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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生枝节(上) ...

  •   时人皆对睿武皇帝难下定论,言他不够睿智,可他总能在关键时刻头脑冷静运筹帷幄,言他深不可测,他又常常作出令人错愕的行为,就如这次太子妃猝死一事,竟未闹出多大动静就被他一句“厚葬了吧”便压了下去,似乎对那腹中的小皇孙并无多少情感,尽管他给予太子诸多圣眷宠爱。就连宓兮也有些看不懂他,明明是说极喜她琴艺清幽,每次召她觐见献艺却总是与她海阔天空地闲聊,将那绿绮和蝶筝都冷落一旁,仿佛那不过是个摆设。

      今日又是一次小小的闲谈,只在柳亭里观赏了一会儿风景,略略说了些江南景色京都园林,才聊到一半,寺人就通报说江夏王求见。皇帝点点头允了,回首望了恭立在身后三步的宓兮,笑了笑,“抚筝吧。”

      宓兮略怔,回身坐至架前抚上筝弦,眼角余光瞄见江夏王步履生风行近,见到她时也不惊讶,恭恭敬敬朝齐皇行礼,而后他们二人便缓缓行至亭外一条廊庑上,却未走远,只是来回地踱步,仿佛在低声交谈什么。其实他们的声音并不低,只是被清宏悦耳的筝音掩盖,只闻断断续续低语,不辨其意。

      齐皇的用意十分明显,在此处交谈显然是不愿让人以为他父子二人密谈而造成对江夏王有所偏颇的臆测,令宓兮在此抚筝献曲,自然不欲令旁人窃听内容。

      江夏王以余光巡视一周,方对齐皇笑道:“儿臣虽与周国商定开通丝路,然齐周两国地势有异,儿臣一路北上西行仔细观察,心中已拟好图谱,待回朝修路时依图建道,意欲亲自督造丝路,却不知为何父皇将此职交于四哥?”

      前日里皇帝任命永安王为督造台尉,负责监工由洛阳至建康一段丝路的开凿建造,并与周国使者合力修葺两国边境丝路的连接和驿站修建。此事本是江夏王一拿九稳的差事,不想竟被永安王夺了去,他一心筹划的丝路大事才进行到一半就被人横刀一砍,想来都恨得咬牙切齿。尽管自己凭商榷成功晋封王爷,可丝路未完工,功劳就未定论,届时栈道平坦通入建康,那才是莫大的功勋,怎么都不能落旁人囊腹的好事,却这样黄了。

      齐皇略略抬眼,目光有些沉重,却答非所问,“前不久朕接到驻守北疆的车骑大将军密信,说是武陵郡王的儿子宁远将军在阵前战死,他将命亲信择日抚柩回朝。”

      “就是与绯阳有婚约的那位?”江夏王有些意外,“幸好不曾完婚,否则绯阳小小年纪就要孀居,实在苦了她。”

      齐皇并不理会他言及绯阳婚事,而是自顾自说了下去,“信中说北疆突厥猖狂,已将他大军逼退数百里,连丢三座城池,朕想着朝中能人武士虽多,可……颜家已有三门将军手握虎符,若再多一名却是不妙,吾儿精通兵术,亲王出征以代天子,一来可大振军心威慑突厥,二来你王爷虚名可有实质。”

      江夏王闻言微怔,眼中流露愕然之色,竟不想平日看来懒散的父皇有此顾虑,颜相一门兵权牢握不可动摇,若是让永安王得去或是永安王妃家眷领命,无疑是让颜家更为嚣张,况且储位正空虚,难保永安王不会力起而争之。但他明白,此举并非齐皇属意自己为储君,而是出于平衡两家势力的需要,也因其他四王长久以来锦衣玉食尸位素餐,不是纸上谈兵就是贪生怕死,若令其掌兵不但北疆不保,还要落个惨败而归的下场,于家于国都大有不利。

      “父皇苦心儿臣领会。”江夏王微微颔首,迅速敛去所有异色,面上容色宁和。

      齐皇似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回去好好准备吧,十日后出发。”

      恰此时,宓兮的曲调在一声高亢的音阶上停顿,而后落下沉而缓的揉音,伴随着缓缓散如涟漪的颤音,全曲终止,她停下手来瞧了瞧齐皇,见他转身一笑,眼中满是赞许,不由去看江夏王,却见他眸中一缕晶光闪烁,似火炭暗燃。

      宓兮垂眸,只觉这场斗争愈加精彩而扣人心弦,若无她的参与,还不知最后赢家是谁,想到这,她忽然扬眉朝江夏王翩然一笑,勾出他一抹惊诧神色。

      一直侍奉在侧的柴常侍此时抬头望了望天空,只觉阳光炽热灼眼,于是小声地提醒皇帝,“皇上,该午歇了。”

