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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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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夜已是深了。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是不能入睡,心中焦躁难耐,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雨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她目光怔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无数念头闪过,却是一个也未抓住。
“轰——”
竟是惊天一个巨雷在空中炸响,她身体亦是抖了一抖,忍不住瑟缩成一团。
门却“吱呀”被推开了,一女子轻手轻脚进房,拉上窗帘,回头发现她满脸惊惧的醒着,走到床边,恭敬轻唤:“夫人醒了?”
她听到声音又是一颤,表情却渐渐安宁下来,道:“西秋,几点了?”
“不过才四时正,夫人可要再睡?”
她摇了摇头,西秋便扶她坐起,伸手欲开灯,她拦住了,“莫开了。双台那边怎么说?”
“还没有信儿呢,若有变动陈副官会来通知的。”
西秋是她的陪嫁丫鬟,处事是一等一的聪慧机警。既然西秋这样说了,她便不再多问什么,歪着头,隔着蕾丝窗帘,心不在焉地望着冷雨敲窗。
在昏冥的夜色中,一种凉意渗进骨头。
忽然就忆起初嫁那会儿,他待她是极好的。亦有这样一个雨夜,他搂她在怀,一手执着她的柔荑,一手轻拍她的背,缓慢地拍,“婉清,不怕,不怕……”
她那时年纪尚轻,心中有怨,却是不依不饶道:“我要听你唱歌。”
他面色难堪,她本以为他定会断然拒绝,可他犹疑片刻,竟真低声唱起来:“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她自幼读书习字,自然懂得《凤求凰》之意,他的声音又柔又轻,可每字都让她的心微微下沉,只恨自己自讨苦吃。
“夫人……”女仆忽然在门外唤道。
她动也未动,西秋道:“夫人已醒了,进来。”
女仆鞠了个躬,语气谨慎却又不掩喜色地道:“夫人,陈副官遣侍从来通知,说已调查清楚,先生是清白的,现已从双台回来了,即将抵宅。”
“回来了?!”她声音骤然放大,如针一般划破暗夜。身体不自主坐正,西秋伸手来扶,她便攥住西秋的手,使劲极大,攥得她指节发白,西秋却吭也未吭一声。
半晌,她又靠回身后的软垫,松了手,竟是微微一笑。那笑容是一朵惨淡的菊,随时可能凋谢,一败涂地。
“夫人?”西秋担忧。
“无事,”她语气闲散,“去把那件金丝缎面旗袍给我拿来,先生终于回家,我总不能失了仪。”
她右手紧握,修得圆润美丽的指甲嵌进掌心,清晰的痛感传达到四肢百骸。
她终于懂得了。
她输了,她输了,此生她都赢不了他,如同一个赌徒,输得倾家荡产,才幡然醒悟。
可是晚了,她已,什么都没有了。
【贰】
她洗盥梳妆完毕,下楼的时候,所有的仆从已井然有序地站在大厅里,冲楼梯上的她鞠躬,“夫人。”
她随意点头,眼尖地发现站在一旁的军服侍从,她知那是陈副官的人,正欲问明情况,却又把话生生咽了回去。有什么可问的呢,愿赌服输,成王败寇,从来都是这么简单。他赢了,一室人……不,平堰不知有多少他的幕僚,皆是满心欢喜的等他归来。她输了,不哭不闹不叫不嚷,维持最后的体面,静待他给她那个既定的结局。
可是在大门被推开的那瞬间,她还是觉得如堕云端,梦境般不真实。
侍从推开了门,便站在一旁,三四个人进了大厅。
旁人都是无关紧要的摆设,她只看见了他。
身形颀长,风采如玉。鬓似刀裁,眉如墨描,一双星目漆黑深邃,宛若深潭。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他了,他下颔略有青色髭茬,脸上亦微沾了雨水,可是给人的压迫感却半分未少。除了她,所有人皆鞠躬道:“先生。”
