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山河破碎风飘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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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暗蓝的天幕上没有月，但撒着漫天细碎的繁星。寒风掠过树梢，发出尖利的呼哨声，令人不禁悚然。
呜呜……呜呜……
猫头鹰凄厉的叫声划破天际，把柳归愁从睡梦中惊醒，她猛然翻身坐起，向窗外望去。窗外依然是一片寂静，墨蓝的夜空上，眨着无数偷窥的眼。
“唉……”归愁重新躺下去，把被子拉到齐肩，再一次进入了梦乡。
梦中仍是那个出现过多少次的御花园，梦中的她还是那个未谙世事的小姑娘，顺从地让皇帝牵着手，听他朗诵他新作的词。
罗绮生香娇上春。金莲开陵海，艳都城。宝舆回望翠峰青。东风鼓，吹下半天星。
万井贺升平。行歌花满路，月随人。龙楼一点玉灯明。箫韶远，高宴在蓬瀛。
他要她款按银筝，将这首《小重山》唱给他听。这时的他，似乎不再是那个穿着龙袍万人仰望的皇帝，而是个需要人疼惜和欣赏的郎君。
歌声戛然而止，他的手轻抚上她的肩，她双目微合，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心中溢满了温情。亭前白牡丹盛放着，花瓣微颤，一如她娇颤的心跳，她握住他的手，以为握紧了一世的幸福。
忽然，眼前的温柔软款，霎时翻作无边的冷寂。
父亲柳钧因主张抗金，激怒了皇上。从此，一切的恩宠再也与她无关。
幽暗的小楼上，只有她一人，在每一个月夜，默默地倾诉着自己的愁怨。她虽不懂战事，可也知道，大宋的江山岂能拱手送人。她默默地旁观着，自己没有任何力量改变危局，她只能在自己的小楼里，静听岁月流逝。
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踏碎了夜的寂静。
火光闪耀着，撕裂了夜空，呐喊声一浪接一浪传来，强烈地震荡着耳膜。
“娘娘，娘娘，不好了……”
梦中的归愁猛然被李嬷嬷推醒，她望向窗外，不禁怔住了。
窗外已被火光映得一片通红，宛如白昼。
“娘娘，金兵攻进了京城，皇上和太上皇，还有，还有东西两院的娘娘，都被抢走了……”李嬷嬷气喘吁吁地说。
“你，你说什么？”
“娘娘，快跑啊！”
“大宋的江山已经破碎了，我独自一人，还苟活什么。”
低声的自语，淹没在纷乱的呐喊声中。
“娘娘这个样子，说不定会被金兵认出，依老奴愚见，不如卸下钗环，换上老奴的衣服，再抹些锅灰在脸上，这样应该会认不出了。”
归愁不忍拂逆李嬷嬷的好意，她依着李嬷嬷言语，将身上的首饰一件件卸下。
指尖触到右腕那串白珊瑚珠时，归愁迟疑了一下，没有取下来。
她眼中似乎燃烧起了异样的光辉，求生的欲望，此时忽然变得无比强烈。
“娘娘，快些，来不及了，就把老奴的衣裳套在外面吧。”
李嬷嬷为归愁装扮好，拉着她一路飞奔下楼，向角门跑去。
“娘娘，恕老奴不能远送，娘娘保重啊。”
李嬷嬷的身影，掩盖在浓浓的烟雾之下。
旷野的天幕似乎垂得很低很低，满天的星光，也仿佛触手可及。
归愁跪伏在地上，全身颤抖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恍如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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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寒风，微微吹动着有些汗湿的衣衫，让归愁不禁瑟缩起来。她慢慢抬起身，蹲在城外的官道旁，蜷缩着将自己隐没在茫茫荒草中。
回首望去，那金碧辉煌的皇宫已被一片红光笼罩，滚滚浓烟向这边弥散开来，如此飘渺，却恍若千斤的石，狠狠压在她的胸口。
她平息着因奔逃而略微凌乱的呼吸，借着夜色，幽幽地看着水中映出的自己的面容。
如此狼狈呵……
凌乱不堪的发髻，乌黑又肮脏的面容，被树枝划破的衣衫，还有正丝丝渗血的裸足……现在的她，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皇妃的影子，恐怕比个乞儿还不如……