      江夏王和宓兮都不约而同地躬身行礼,“儿臣,臣女无扰皇上歇息,请容告退。”

      齐皇点点头,似乎也觉疲累,轩了轩眉看他二人一眼,似欲再说什么却又止了,倚着常侍来搀扶的手缓缓踱出柳亭穿过长廊,身影也消失在月门后。

      因记着尊卑位分,宓兮立在原地未动,只待江夏王先行一步出柳亭,却道他半晌无声静立,竟一步未动,不由抬眸去瞧,却见他正含笑凝视悯柔若春水,仿佛许久之前的洛阳,他风仪端雅立在树下笑言,“余慕琴好……”

      今时今日,地点不同,身份不同,甚至连心境也是天差地别,当日她可倨傲地直视他,今日却只能敛眉低目,眼看着他步步逼近却毫无对策。还是那道目光,洗去了当日的谦和换上一抹探究,江夏王温和笑了两声,方道:“当日琴好并非如此谨微模样,怎得今日这般惧我?”

      宓兮十分规矩地答道:“王爷为尊,臣女为卑,皇宫之内,尊卑分明。”

      江夏王点点头,似领会她话中之意,“是啊,这里是皇宫,皇家的春天总是来的特别的慢。”他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令宓兮有些意外,却并不想搭腔,只望快些离开,于是她淡淡出声,“若王爷无事,还请容臣女告退。”

      等了许久都不闻一声允诺,宓兮不知为何有些恼了,索性丢开礼数抬头直视他,一字一句说道:“还请王爷容臣女告退。”

      江夏王忽然笑了,清澈黑亮的眸子里透出如水温泽的笑意,令宓兮有些愕然,这个人,竟让她越发看不透了。他低头俯视她变幻莫测的碧眸,眼中闪过一道碎芒,语声微有惊喜,“今日才发觉你的眸子——竟有些碧色。”

      宓兮淡淡牵唇,并不立刻答话。她虽是碧眸,也许会引来异样目光,但皇室子弟向来博览群书见识广茂,色目人一事不足为疑。可眼前此人嘴角噙着一抹真假难辨的玩味,目光却澄净如水,实在与之前恭谨慎微的王爷相去甚远,叫人一时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王爷玩笑了,宓兮并未与常人有何不同。”她似不经意间退开一小步,躲过他的审视。

      亭外一簇花枝随风袅娜,他随手折了一朵把玩,脸上笑容半分未减,言语却透出别样深意,“有人对我说,若有一日自别人眼中看见异象,那便是我的劫数,彼时我不信,眼中能有何异象,如今看来,那人的话也不假。”

      宓兮起初不以为意,却忽然想起那日冥思中面目模糊的灰衣男子,心头猛然一突,不禁脱口问道:“是何异象?”

      江夏王神秘地笑了笑,“若你真是那人,就一定知道,若你不是,也就无须知道了。”说着他顿了一顿,逼近宓兮道:“可如今我不管你是不是,你都必须替我卜一卦,我此行北上极有可能令他人钻了空子,却又不得不去,你告诉我,前途如何,我又该如何?”

      他言语狠厉而急切,仿佛一只渐渐收紧的手正扼在宓兮颈项上,令她怵然一怔。

      见她神色有异,萧晹嗤然笑了一声,“当初在洛阳,你巧妙助我与宇文渊见面定盟,那一刻起,我便怀疑你的身份,真假琴好又加此一番风波,我便确信你是先知。既然你要助我,就该为我卜一卦,此行究竟如何。”

      宓兮抬头对上他幽沉双目,那墨晶一般的瞳仁里已是风云突变,她敛去所有和缓神色,肃色道:“王爷聪颖,宓兮自然不敢怠慢,假以时日必有结果。”

      “几日后我便动身,怕是迟了。”他目光灼亮盯紧她,生怕错漏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

      宓兮摇摇头,露出几分微凉淡笑,“对我来说,什么都不算迟,王爷率军北上也不是什么坏事。”

      “好,那我便等你消息了。”他侧目凝视她片刻,幽沉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她面颊,而后将花枝扬手掷了,拂开广袖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回头望她,眼中却流露洋洋得意的神色,令宓兮心里又是一沉。若无这回首一望,她也权作他聪颖敏锐可察微毫,可他方才分明试探了她,又戏弄了她,而她是惯于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这次竟未看懂一分一毫。

      第二次,她忽然觉得天下广博人心之巧,并非能循己鸿图而展,然而还是这样的一瞬,这个想法就消失无踪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生枝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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