除了她。
他道:“严华,你们先回去歇着吧,从双台到平堰,你们辛苦了。”话分明是对着身后的陈副官说的,可眼睛却一直锁着她的脸。陈副官一行应了一声,行礼离开了。他上前几步,扣住她的手腕,几乎是拖着她上楼。
她咬住唇,顺从地跟着。他的力气这样大,仿佛再用点力,便能将她纤弱的手腕折断。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偏偏蠢得想要蜉蝣撼大树,终于落得今天的下场。
身后,是西秋的声音:“好了,先生与夫人有话要谈,都各自回去休息吧。”
她被他狠狠甩进房里,只听得他问:“是你吧。”
那话分明是陈述的语气,他的心中,已然是有了计较。她没有应,用赫然发青的右手,轻轻抚平了微皱的旗袍下摆。
“你倒真是狠!”他扬起手来,她竟也不避,昂起头,睁大眼睛看着他,眼中满是不屑与冷笑,他仿佛看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终究不忍打下。她是他唯一掣肘的桎梏,他宁愿粉身碎骨碾为齑粉,也必然要护她周全不伤分毫。人人皆道他是天之骄子,可在她却弃他若敝履。在她面前,他永远只能这样卑微而无望地将手放下。可是多么痛,他的心口多么痛,心被鞭笞凌迟,不见天日。她带走了他所有的光明,此生只有在黑暗中苟且偷生,郁郁而终。
“常婉清,”极力压抑着随时可能迸发的怒火,他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她扬了嘴角,竟像是在笑,“你分明知道,何苦自欺欺人。”
“你竟还是念着他。”怒气骤然被平息了,这句话说得平淡,极轻,像是声叹息,却透着浓浓的疲惫。
夜响惊雷,她没哭;满盘皆输,她没哭;久别重逢,她更是没哭。可是现在,听到他说这句话,她竟是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婉清,我累了。”
是啊,他可不就是分明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才越发觉得绝望。到头来,这个结果他早已料到。她恨他,恨得那样彻底,那样纯粹,她害得他一次,如何害不得他两次三次?他如何不明白。他亦恨她,却是恨得无可奈何,恨得毫无办法,恨得几乎拿每一寸呼吸去疼爱她。
她望着他,道:“雷兆景,你最好杀了我,不然你一定会后悔!”
他早已经后悔了,如果从来不曾遇见,不曾奢望,不曾贪恋,该有多好?她依旧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他依旧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抑或者,他们身旁都已有了另个人,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到这一刻,他才恍惚忆起,可不就是他,剥夺了她所有的幸福,他亲手折了她的翼,碎了她的梦,断了她的念想。那个人,裴焕之,他的手上染着那人的血,她怎可能放过他。
就这么一怔的时间,只觉得腰间一松,抬眼便如堕冰窖,但知寒气砭骨。
她竟是夺了他的配枪,而那枪眼对着的,亦分明是他。
她还记得出嫁的那日,是怎样的排场,怎样的隆重。迎亲的队伍那么长,八抬大轿那么艳,仿佛庄重的平堰城,生生开出一朵妖媚的红花。
母亲为她上头,她满头长发年华似水,光可鉴人,被拢在脑后结成发髻。本应是婉娩新上头,湔裙出乐游,可她偏偏眼中满是绝望的灰烬,无半分喜色。
却听那喜娘在一旁赞道:“姑娘打扮起来真真是标致,今后嫁去必然是受得新姑爷的百般疼爱……”
她怒从中来,正待发作,母亲却轻按住她的肩,道:“你们先下去,我与婉清还有些贴己话要讲。”
旁边丫鬟婆娘皆应声退下,母亲将那金步摇往她发里稳稳一插,“婉清,我知你心中有怨,不止怨我,亦怨着整个常家,怨着雷家,怨着那裴焕之。”
