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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路 ...

  •   我大概是死了吧。
      太宗扶着湿漉漉的山石慢慢站起来,四下里俱是一片漆黑。秋雨潇潇,西风彻骨,往日遇上定会头昏目眩、力软筋麻、腹痛如绞,今日里却感觉不到任何病痛。过了一会儿,东方泛起了有气无力的铅白色,于是他确信自己没有瞎。[1]
      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原来这是一条傍山小径,布满了荒草与荆棘,满地泥浆,一不留神靴子就会陷进去。他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熟悉,正在回想时,忽然看见前面草木摇动,一个年轻人从里面钻了出来。
      太宗不觉一愕。
      “段志玄?”
      ——我果然是死了,竟然又见到了他,还是年轻时刚认识不久的他。
      ——既然志玄在这里,那么别人呢?玄龄呢?克明呢?药师兄呢?玄成呢?高公呢?还有……[2]
      段志玄却一下子警觉起来了,按住佩刀,把身子一侧,横眉立目:“你是谁?”
      一语未竟,从后面又钻出来一个年轻人,一拍段志玄的背:“志玄你怎么停下了?前面有老虎吗?——呀,敢问这一老丈您是什么人?因何在此啊?”
      太宗一见这年轻人的面貌,大吃一惊——这不正是二十岁的自己吗?再一瞥左右,他全想起来了——这不是别的地方,正是三十二年前的霍山啊!
      那一边,年轻的公子也在打量着对面这位老人,只见那人头戴乌纱帽,身着白裙襦,足蹬乌皮履。须鬓苍苍,老则老矣,却依然风采卓绝。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道道刻痕,都像是在道白着他长期的忧患与劳累,然而他的双眸依然深邃而光彩熠熠,仿佛映出了他心底不灭的火焰。只一眼,他就断定此人定非凡俗。[3]
      “二郎!”段志玄拦住了李世民,“这个人不对——一见我就叫出我的姓字,说不定是细作!”
      “嗳,细作怎么可能找这样的?”李世民不以为然,“这位老丈仪表非俗,风采出众,走到哪里都如野鹤之在鸡群,令人见之不忘,这么惹眼怎么当细作啊?”
      说罢,他眨了眨眼睛,笑道:“老丈,您知道他叫什么,那您知道我吗?”
      太宗不觉哑然失笑。
      “我看你啊,龙凤呈姿,天日露表,必能济世安民——你就是那个能把战乱变成太平、把饥寒变成饱暖、把死的威胁变成生的希望、把盗贼乱党变成清白良家、把野心勃勃的胡寇变成心悦诚服的藩属的人。”
      李世民听了这话,心中欢喜,追问道:“您倒是说说,我是谁啊?”
      “你就是李世民。”
      李世民诧异:“您怎么认识我们?——您肯定不在我们军中,我们这儿要是有您这样的人,我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老丈,您到底是谁啊?”
      太宗也犯了难。若说我就是三十二年后的你,这事未免太过离奇,能不能取信于人也难说。就算真的信了,以自己的脾气,一定会缠着问这问那。可是有些事情,他不想让当年的自己知道得太早——年轻么,不知忧不知愁,心净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怎么忍心蓦然打断呢?
      嗳!反正离奇的事已经发生了,那索性就往离奇了诌呗——
      “我是霍山山神派来的,特来谒见大唐皇帝。”[4]
      李世民心思一转,义军入关中,打的毕竟还是尊隋的旗号,现在就说出“大唐皇帝”来,这个人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此地才俊前来投效、怕被慢待、因而故弄玄虚?
      “你胡说什么?哪有什么大唐皇帝?我们入关是为了奉代王为帝!”段志玄想起李世民叮嘱过,当着外人的面得是什么说辞,嚷了起来,“唐国公敬鬼神而远之,于佛道也未尝深信,你休发狂言!”
