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红妆》弄清商

16、别罗衣

　　仿佛是那香芬起了作用，一抹迷离色自萧晹眸中漫起，他的笑容益发暧昧不明，只凝视她笑说，“怎么你也喜欢字画，我安置在这苑中的上品竟都被你一一搜罗来了。”

　　颦烟垂眸笑了，“殿下可是不悦？”说着她拾了画卷递向他，素腕承光如玉，恰如酒觞中泛出的潋滟靡光。

　　“你是这清苑的主人。”萧晹凝视她片刻，坦然伸手接了过来，触及她莹润肌肤的那一刻，却有酥麻感如花火瞬燃般，自那一点开始，迅如野火燎原之势蔓延至全身。颦烟不禁全身一颤，慌乱眼神对上他□□水的眸子，那目光异常柔和秀美，似将夜风寒的冷也吹散了。

　　颦烟闭上眼，任自己软了身子倒向他——跟随殿下数月，却始终不是他的人，她要为自己搏一搏，成为永随他左右的唯一女子，这薰香助情，亦是她的处心积虑。

　　红纱袖拂过如豆灯烛，带起一阵细影跳跃，在青色缠金帐上投下靡丽媚色。颦烟一头云髻摇摇欲坠，衣衫半落，酥白肩头在他的掠扰之下渐渐泛出潮红色，全身亦起了不可自制的颤栗，她伸手攀住他脖颈，满目迷乱，什么情绪都有了，却独独缺了一样，喜悦。

　　萧晹的动作很轻柔，气息自肩头缓缓上移，掠过洁白颈项，将她的小小耳珠噙在唇齿间，这个动作令她额前一阵发热，连带着脸颊也烧了起来，裂帛声里，衣带堆落足旁，鬟髻亦四散如缎铺展。颦烟不觉咬紧了双唇，紧紧贴进他怀里，单手抚上他轻汗迭出的滚烫后背，所及之处皆呈燎原之势。

　　萧晹低低一笑，极尽温柔却让颦烟心头一怵。当最后一层屏障被猛力扯落，颦烟全身一僵，瞬间连手脚也冷了下去。他不由低头看了她一眼，但见烛影摇曳，她迷离的双眸里渐有雾气浮起，紧抿的双唇似在死死隐瞒什么，一双柔荑自卫般缩在胸前抖如蝉翼。

　　“你怎么了？”萧晹顿生愧意，翻身将她搂在怀里。

　　颦烟瞪大眸子，眼前渐渐模糊，仿佛仍旧是那一年那一日的风沙满面哀嚎震天，无数张奸笑着的脸猥琐的眼，顺着那双滚烫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每一寸肌肤都仿佛已溃烂。仿佛有一股刺痛自身体最深处蓦然撞开，将她撕成两半，颦烟猝然惊声尖叫，双手一阵胡乱抓打，将他身上抓出一道道细密的血痕。

　　萧晹将她紧紧锢在怀中，制住她挥舞如魔的双手，她却疯了一般抵抗，身体开始不断蜷缩发冷，弓起的身躯僵硬如铁，双唇血色尽失，望去只觉凄艾令人疼惜。

　　一滴血泪自颦烟眸中低落，落在被她枕着萧晹臂上，火烧一般疼痛。

　　醒来时榻暖被空，窗外阳光普照，颦烟黯然起身，将守在门外的茉儿唤来，“殿下几时走的？”
　　“三更天的时候，殿下便走了。”

　　颦烟挥手让她出去，见阁门被关上，这才转过身揪了被褥低低抽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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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行皇帝梓宫在殿前停放七七四十九日，由司马、司录、京兆尹以及光禄大夫等公侯拟定，吴王需服孝期满七七之时于灵柩前继位登基。

　　排行第三的秦王除了领着王妃进宫哭丧之外，其余时间不是处理皇帝后事便是在家闭门不出，日日吟诵佛经，为先皇祈福祷告，其孝可嘉，却实在难挑大梁，因此朝中本对吴王不赞者，见秦王无用，且吴王平定固王叛乱有功，便转而臣服吴王膝下，辅佐新帝国政。

