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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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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山里的黄昏,总是使人惆怅。
盘腿坐在一块两层楼高的大石上,劳天胜长吁了一口气,不胜惆怅地望着潺潺的溪水,从石头那边流来,从石头这边流去。此时并没到黄昏,西斜的春日投来淡金色的柔和光辉,照得山峦溪石一派盛世独有的太平祥和。
但他还是很惆怅,目光从溪水转投到溪边散坐的人群时,就益发惆怅得不可收拾了,直接化作诗句等待喷薄而出。
正在将喷而未喷那最要紧的一刹那,拖腔拉调的一声“报!——”将尚未凝聚成型的绝世佳句击了个粉碎,劳天胜差点从石头上翻下来。
很没好气地问,干啥干啥,咋咋呼呼的。
“禀报少将军,属下奉命探查李国文部驻地,但该部已经拔寨,动向不明。”
“我操!”劳天胜用刀鞘拍打着石头,痛心疾首地数落,“你小子至少也该告诉少爷,那帮孙子往哪里去了,就一句动向不明,少爷怎么知道现在该撤还是该继续猫着还是该怎么着?——军师人呢?”
“禀报少将军,还没回来。”
“妈的,少爷现在哪里像个少将军,你们见过这样的将军吗?被追杀得屁滚尿流,身边就十来个人,就一个鸟军师还跑去挖绝户坟……”
不是你让他去的么……
这种槽都被咽进了肚子,没人吐出来。
“潘军师这么久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事了?”
“出个鸟事,他自己说祖传手艺累世从业,多少王陵帝寝都出入无碍,刨个把小坟不在话下,又什么光天化日纵有凶煞也绝不为祟,叫少爷只管等他的好消息。”
“可这会儿太阳都快下山了……”
如果我是潘军师,一定借这个机会遁走了。
这种槽也被咽进肚子里,没人吐出来。
劳天胜站起身来,望了望那渐红的西垂太阳,便纵身跳下大石,吩咐说,晚上又不能打火把,就趁这会儿太阳还没下山,大家一起去把那狗头军师揪回来。
“可是…………”
“可是什么?!”
从旁边又跑过来的亲兵吞了口口水,用一种很奇怪的嘶哑声音说道:“禀报少将军,潘军师回来了…………”
“丫还知道回来!揍他!”
“…………还带了个人回来。”
“一道揍!”
亲兵又吞了口口水,低着头说,那个人……总之,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劳天胜不满地啐了一口,扶了扶歪掉的头盔,把宝刀从鞘里拉出扛在肩上,杀气腾腾地吼了一声“带路”,于是散落各处的亲兵纷纷聚集,跟着少将军杀气腾腾地去了。
转过了山坳,就有潘军师坐在地上,满身满头是泥是土是草是灰,一脸的如丧考妣……失魂落魄……行尸走肉,总之就是受了重大精神刺激不知道能不能恢复过来的样子。
但劳天胜——如同身后所有亲兵一样——并没有看到他。此时他眼中心里没有天地日月,没有山川河流,没有土石草木,当然也没有潘军师。
“…………你、您……”哆哆嗦嗦调整了称谓后,又张口结舌好半天才挣出一句,“神仙在上,请受劳某一拜!!”
藐姑射之山……轻云蔽月,回风流雪……千山鸟飞绝……
劳天胜脑子里的字句断不成章,只能几个几个地往外崩。直到这会儿他才体会到自己与那些大文学家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所以此时不但没有原创诗句喷薄而出,就连前人佳作也遍寻不着。
放在平时,浅陋并不是多大的罪过,可如今该怎么样形容眼前的人?
真是悲剧啊!
拜倒在地而降低视野,劳天胜才看见潘军师——这还多亏了潘军师脸上的神情足够瘆人。潘军师用那种能让盲人也领悟到大事不妙而撒腿就跑的目光,紧紧逼视着劳天胜。
劳天胜终于有所察觉。
他正要开口,问一问这位……神仙的来历和来意,对方倒先一步发话了。
“是你让他去盗墓的?”