      太宗一看他两人神色,就知道他们都会错了意,以为大唐皇帝指的是父亲。
      也对啊,说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心的?肯定要早于与玄龄一同微服访王远知、听到他说“方作太平天子”吧?那时刚刚平了洛阳,以为十拿九稳了,阿耶一定会兑现承诺立他为太子——绝不是那时才起的天下之志。或许是肇仁冤死的时候?觉得若我为天子,定要与功臣们善始善终,绝不会这般猜忌贤良、薄情寡义?[5]
      “志玄,休要无礼。”李世民上前施礼,“这位老丈,莫非是您相术高明,见面即知前情后事吗?我四岁上,有个书生自言善相,说我‘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年将二十,必能济世安民’——我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家父恐其言泄,想杀他却又找不到他人了。如今老丈言语,怎么与当年那书生一般无二?您定要随我一同去见家父才是!”
      虽然我觉得这个人端严正气,像是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人,不像书生,可是保不齐啊——这些年征伐不断,说不定人家也上过战场呢?
      太宗怔忡了一下。
      ——那时的父亲吗?
      他望了一眼当年的自己,提起父亲时满眼都是尊敬与依恋。是啊,自幼跟随父亲奔走四方,从未远离过,后来即使出战也是事毕即还,未尝久别。武德二年正月初三出镇长春宫,他哭得不能自已。父亲说,在家是父子,出门便是君臣。父子之道,哪有愿意分别的?只是为了安天下啊。你若当真念着父子情深,就该为家国之事尽力。[6]
      刚到二十二岁的他把父亲的话一句一句都听进去了,就真的把父子情深尽数付与了家国之事。亲觇敌营,爬冰卧雪;一日八战,两日不食,三日不解甲;冲入重围,痛失飒露紫……其实他自幼身体底子并不好,小时候就多灾多病,与薛举作战时甚至一度病得动都动不得。累年征战,披坚执锐,冲锋陷阵,风霜雨雪、饥寒苦役尚且不算什么,只是一旦上了战场,将士们的性命尽悬于你手,一招不慎就不知道又要平添多少孤寡,全部的心智就像一根紧绷起来从未放松的弦——收复太原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畏寒畏风;进了洛阳,他才二十四岁,就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徒然听着那铜壶滴漏一声比一声清晰,更鼓一遍又一遍敲得人心烦意乱,直到东方发白,爬起来去处理军国之务,竟然还是精神抖擞的样子。[7]
      ——然而他换来了什么呢?
      出镇长春宫的时候,他确实是该哭的——怕是眼泪还流少了。从那时一直到洛阳班师,两年半还有余的时间,他只在长安待了两个月。等到他带着一身战场赠与的“礼物”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父亲动辄斥责他,他虽然委屈、气愤,却并没心寒;最可恨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言而无信,危难当头信誓旦旦,情势稍安就忘得干干净净。再到后来,他简直是被亲人当作仇人看了——父亲明明知道兄弟们要害死他,却听之任之;逐走玄龄、如晦,又把秦王府中的六十余名僚属去官;一开始想要问罪于他,大臣还能谏止,后来索性把“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的密奏给他看——到底要他怎样?自尽以证清白吗?[8]
      六月盛暑,他的心却已经寒透了。也想过索性一死,一切都干净了,再也不用面对这些痛苦。只是放不下众人的义气,不甘心满腹的才华与抱负,不忍心一手平定的天下又陷入战乱与纷争——杀兄逼父,逆坏人伦,他的所作所为一定会为后人所非议,但他知道他没做错,也从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有些事情,毕竟是无可挽回了。
      不是到临湖殿前才无可挽回,也不是到海池舟里才无可挽回——即使没有这一步,难道亲情就依旧如故了吗?在仁智宫,在校猎场,在五龙阪,在疾言厉色的斥责中,在暗藏杀机的杯盏间,在看似温情的关切下,积羽沉舟,就这么一步一步滑向万劫不复。
      一直到老人家去世,他也没想明白,这三十六年的父子之情到底算什么?前十八年,他们自然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接下来的九年,从猜忌、疏远、打压,到想要问罪于他,再到要逼死他,昔日里那么疼爱儿子的父亲,怎么就和儿子走到这一步了呢?而最后的九年,他们都很默契地把那些事忘了,再也不提——也的确是无话可说了,于是也就无从交心,再也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看他这个儿子的。
      而三十二年前,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年轻的太原公子还是那么热切地爱着自己的父亲。
      太宗长叹一声——却没有眼泪,令他有些诧异。
      “阿耶他好吗?”