　　皇帝大棺八寸，属六寸，椑四寸，里棺用朱绿，用杂金鐕，盖用漆，三衽三束。灵柩从内廷皇寝运至前朝昭阳殿，大丧须三日禁食，后亲眷至，哭丧，尽哀而止，外宗后至，哭尽哀，宾客吊唁奔丧，拜之成踊。

　　齐国的吊唁大队于五七时达到周国京都，居于城中驿馆，并择日拜见故皇灵柩及病冗皇后，鉴于两国的姻亲关系，吴王特许恩准其请求，待登基大典朝贺过后便返国。

　　灵堂上长垂黑青孝帐，灵旁燃灯一，光荧荧昼夜不息，乃幽冥灯，各位王爷王妃公主轮流守铺，寝苫枕块，啜粥茹素。宓兮尚清二人随曹宦领侍奉灵前，见时添油换烛，以保长明不灭香火不断。但凡吊唁者需净身沐浴，以示尊敬，同时医者尚清便行验审之职，宓兮随侍，明曰三人忠诚可嘉看护先帝，实则被吴王监禁深宫之中。不过几月光景，宫中连殁皇子，太子及皇帝，实在太过蹊跷，吴王为避嫌尚动不得他三人，且登基大典迫在眉睫，被那些公侯压制这许久不得称帝，他必定将精力都放在收买臣心上，无暇顾及。

　　奔丧方始，曹宦领立于在灵前侍奉，众皇眷皆着丧服。吴王秦王坐于东方，卿大夫父兄子姓立于东方；有司、庶士哭于堂下北面；皇后坐于西方，内命妇长公主率其子女立于西方，外命妇率外宗哭于堂上北面，吊唁者至，主人拜宾送宾。

　　昭阳殿西面的一间小阁便是沐浴静室，宓兮随尚清立于西耳房，侍奉验审之事。少顷，只见帘布微动，自外头缓缓行出一名一身官锦项戴白巾的男子，随寺人在尚清前停步，这正是正七命大司寇，太子亲母之兄，郭宇时，他身后跟着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虬须满面几乎将面容掩去，唯有那双眼睛熠熠夺目。寺人上前为他二人宽衣解带，又仔细整理码齐置于托盘上，接着又除下白绫中衣，依样码齐置放托盘，宓兮缓缓行近欲接那托盘，不料那名虬须客径自将一身中衣按入她手中，掌心温润似有暖流淌过。

　　脑中顿有惊电闪过，她立刻收紧五指牢牢攥住那枚东西，不动声色接过托盘退至尚清身旁，瞧也未瞧那人一眼。

　　寺人又领着只着贴身亵衣的郭宇时与虬须客入内沐浴。宓兮侧首望了尚清一眼，拇指微微松开一线，露出里头那枚玉佩，她的唇边荡着一线缥缈的笑意，却让他立刻明白过来，她要等的人已经到了。

　　和田凤阳玉，正是宇文渊带在身边的那一枚。

　　两盏茶后，寺人又领着郭宇时二人出来，宓兮将准备好的白麻孝服奉上，却在经过虬须客面前时故意一个踉跄，将托盘上那顶乌冠摔落在地，碾了一层灰。

　　“奴婢大意，国舅恕罪。”宓兮立刻拾了那顶乌冠跪下，言语稍带惶恐。

　　郭宇时瞟了一眼宓兮，又与虬须客对视一眼，方道：“将乌冠擦洗净了送来罢。”

　　尚清见状忙命寺人引领他二人入耳室坐下，奉上两杯清茶，见宓兮自领命去了，便不再说话，而郭宇时与虬须客亦不曾言语，只是静静地饮茶，间或交换一下神色，却十分隐晦，似冰层下暗影游动的鱼。待宓兮再回来时手上已托了一顶乌黑洁净的冠帽，她袅袅行至虬须客身前，亲手为他簪戴上，再行了一礼方退下，只余一记眼风如须挑过，惊起他心头一圈涟漪。

　　虬须客只觉冠帽较之前沉了几分，却不敢伸手去摸，只用眼神示意大司寇可以离开了，于是二人起身转到外间，由寺人引着前往昭阳殿。转身的一刹那，望见那双碧丽的眸子，虬须客仿佛又回到那一日的绵雨深夜里，令他蓦然动容的女子。