如同劳天胜意料中那样,既打动人心又威仪凛然的声音。但是这个问题…………
“诶?呃……咳……这个……”劳天胜骨碌碌转动眼珠,在心底评估着对神仙说谎的底线在哪里,忽然又看见了潘军师,不由使出灭口的力量狠狠瞪他,“这也是情非得已么……”
潘军师又改了一种目光,左眼里写着坦白从宽,右眼里写着抗拒从严。劳天胜明白,这家伙已经全都招了,气得咬牙切齿,但也无可奈何。加上他一心认定眼前的人是神仙,所以没再犹豫就统统说了出来。
劳天胜的父亲,姓劳上承下天,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他和其他若干人物一样,在中央政权风雨飘摇的年代里准确把握了时机,拥兵自重,成立了地区性武装割据势力,并都有问鼎中原、至少也要择机称帝的雄心壮志。
这种人,一般上称之为军阀。
劳天胜就是劳军阀的小儿子。他原本在京城吃喝玩乐,同时当当人质,父亲派人把他搞了出来,同时还有一张任命他为骁骑将军的委任状。虽然实际上没有派给他什么兵马,但协助和接应的亲兵加在一起有二十人之多,此外还有一名他在京城结识的奇人异士——潘十四,临时充作军师。在劳天胜的勇武、潘十四的智谋和亲兵们的忠毅下,二十四天后,他们终于逃进了山区,从地图上来看,与劳承天势力范围内的延陵府直线距离不超过七十华里。
但是,他们迷路了。
说迷路也不算准确,他们至少认识原途返回的路。此外七十里全部都是陡峭险拔的奇峰和密不透风的谷地,实在是找不着……就算找着北也没用。
然而原路返回,势必会遭遇一路掩杀而至的军阀王杰帐下大将李国文部。
在进退维谷的绝境,劳天胜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们曾经路过一处较为广阔和平缓的山坳,有封有树,潘十四还发现了倾圮的石人石马和被草丛覆盖的神道,判断出是一处前朝的王侯墓葬——这给了劳天胜灵感,他想起关于王杰的传言。
李国文的上司兼姐夫王杰,是一个比较现实的人,比起打仗来更爱收集和品鉴珍玩古董,曾经有过用玉带犀角杯抵消叛臣刘松龄一家老少四十七人死罪的宽仁之举。若不是之前走的匆忙,从京城住所的博古轩上随便装一两件送给他,多半能放过自己一马,毕竟比起自己父亲,朝廷的讨逆军对王杰而言是更大的威胁。
于是劳天胜指着那座掩映在树丛中不知什么地方的王侯墓,慷慨地说,老潘,去把它刨了,好东西分你一半。
如此这般解释了一通,实在是情非得已啊为了活命不得不出此下策,又狗腿地说了些“现在既然遇到神仙您老人家,您法力无边,随便抬抬小手指也能把我们送回去,老潘就不用去造孽盗人家的墓了”之类的话,劳天胜满怀期待地仰望着心目中的神仙。
神仙站在转为醇酒般金红色的夕光里,背后是苍翠的林莽与现出丁香紫的天空,身上的白衣溶溶如月,又如同云霭一般,染上了西天的红霞。
实在是美不胜收。
劳天胜陶醉地想,不知道神仙叫什么名字,回去一定盖一座庙,塑了金身好生供养,再塑一座小的放在床头,方便早起晚睡拜一拜,要是能跟自己回去辅佐大业就更好了……
神仙出神地眺望着远岚,没有搭理的意思。劳天胜陶醉地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直到膝盖疼痛再也难以忍受,才小心地呼唤了两声“神仙”,这时才看见潘十四正拼命对自己打眼色。
潘十四一脸……严重地悄声说:“他不是神仙,他是…………”
诶?
劳天胜正待发问,神仙忽然抬腿一脚踏在潘十四肩后,踩得他上半身直向地里扎去,动作只能用行云流水惊鸿游龙来形容,看得劳天胜和亲兵们几乎鼓起掌来。
神仙低头看了看劳天胜,说:“我是这小子的掌门师叔祖。道号……”又抬头看了看晚霞,“集云子。”
劳天胜按捺住拍着巴掌赞叹好名字啊好名字的冲动、从来没听说过潘十四还有师门的疑惑,以及因对方不是神仙所带来的狂喜,礼貌地请安说,师叔祖大人果然是得道高人,这样的青春美……咳,今天怎么这么巧,能在这仙山里偶遇您老人家,一定是我修了不知几辈子才有的缘分吧!
集云子露出和煦的笑容,闪得劳天胜眼前一片雪亮接着又一阵漆黑。
“这个……十三,胡作非为,按照师门的规矩本来是非杀不可的,看在你们并非为了钱财,而是迫于性命的无奈之举,这次姑且网开一面。”
坐在地上、然而上身也压在地上的潘十四顿时号啕了起来,嗓音里充满了韧带即将撕裂的痛苦和死里逃生的由衷喜悦。
“多谢师叔祖!!”劳天胜乖巧地应道,又要做些请师叔祖到那边坐下来说话之类的邀请,以及派手下去打点清凉的溪水、摘点好吃的果子之类的吩咐,忽然不远处又传来一声“报!!————”
与先前的拖腔拉调不同,这一声充满了军情的紧迫和纪律的肃然,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妙。
劳天胜腿略微软了软,想起神仙一般的师叔祖在旁边,一来无论如何也不会吃亏,二来无论如何也不能丢脸,立刻站得笔直,沉声问,速速报来。
这次的亲兵是先前派出的斥候中的另外一名,以前所未有的连滚带爬冲到眼前,在和集云子打了个照面后陷入了呆滞。
劳天胜体贴地踢了他轻轻的一脚。
“禀、禀报少将军,上……上…………”
“上什么?你让我上哪儿去?”
“不、不是……是、是,小尚将军来了……亲自带人救援来了……”
闻言,傲然挺立了很长的一个片刻后的劳天胜,终于像打摆子那样颤抖起来了。
集云子把脚从濒死的潘十四身上挪开,见状不禁有些好奇。如果单看劳天胜的反应,来的绝对不应该是自己人的救援,而是敌方的刀斧手,于是他就问来的是什么人,你怎么怕成这样?