      他们并不熟络,对方却站在他的角度,用了这么一个亲近的称呼——李世民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点头答道:“当然好了,我阿耶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了。”
      太宗伸出手来,想要摸一摸他的脑袋,最终却只落在了他的肩头。又想嘱咐年轻的自己些什么,又不忍心让单纯的少年这么早就知道后来的伤心事,沉吟片刻,他深吸一口气,只说出一句——
      “要珍惜这段时光。”
      李世民心底不觉一空,那人眼中浓到化不开的悲哀震惊到了他。
      珍惜这段时光?——如果他真是那个相面书生,那么他的意思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吗?
      本以为他们父子还有很多年的时光好盘桓,却原来时间已经不多了吗?
      天啊!我已经失去了阿娘,难道很快又要失去阿耶了吗?没有了耶娘,我岂不是就没有家了吗?那时我就成了断线的纸鸢、无舵的舟船,有了病痛谁抚慰?受了委屈谁做主?
      想到这里,李世民悲从中来,不由得泣下数行,哽咽着说:“我懂,我懂……”
      唉!将来拨乱致治,非拼上性命不可——慢一点儿,说不定阿耶就看不到那一天了!

      由李世民和段志玄领着,太宗进了军营。人来人往,有不少他至今还能叫得出名字,他们中有的人后来奋勇杀敌、战功赫赫、官高爵显,有的人却稍安即满、不肯劬劳、庸碌一生,还有的人战不旋踵、视死如归、血染征袍……一样米养百样人,现在他们都在义军中,同起同卧,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太宗又是心酸又是感慨,不由得百感交集。[9]
      正在此时,他觉得身上有些异样的感觉。
      冷,真冷。
      不是湿冷衣衫的冷,也不是瑟瑟秋风的冷,而是——好像有什么细细密密的东西,自上而下渗入他的身体,一寸一寸穿过去——是它们带来的冰凉触感。他抬起自己的手看了一眼,大吃一惊,雨水竟从他的掌心渗入,穿透手掌,从手背滴落。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不是这样的啊!
      他能感觉到,雨水穿过他身体的速度正在逐渐加快。
      ——等到雨水穿透他身体毫不受阻的时候会怎样?
      他应该已经死了,况且本来就不是这个时间该出现的人。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现在根本就不是人——分明已经难过极了,却一滴眼泪都没有,人会这样吗?
      违背天道的存在,必然不能长久啊。
      ——大概,他很快就会彻底地消失了吧?
      “今天……”他问李世民,“今天是什么日子?”
      “七月十六。”
      太宗听罢此言,也不等他两人引路了,立刻转道向左,步履如飞。李世民和段志玄面面相觑,急忙迈步跟上。
      “老丈,您要去哪儿?”
      “——谒见唐国公!”
      ——这是驻扎在贾胡堡的第三天,这几□□食之前,父亲都会巡营。算算时间,此时走这条道一定能见到他。而他们两人引的路,是想把他领到中军,等候大将军归来,慢慢地交谈——来不及了!
      果不其然,隔着营帐,远远地就听到父亲的嗓音了:“……裴监,我知道你关心我,可理不是这个理——说什么陇西旧族,帝室姻亲,一举义师天下必云集响应,不必劬劳?自古以来,没有无大功而能得帝王者。我生自公宫,长于贵戚,富贵尊荣的日子已经过惯了,从未经历过饥寒劳苦、险阻艰难。今举义师,必须一一躬亲,否则恐怕违背天道……”[10]
      ——那时的父亲还不像后来,深知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彼时的唐国公不辞劳苦,诚心以纳四海之士,毫不自矜于出身高贵,多么谦逊、公正而明理啊!