　　当时他受奸人追杀被迫逃进小红楼，却昏倒在内。朦胧间只觉脸上有些潮濡的湿意，他伸手一摸却撩起一方绫罗，胡乱擦了一擦，心头却猛然一沉，双目霍然睁大——

　　眼前一顶雨过天晴的泼墨绢伞，一袭皎如流月银雪的衣衫曲迭繁复，在他眼前缓缓堆叠，然后是一双魅惑人心的眼眸，带着将至未至的笑意，令他气息微窒。

　　就是这样的一双眸子令他久久难以忘怀，虬须客不觉伸指轻轻触了一下顶上冠戴，心内蜷起的紧张缓缓平和。

　　这顶乌冠正是尚清随曹宦领在昭阳殿偏阁里偷梁换柱得来的无旒之冠，经宓兮之手将顶上那爿冕板取下，做成一般侍从所带的乌冠，再于今日以冠易冠，将藏在冠中的秘玺亲自交到虬须客宇文渊手中。

　　宓兮轻轻吁出一口气，又长又绵，总算，最重要的一步棋已落子定局了。她只觉心头畅快，随手撩起布帘走出小阁，周边甫冒新绿的枝叶交错纵横，掩住林木深处一双精华暗敛的眸，却挡不住那精锐的光，直撞上她心头。待她凝神警觉去瞧时，却只有一片空旷翠绿，和不远处行止有序的寺人。

　　她迅速扫视一周，却什么也未发现。

　　“有了这密玺，他就一定能成功么？”尚清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后，抛出这样一句话。

　　“吴王得势，未免夜长梦多必定即刻登基，却被拖曳至今，你可知是为何？”宓兮挑了挑眉，睨向他，却不等他回答便开口道：“司马、司录、京兆尹及光禄大夫皆为朝廷重臣，加上骠骑、车骑两大将军，只需联手加以阻拦，其势可迫吴王，可见先皇为太子所铺根基之厚，或者说先皇的后路。如今只需密玺在手，太子便名正言顺，亦可号令群臣听命。”

　　“太子被逐人尽皆知，仅凭区区一枚传国玺，真能令他定罪吴王，荣登九五，它真有如此大的威力么？”

　　宓兮摇摇头，迅速环视了一周方低声笑道：“这只是表面，你要看到这一玺定乾坤背后十余年的势力部署和根基打桩，太子身后有多少人，占据朝廷的什么位置，先皇又为他保住了多少人，再看吴王焦急难耐的模样，便能明白其中玄妙。”

　　尚清低头凝视着足前一方寸土，视线久久不曾偏移，眼中却有一丝锐光一点一点地向外渗透。忽然，他伸臂搂住宓兮，将她沉沉而温柔地圈在怀中，低声在她耳边说，“千万要为我保重你自己。”

　　宓兮一愣，心里没由来地因他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而软化，不觉微微一笑，“正巧带了绿绮，倒想抚上一曲。”说着她轻轻挣脱尚清，去了里屋将古琴取出，端坐，架好，纤指抚弦。

　　一曲激昂恢弘的乐声古朴而庄重，自那轻灵跃动的指尖一分一分向外渗透，声音虽小，可闻范围不过数尺，却令尚清淡淡蹙了眉，笑意缓缓敛去。他知道，这是她的宏愿，是这纤柔身躯里埋藏的巨大力量，但——是不该走的路。

　　那琴声如丝如线，在某个恰好的时刻倏然击中那林中暗影，令他心神为之一震，神魂皆失，整个人毫无知觉地坠落在乐曲缔造的华美梦想壮阔山河里，仿佛面前是一大片广阔的草原，信马由缰酣畅驰骋，又仿佛是一片澄蓝天幕，无边任鸟高飞。这是怎样的一种志向，高亢远大，竟与他自己不谋而合！

　　宓兮抚得认真，丝毫不觉有何异样，唯有身旁的尚清眯了眼警觉地四下张望。

　　错落斑驳的阴影里，那袭亲王服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唯有一双眸子瞬间亮了起来，惊人的华彩如同星辰一般闪烁夜空，深深镌刻下这女子卓绝独立的剪影，带起唇边一抹会心笑意。

　　“那不是——秦王么？”尚清目光转厉，箭一般射向远处斑驳难辨的人影。

　　宓兮闻言抬眸去望，却什么也未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