神仙一样的师叔祖主动向他说话,劳天胜当然很激动,但恐惧显然是压倒一切的。他用颤抖的手攀住师叔祖白云一样的衣袖,颤抖着声音说,是……是……我外甥。
袖子被人拽住,集云子并没有表现出别人想象中肯定有的洁癖和怫然,丝毫没放在心上似的任由劳天胜拽着。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后者一番后,集云子问说,他是不是很像你那个姐夫?
没错简直就是第二个姐夫——您原来认识我姐夫?您一定要在他——还有我爹——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啊!
劳天胜立刻换了一种“原来是自家人”的亲近目光,仰慕地望着集云子。
只是这句话一说,半天才爬起来的潘十四又痛哭了。
“不认识,猜的。”集云子轻快地说道,语气中有种身处高位的无可无不可,似乎割据一方的劳军阀,和名震天下的尚将军,都不在话下,“即便如此,也不用怕成这个样子吧。”
“您老人家不知道,我那外甥,还有那姐夫,简直就是讨债鬼见愁……咳,别说我从小就怵他们,就连我爹……天底下唯一不怕他们的就只有我姐了。总之您一定得救我……啊,他来了!!!”
劳天胜发出一声哀嚎,差点没抱住集云子,被集云子轻轻甩动衣袖,不动声色间推开。
集云子猜想,大概劳天胜做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坏事,却不幸被姐夫或者外甥知道了,于是才会这样害怕。很快他就会了解到,这个假设虽不中,亦不远矣。
果然,从山坳的小路那头以旋风之势冲过来十几骑,真个是刀如雪,马如龙。
一色的黑马,马上骑士一色的墨染乌衣,战盔、骑兵轻甲与护心镜也是乌光闪烁,加上无从抑制的肃杀之气,一小队人马也足以渲染出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惊人迫力。
如果说之前的劳天胜只是在打摆子,如今根本就是节拍器了。一路被敌人追杀也没露出过如此畏惧之态——这话说出去又有谁会信呢?
理所当然的,他这副做贼心虚的窝囊相引起了骑兵头领的不爽。
为首的骑士大约二十七八岁,并不比劳天胜年轻多少。他眉目英挺,神情凛冽,又有一双看谁都像在看债务人的锐利眼神,任谁见了都会觉得,无论他走多少年夜路,哪怕一辈子都在走夜路,也绝对不会有鬼胆敢让他碰见。
讨债鬼见愁——之前不知所云的五个字,如今集云子几乎要击节赞叹了。
“丹……丹楼,怎么是……怎么敢劳动您老人家亲自前来……”
大约是姓尚名丹楼的黑衣青年就像完全没听到这句话一样,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到劳天胜跟前,用那种看毫无偿债能力的债务人那样的眼神扫射他,然后目光又转向一边的潘十四。
只消看一眼潘十四,就能知道他刚刚从地里钻出来。于是黑衣青年头也不回的做了个手势,两个骑士也跳下马,一把揪住方才报信的斥候又拖到跟前。
“听说,你让人去盗墓,有这回事吗?”
“丹、丹楼,你听舅舅解释……这是有缘故的……舅舅也是不得已的…………”
“你怎么知道那边有个墓的?”
“是……都是这家伙!这家伙撺掇舅舅的!”毫不犹豫的,劳天胜把潘十四卖掉了。
黑衣青年没再多问,又做了个手势。
“一人三十棍。”
劳天胜和潘十四同时哀嚎了起来,叠加的声波惊飞了几座山谷里的乌鸦。不过很快,潘十四就像“反正不会更坏了”的认命那样垂下头去,任人拖到一边大刑伺候。
劳天胜则依然不放弃任何希望。
“凭什么就要打我!!”
“无当军军纪第十一条,擅毁人墓葬者,首犯杖三十。你已是骁骑将军,怎么能不打。”
不是怎么不能打,而是怎么能不打——敏锐地捕捉到其中差别的杀意,劳天胜完全不肯答应。
“我是骁骑将军,那又怎样!怎么就是你们无当军的人了!!”
“怎么,你不知道?”尚丹楼露出讥刺的笑容,“主公将你编入无当军了。”
劳天胜一手捂胸,一手向天空抓挠,做了个对苍穹呐喊“悲剧啊!——”的表情,踉跄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来,一把抓住置身事外的集云子。
“师叔祖!————救命啊!!!”
集云子露出爱莫能助的神情,温柔地掸开他的手,说,治军从严不能因人而异,也是没办法的事么,呵呵。
劳天胜被这句话打击得就要当场吐血,尚丹楼则仿佛刚看见有集云子这么一号人存在一样,皱起眉头上下审视。
“你是什么人?”
“不得无礼!这位是老潘师门的掌教师叔祖,集云子仙长。”
“哦?”尚丹楼长眉一轩,“把这纵徒作恶的家伙拖下去,三十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