她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凤冠那样重,她几乎承受不住,母亲边为她戴边絮絮地说着:“可是婉清,常家能走到今日不容易,难道你爹的钱便是水里冲来的?家大业大,须得有人牺牲。爹娘自知对不起你,可却也再无别的法子。逢这乱世,有钱无权最是忧人,你哥哥需担负整个常家。娘知你素来好强,一身傲骨,从不示弱,可你终究也只是红妆女子,相夫教子,这是命。那雷兆景与你已是相熟,这是你的福气,听娘一句劝,今后与雷少爷举案齐眉,好好过日子,莫耍脾性,雷家又岂能亏待了你。”
她冷冷一笑,伸手夺了那盖头盖上,索性眼不见为净。
喜娘来背她上花轿,她却执意不肯,一步一步走出房门,让西秋牵着她走进花轿。脊背挺得笔直,线条僵硬得让人心疼。
仪仗从城南摆到城北,唢呐喇叭吹得响声通天,她坐在轿里,终于忍不住恸哭起来。哭声如水滴入海,在奏乐声中全不可闻。分明是如此喧杂热闹,可她在拐角处,却偏偏听到了,那人,唤了一声。
“婉清……”
她几乎想掀开盖头奔下轿去,却生生忍住了。她哭得双目通红,铅华尽花,狼狈如斯,早无颜面去见他。芳心痛欲碎,肝肠断如朽。这一刻若能死去,便是上天恩德了。她想着,这样死去,该有多好。
可偏偏不让她如愿,洞房花烛夜,盖头被挑开,四周早已换了天地。他的笑容那样温柔,喜悦那样明显。从今日起,她是他的妻,他是她的夫。
她仓惶向后闪躲,长睫上还微微湿润,盈盈大眼隐有水色。他从未见她如此神情,终是不忍,黯然道:“婉清,你莫怕,我不碰你便是。”
他待她那样好,是真正的视若珍宝,她不愿意,他便不碰她。他尽量将公事都拿到家里做,只为能挤出时间多陪陪她。她不是没有尝试着去接受,勉强自己对着他笑,对着他撒娇,对着他吴侬软语,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如若不是那件事,这辈子,当真也就这样了。
她面如死灰,竟是噗通跪在他面前,“兆景,你救救他,好不好?”
那人锒铛入狱,她如何能视而不见?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
她许他一场春暖花开的梦,犹未绽放,已訇然破灭。他却是自欺欺人,一晌贪欢,且当她是真,如此醉去,此世不休。
她一件一件脱下衣裳,薄绸红底暗勾银丝的旗袍,她穿着那样好看,衬得肌肤胜雪,身段妖娆。可是脱了下来,扔在地板上,那颜色像是凝固的血迹,看得人心惊。
她生涩地吻他、挑逗他。他温香软玉在怀,只觉得绝望。
他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苦苦维持的平衡被打破,她如何低眉顺眼,都让他痛。
他知晓的,从来都知晓。她枕下的那方素帕,下角处赫然绣着一个“裴”,她午夜握着帕子暗自垂泪,从来无声,可他却无一次不知。
所以……所以才有了那日,他一身酒气,对着电话道:“严华,把那裴焕之给我毙了!”
他知道,他与她之间是彻底完了。他一步错步步错,唯有行至绝境,粉身碎骨,才算个终。
如今,换她拿枪对着他。
她轻缓却决绝地,按下了扳机。
咔。
她不知如何是好。
“常婉清,”他冷笑一声,擒住她的腕,“我可是刚从双台受审回来,连衣服都未换,这枪里如何会有子弹。”
数年来,一直有跟弦压在他胸中,如今却是断了,弦丝如刃,抽得心腑生疼。他大声唤道:“来人。”
当值的侍从赶来。
他转身出去,头也未回地交代:“把这个房间门窗都给我锁了,不许这个女人出去。”
【叁】
清晨的马场一片阒静,绿草如毯,还带着晶莹露珠,呼吸吐纳间之觉得神清气爽。
他取了小厮手中的毛刷,顺着马毛轻轻地梳,白马连打几个响鼻,他笑道:“几日未见,它竟是不认得我了。”
小厮道:“血统再纯正,毕竟还是畜生。”
却是听有人“呀”了一声,“好漂亮的阿拉伯马,你哪里弄来的?”
他停了手中的动作,抬眼望向来人。
只见那人明眸皓齿,螓首蛾眉,顾盼之间眼波流转,端的是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女子身着一身鲜艳红色骑马装,长发用发带高高束在脑后,立身于一匹卡巴金马身上,当真是颇有几分英气。
他微怔,旋即恢复,道:“这是我去年的生辰礼物,小姐有兴趣?”
她展颜一笑,眉眼弯弯,露出一排编贝似的齿,“这马借我骑骑可好?”
