天远地阔的那方传来的声音，空洞，不真切。我强忍酸意，自我入定，或许只是我的黄粱一梦。
　　我沉沉睡去。

　　“你二人速速送娘娘出城去，不得有误。”此二人乃帝辛心腹，此时已泪眼涔涔，再三扣拜。
　　一辆马车借着夜色飞速驶出城去，隐在一片苍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