是了，她再也不是什么皇妃了。不论是良人的恩宠，还是之后独守寒窗的寂寥，都已恍若隔世。皇宫里的一切，荣宠也好，悲凉也罢，都再也不属于她……
望着像要将自己吞噬的夜，她感到空前的迷茫。不再是柳家的千金，不再是冷宫的妃子，她的未来，是否也像是这黑漆漆的夜空，毫无希望可言……这样的自己，已经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她愈发冷了起来，无论怎样的紧缩取暖，都无法遏制那从内心席卷而来的怯意。没有人了，她已无任何依靠、任何退路，只有沿着这条未知的道路前行。
然而，就算自己此刻死去了，也只会变作孤魂一缕，无人为之牵挂，更无人为之伤悲……
她轻叹着，又缩得更紧一些，企图留住那仅存的温暖，却让自己在这月黑风高的夜空下，显得格外渺小。
呜……呜……
远处传来了野狗嚎叫的声音，使独自一人的归愁愈加害怕。她闭上眼，却又仿佛感到那阴森的目光，泛着绿光的眼，看着她像是看着一盘佳肴。她倏地双目圆睁，惊恐地向四周看去，看那漆黑的夜里，是否潜藏着噬人的眼睛。
谁来救救她……无论谁……
她摇摇头，强压住奔涌而出的恐惧，凄凉地在心中自嘲。
多么矛盾呵……
一面不愿苟活于世，宁愿葬身在那噬天的火舌中；一面害怕着就这样孤零零地死去，懦弱地想找个人依靠……
不能再想了……
她站起身，为自己找寻过夜的地方。由于出逃匆忙，她没有带什么遮风挡雨的物件，只得抱着双肩窝在路旁的大石边，奢望着本就冰冷的岩石，能为她掩去一丝丝夜的凄凉。
无事可做，又生怕胡思乱想的她，下意识地触碰腕间的白珊瑚串珠。这是她从宫中带出的唯一饰物，自她十三岁进宫，六年来未曾离手。她习惯性地摩挲着其中一颗珠子，隐隐地感觉着指下的刻痕。六年啊……连这亲手刻上去的字迹，都因为常年的摩擦而变得模糊了。
蓦地，她摩挲珠子的手加了几分力道，却也加了几分柔情。她的心微微明朗起来，像是看到撕裂夜幕的一缕曙光，即使微弱，亦让她稍稍明了了自己将何去何从。
自己并不是独自一人，至少心灵上不是……有一个人，她也许也在这样的暗夜里低泣，像她一样，不，比她更加迷茫无助……
她失散的妹妹——柳凝愁。
好心的李嬷嬷在前些年柳家被流放时，曾让宫外的人帮忙注意柳家的事，意外的发现，妹妹柳凝愁竟然在流放途中与家人失散，从此不知去向。与妹妹感情极好的归愁自是心急如焚，怎奈身锁深宫，想要去寻失踪的妹妹，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是现在不同了……
她已不再是那个被剪除羽翼，锁在笼中的金丝雀，虽然伤痕累累，但是她逃出来了，逃出了吞噬无数人梦想与美好的深宫。她不必再迷茫了，因为她知道，妹妹需要自己……
这样想着，她竟不再惧怕萦绕在她周身的寒冷与寂寥，微微僵硬的四肢也渗入了一丝暖意……
也许是累极了，她最终沉沉睡去，却仍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白珊瑚……
***********************************以上by炽冰********************************
一缕曙光照彻天宇，映在归愁憔悴的容颜上。
她艰难地站起身，朝向天边绚烂的朝霞。前方一条清溪，金色的波光明灭闪耀。她奔过去，像从前在宫中那样，细心地梳洗起来。
乌云般的鬓发，尽管没有簪钗，却依然润泽光艳；白玉般的脸庞，尽管憔悴不堪，却依然妩媚动人。
归愁望着水中天生丽质的人儿，不禁陷入深深的哀伤。
自己的美丽成就了自己，自己的美丽也毁了自己。
如果没有进宫，她即使颠沛流离，毕竟还与家人在一起，过着真挚温暖的生活。果真是这样，妹妹也不会在半途失散……
归愁轻叹一声，慢慢解下李嬷嬷的衣裳，忽然触到怀中的物体。
那是一柄宫扇，一面是上皇的手绘，青翠欲滴的柳枝间，一双燕子翩跹飞舞。另一面是上皇题的词，正是那阕《小重山》。
“罗绮生香娇上春，金莲开陵海，艳都城……”她无力地低唱着，歌声听起来那样婉转凄凉。
大宋……倒下了……
上皇……你在哪里……
大宋的江山，已被践踏得满目疮痍。
上皇此时想必正押往金营，不知一路上受着何等屈辱与风霜。
归愁最后回望了一眼已化为灰烬的皇宫，她挪动着疲惫的双足，向无尽的远方走去。
到哪里去……到哪里去……
忽然，辚辚的车轮声，由远及近传来，停在归愁身边。
“姑娘想必也是逃难的，跟我们一起走吧。”