      李渊的嗓音渐渐低沉下去:“唉!我现在最担心的是霪雨不止,道路泥泞,也不知叔安、善为他们何时才能把军粮运到……”[11]
      太宗嘴角不由得泛起笑容——怕什么?有我呢!
      转过一重营帐,要见的人就在眼前了。
      太宗脚下一顿,猝不及防地一阵战栗,后退了小半步。
      李世民赶上前来,与众人一一见过了礼。
      “阿耶,阿兄,裴公——今天我遇见奇人了呢!”
      “奇人?没遇见敌人算你运气!”李渊擦了擦儿子脸上的雨水,不无担忧,“听说你天不亮就爬起来,跟志玄两个人就敢出去探路——你知不知道代王悬赏五百缗要你的人头?万一遇上敌人多危险!”
      “五百缗?世民的人头就值这个价?”李世民笑着说,“——就他们那纸糊的钱,五百缗抓个细作都抓不着。连封赏都不肯给,真是改不了的德行!”[12]
      “你这张嘴啊!”李渊嘴上嗔着,眼里却满是喜爱,“说正事——是个什么样的奇人?”
      “阿耶,您看看这位老丈——”李世民把李渊引向那位白衣长者,“您认得他吗?”
      李渊打量了那人片刻,又瞅了瞅李世民,有些疑惑。
      “他……好像是有些面熟。这……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吧?”
      太宗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他匆忙赶来,一心要最后再看一眼父亲,却没料到兄长也在这里——那是他亲手射杀的人,他虽不后悔,可是见到彼时尚算和睦的兄弟两人,却不能不遗憾和悲哀。又看见那时慈爱的父亲,一时恍惚,蓦然间竟有一种冲动——真想告诉父亲,我就是三十二年之后的世民,然后扑进父亲怀里痛哭一场。
      冰凉的秋雨穿过他的身体,比刚才又快了许多。
      ——他已经没有泪了。
      “没有——没见过。”他恭恭敬敬,上前施礼,“霍山山神之使,拜见大将军唐国公。”
      “怎么?你说你是神使?”李渊朗声大笑,“神本不测,你怎么能看见呢?你一定不是神,怎能自称为神使呢?”
      “我本来在山祠中从事,山神对我说——告诉大唐皇帝,若往霍邑,宜取道东南山边,八月初雨霁,我当为主破敌,可为我立祠致祭。”太宗机辩无双,况且本来就知道霍邑是怎么打的,几句话还是诌得,“您若是不信,只管派人前去查看——傍山向霍邑,道路虽然险峻,城中却看不见你们行军;若取大路,离城十里,城上的人就远远看见兵来了。”
      穿过他身体的雨水越来越快了。
      “言尽于此,告辞了。”
      太宗从容拜别,便欲离去。
      正在这时,李世民追了上来:“老丈,请留步!”
      太宗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负手而立。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会的。”
      “什么时候啊?”
      太宗向前几步,站在李世民跟前,与他面对面。
      此时若有人从侧面看他们一眼,一定会惊讶不已——饱满的额头和颧骨,一鼻如柱直起天庭,挺拔的下颏,方正的下颌角,连虬须都一样——一个是唇红齿白的少年,一个是须鬓皓然的长者,可是从这里看到的骨相,却令他们两人恍若一对镜像。
      “问你自己的心。”太宗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担当起你该担当的,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
      秋雨淅沥,穿过他的身体,几乎连成了线。
      “——我去了。”
      穿过这一排营帐,辕门就在前面了。
      李世民听得云里雾里,还想再问个端的,可是当他追到辕门时,一抬眼,竟看不见那白衣长者了。
      李世民大惑不解。
      这个人……难道真的是神?
      嗳!神仙之事,本是虚妄。他就算真的是神,不肯匡扶乱世,又与我何干?——还是往东南山边探一探路要紧![13]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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