“我瞧着小姐身子娇贵,这匹阿拉伯马野性难训,怕摔着小姐。”他翻身上马,显然不欲与她多做纠缠。
哪知她却是不依不饶,驱马挡住他的路,又笑道:“你可敢与我赛上一场?”
他挑眉示意她继续。
“若是我赢了,你这匹阿拉伯马借我骑上一个礼拜。”
“若小姐输了呢?”
她下巴一扬,浑身傲气,“我若输了,替你刷一个礼拜的马,你看可好?”
她的骑术当真是好,他们跑了三圈,他连杀手锏都使出来了,她却紧咬不放,仅落后他半米。眼瞅着最后一圈临近终点,却挺她朗声道:“雷世伯怎的有空一早到马场来?”
他知道父亲从不进马场,却惊异于这陌生女子喊得亲热,与父亲分明是相识,忍不住回头,哪里有父亲身影。懊恼之间,已被超过。
“你耍诈。”他接过小厮手中的帕子拭汗,口中随这样说,却满眼笑意盈盈,并无责怪。
她亦是一笑,“兵不厌诈。”
他问道:“以前从未见过你,你如何知晓我是雷家人?”
她笑出声,“只怪你们做人太张扬。”伸手指指他的腰带,他低头一看便明了,黑色腰带用暗金色勾绣出一个“雷”字,倒难为她观察入微。
她的红色骑马装那样美,那样艳,几乎燃烧他的眼眸。那日的光景那样美好,连风几乎都是香的,他永远忘不了。
“婉……清……”唤出这纠缠入骨髓的两个字,茫然睁开眼,入目的只有黑暗,刺骨的黑暗。
到底,还是梦啊。
好梦从来容易醒。
他只希望这梦能够长些,再长些,该有怎样的功德福报,才堪一生醉生梦死。
【肆】
他放了唱片机,坐在桌前看文件,正是《牡丹亭》第十出惊梦,杜丽娘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他目光惊疑不定,狠狠一挥手,唱片机连着半桌文件全给挥到地上。
这张唱片是她买的。
那日他约她出门,问她想去哪里,她道:“听闻有极有名的梨香班来了平堰,近日在唱《牡丹亭》,我们去听可好?”
可好。她的话,哪有不好。
回去的路上他们弃车走路,她忽然双手比作兰花,咿咿唱道:“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唱罢,对着他诧异的目光,噗哧一笑。
一语成谶。
可他是多么悲哀,连姹紫嫣红也未见到,转瞬只剩断井颓垣。
这是他平堰的另一处宅邸,只带她来小住过几日,可却处处都有她的印记,磨灭不掉,挥散不去。抑或者,留有印记的,不是这房子,分明是他的心。
房里的窗帘是她选的,淡绿抽纱帘。她最喜欢绿色,他穿绿色的衣,她便颂《兰亭集序》: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那些从前的岁月,带着虚假的美好,虚假的繁华,虚假的无忧无虑。
纵使虚假,他却舍不得不要,饮鸩止渴也好,自欺欺人也罢,为何骗不得他一世美梦不醒?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他心动了,所以遍体鳞伤,痛不可抑。
伸手去拾地上的一本书,却被扉页的字吸引了眼光。那是唐人太白的诗: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字迹分明是她的。寻常人家女子甚少习字,若学了,也多是临卫夫人的《名姬帖》和《卫氏和南帖》,一手簪花小楷娴雅婉丽。她却偏偏不,竟是临了米芾的《蜀素帖》,行书写得肆意放纵,秀丽颀长。
恋恋不舍地抚上那字迹,她最喜欢李白,钦敬其一生放荡不羁,还记得她谈起李白时眼中是怎样的光华流转,如今,却当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已关了她一月余,以她的性子,不知会是如何愤怒怨恨。
他叹了口气,身子向后倚靠在椅背上,脸一半隐入黑暗一半光芒照耀。
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很快接通,“先生?”
“今天怎么样?”
“夫人今天又发脾气,不肯吃东西,把送进去的饭菜全砸了。女仆去收拾,夫人还打了人。”
他轻不可闻地叹气:“过几个小时再送进去,总是要吃东西的。那女仆被打得可重?”