温和慈祥的声音，萦绕在归愁耳畔。
归愁望着赶车的大伯，以及车上衣衫不整的一家人，眼中忽然溢满了泪水。
“多谢……”归愁哽咽着说道，自逃难起从未落泪的她，此时忽然泪流满面。
“同是天涯沦落人，有什么好谢的，上来吧。”
车声辚辚，延伸向旷野的远方。
“姑娘要去哪里，为何孤身一人？”
“妾是太上皇的妃子，昨夜乘乱逃出，有幸遇上众位恩人，妾一生感激不尽……”
残留的泪珠挂在归愁双颊，珍珠般闪烁。
赶车人一听，连忙停下车，带领着一家老小向归愁下拜。
“娘娘，请恕小人不敬之罪……”
归愁不禁怔住，她望着这一家人，又看看自己，凌乱的头发，沾满灰尘的旧衣，哪里还有皇妃的仪容。
“恩人快快请起，妾如今这个样子，还哪里是个娘娘……”
归愁又一次哽咽了，她颤抖着下了车，扶起这一家人。
“听人说昨夜一场暴乱，宫中的人无论上下都被掳掠一空，娘娘能逃出真是万幸啊……”
一路上见到的，尽是白骨森森，寒鸦翔集，一片凄凉景象。
辚辚的车轮声，渐渐远离了汴梁①。
夜幕再一次降临，归愁仰卧在车上，望着满天如泪光般盈盈闪烁的繁星。
星光低垂着，引得归愁不禁向夜空探出手，想要触碰那易碎的美丽。
车身微微颠簸，一如归愁微颤的心。她不知道未来究竟什么在等待着她，只是下意识地握紧那串珊瑚珠，仿佛在汲取着无尽的力量。
指尖沿着刻痕轻抚，一个“归”字在指尖的触感中清晰地再现。
白珊瑚若是有感情，必定会牵挂它的另一半，那个刻着“凝”字的串珠，此时不知流落何方。它们本是一体，如同她们姐妹二人，每一个对于对方，都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轻抚着白珊瑚，归愁落入一个浅浅的梦境。
飘渺的幻影中，分花拂柳而来的，分明是那六年前不变的容颜。星般的明眸，月般的皓齿，眉宇间一缕与生俱来的哀愁。她上前拥住她，想要把六年来无尽的寂寥与思念，向她一一倾诉。
幻景忽然散去，她拥住的，只是自己微颤的身躯。
星光低垂如同泪光，她合上双眼，两行清泪缓缓地滑落。
车声辚辚，驶向遥远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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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四更天了，您请快些歇息吧……”赶车的大伯回头劝慰暗自感伤的归愁。
“这位大伯，万不可再唤妾娘娘了。如若不弃，唤妾归愁便是。”
“小人万不敢当啊，娘娘……折杀小人了……”
“您要执意如此，那妾只好唤您恩人了！”
“这……归……归愁姑娘，夜深了，快些歇息吧……”大伯说着，从车内的破布包裹中取出一席薄衾，“姑娘金枝玉叶，不要惹上风寒才是。小人家中贫贱，姑娘请将就一夜吧。”
归愁默默接过破旧不堪的薄衾，覆在身上，感觉丝丝暖意慢慢深入四肢百骸。可她却不禁想着，妹妹是否正露宿街头？是否连这一席薄衾也没有，正在晚风中瑟瑟发抖，如同昨晚的自己一般，只能靠蜷缩身体，来留住那仅存的温暖……
“姐姐……”
一丝怯懦的声音唤醒了陷入感伤的归愁。她瞥见身旁瘦弱的小女孩正渴望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薄衾，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流露出期盼的神采。她那小小的身子包裹在大大的破衣服里，在微寒的晚风中可怜的瑟缩着。
多么相似的眼神啊！
每当小小的凝愁缠在自己身边，要自己讲街上的新鲜玩意儿，或是馋嘴地向自己要吃食的时候，就是这样渴盼的眼神。可是妹妹至少还拥有幸福无忧的童年，而眼前的女孩，就连吃饱肚子都成了奢望……
“妾流落至此，早已不是往日的妃子了。大家毋须拘谨，都这边来暖和吧……”归愁招呼车上的妇孺一同挤在薄衾下取暖。她伸手抱住小女孩瘦骨嶙峋的身子，心中却希冀着自己他日能有机会这样拥抱自己的妹妹凝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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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山河破碎风飘絮