“不重,只是被夫人扇了一下。”
“嗯……既夫人不喜,便给些钱辞了吧。”
“只是……这女仆是前日里才聘的……”
电光火石间,有什么闪过大脑。
“砰”的一声,一根钉子被狠狠钉进心口,整个胸膛迅速抽射出细密的裂痕。
挂了电话,他唤道:“严华,严华——”
陈副官本就在门口候着,听见叫他连忙进屋,“先生。”
“备车,立刻回主宅。”
【伍】
敲门声响,她动也不动,眼中波澜不惊。几声过后门被打开,女仆低眉顺眼地布菜,罢了站在一旁,轻轻道:“夫人,吃饭吧。”
她像是没听见,坐在床上,望着空白的墙壁,眼神寂淡。
女仆便又唤:“夫人,吃饭吧。”
她抬起睫毛看了女仆一眼,女仆怔住。那眼中似有苍苍冰雪,再暖的春日也融不了其中的凄清幽凉,让人想到深秋的水,碰一碰就是入骨的寒。
她却笑了,弧度清浅,眼中的寒光却未敛半分,“新来的?”
“是。”
她笑得更是开怀,伸出右手,“扶我起来”
那手臂极是纤弱,却美丽,在昏暗的房间显得有些刺白,连女仆心中都感叹,这般美人却锁得不见天日,真不知先生是怎生想的。
扶了她至桌前,她漫不经心地扣扣桌,问:“这就是今日的菜?”
三菜一汤,一个人吃已足丰盛,且厨子做得极是用心,只是闻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女仆应了。
纤弱的手狠狠一扫,砸了满地瓷屑飞溅,女仆未想她会如此,骇得后退两步,方不知所措地喊:“夫人……”
她的笑容都像淬在冰里,冷得让人心惊,“滚出去。”
女仆转身跑出,不多时却又拿了扫帚簸箕回来。她扫了女仆一眼,扬手便是一巴掌:“滚出去!”
“夫人,”女仆忍下眼中上涌的泪意,“我收拾好就滚。”
她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寒光微闪。
【陆】
进了房,他一刻也不顿,直接上楼,扣住手指,轻敲房门道:“婉清?婉清……你应我一声可好……”
一片阒静,听不到房里有任何声音。
“把门打开。”他对着一旁的侍从道。
那侍从连忙掏钥匙,可不知是紧张还是其他,掏了许久才找到,还险些掉到地上。他眼睛一眯,已隐有不豫,那侍从更是抖若筛糠,戳了几次也未插进锁眼中。
“严华。”他沉声唤道。
陈副官将侍从推到一旁,拿出佩枪,对着门锁“砰”就是一枪,然后推开房门。
他大步跨入,随后的画面,被烙进了他的灵魂,永生也忘不了。
他不明白,一个娇弱女子,怎么会有那样多的血。她躺在床上,白色床单已成骇人的血红色。她右手拿着碎瓷片,左手竟然割了满臂的伤口,每道都几乎切断经络,可见她寻死决心。此刻她已神志不清,右手却仍然无意识地划在胳膊上,血液水一般涌出。
他睚眦欲裂,声音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医生!去叫医生——”说着上前一步,伸手抓住她的右腕,对支离破碎的左手连碰都不敢碰。
“婉清……”
她挣扎着睁开眼,无力地望着他,忽然笑了,睫毛又密又黑,衬在苍白的脸上,如同两只黑蝶振翅欲飞,“兆景……”
她的声音那样轻,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他将耳朵贴在她唇边,她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对不住你……”然后呼吸一滞,再无声息。
他惊得动弹不得,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
她竟然说,她对不住他?
桌上的妆奁折射出闪亮的光芒,刺得他一阵恍惚。
分明是他,对不住她……
床上的血色那样妖艳,如同初见她那身骑马装,燃烧了天地,但留她如花笑颜。她由来是自在不羁的女子,相遇与告别都是鲜艳得别开生面。
那个女子莞尔一笑,注定以后数年纠缠,“这马借我骑骑可好?”
望双燕,难凭远信,指天暮,空识归行,断鸿声里,立尽斜阳。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竟是,如此匆匆。
雷兆景今年三十岁,却觉得这一生,都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